在 A城

在 A城

杜老缓缓走在马路上,心中反复念叨“高远”这个陌生的名字。他刚刚观赏了高远雕塑展览,还沉浸在强烈而深刻的艺术感受中。

他是一位著名电影导演,同时是一位雕塑爱好者,与许多雕塑家交往甚密。但高远这个各字,他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他是在去文化局联系事务的途中,偶然看到了广告,才没有错过这次观赏的机会。

展览的整体艺术,显示了雕塑家不拘刀法、刻求意念的风格和别具匠心的才华。尤其那尊《人与兽》的胶泥雕塑,使他过目难忘。那是一尊图腾式的雕塑。人,挣扎着,扭动着,高举双手,仿佛要抓住什么能够抓住的东西,借助某种力量,使自身从牛的躯体中蜕脱出来。显然,雕塑家的灵感是受埃及人面狮身的斯蒂芬斯的启迪。但他没有把自己的雕塑造型成人首牛身的怪物,却赋予了一种发人深思的主题:人性的解决。人与兽的离异,表现得那么栩栩如生,那么顽强!廉价的胶泥被雕塑刀的神奇的魔力凿刻出了具有活力的动作性。杜老面对这尊雕塑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人痛苦的呻吟和气竭的喘息。

这个高远究竟是何许人也呢?为什么他那些雕塑家朋友们一次也没有向他谈起过这个名字?真想不到这小小的北方A城竟然藏龙卧虎!……

杜老忽然在人行道上站住了。这段马路是结冰的陡坡。汽车串成龙,一辆接一辆朝坡上移动。骑自行车的人们,在坡底就下了车,推着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一个坐在手摇三轮车上的人,大概下了车就寸步难行,一次又一次把车摇上半坡,车一次又一次雪橇般滑下去。冰坡太陡了!他的车每滑下一次,都比起始的地方更远。这情形吸引了几个穿着时髦的小伙子站在人行道上看热闹。

“哥们,别泄气,再来一次呀!”

“真熊包,留股劲儿半坡再使呀!”他们朝那个人指手画脚,大叫大嚷。那个人,经过几番努力,分明有点乏了。他透过口罩呼出大口大口的哈气,皮帽子的遮脸被哈气挂上了一层霜。他前俯着上身,胸部几乎完全倾压在车摇把上,双手又吃力地然而是执着地摇动起来。

杜老迈开大步,从人行道跨到马路上去。当他推起那个人的手摇三轮车时,观望者们的叫嚷骤然停止了。随即,他们用穿着闪亮皮鞋的脚把雪块和冰坨踢到马路上。杜老对他们这种举动并不理睬。这种恶作剧他见过不止一次了。他终于把那个人推上了冰坡。他在半坡滑倒了一次,膝盖磕得很疼。

这是一段“A”形路,上了坡就是下坡。

“我离开你了,小心点!”杜老脸上已沁出了一层汗珠。他从后面轻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目送那个人摇动着车子顺坡而下。

“爷们,好事做到底呀!”

“喂,你怎么不把他推到炕头上呀!”

那几个观望者又叫嚷起来,夹杂着起哄和口哨声。其中的一个小白脸,奔跑着追赶上那个人的车,从后面猛地一推,只见那辆车左扭右拐,失了控制,撞在人行道沿上,翻了。又是一阵起哄和口哨声。杜老“啊”了一声,立刻又朝那个人跑过去。幸好,那个人穿得很厚实,没摔伤。杜老扶起他的车,将他搀到车上,很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感到一种比自己受捉弄更窘、更惶惑、更难过的心情。由于那个人戴着皮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杜老无法判断他的年龄。

对方那双睫毛挂了霜的眼睛,盯视了杜老一刻,低声说出两个字:“谢谢!”

杜老怅然地望着他摇动手摇车离去了。

那几个观望者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向您致敬!其实我是一片好心没做成好事!”小白脸对老导演厚颜无耻地笑着,摘下头上的毛织滑冰帽,弯腰行了一个西方中世纪骑士礼。那张小白脸上布满雀斑,像撒了一层芝麻的白酥皮儿点心。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几秒钟之内。那位自以为潇洒的“骑士”刚直起腰,老导演便一步跨到了他面前,叉开五指,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对方趔趄了一下,小白脸上立刻现出五个清清楚楚的鲜红的指印。紧接着,又是一记耳光,比第一记更响亮!小白脸上的指印左右对称了。对方刷地亮出了一把刀子,那张小白脸扭曲得狰狞可怕。他的几个同伙也把杜老团团围住了。而老导演,却像刚才被人逼迫着做了一件违心的事,怔怔地扭着自己打过人的那只手发呆。

这时,一位民警匆匆走来……

“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他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一个残疾的人?!表现出那么可耻的幸灾乐祸?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在宾馆的房间里,老导演踱来踱去,愤怒地对演员、摄影师、制片主任大声问,向他们激动地摊开双手,希图获得回答。

谁也没有回答,都只是默默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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