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垫
“婷婷!”
“……”
“婷婷!”
“哎?”
“我嘱咐你的事儿办了?”
舒舒服服地蜷在里屋柔软的双人沙发上看《大卫·科波菲尔》的婷婷,正为小科波菲尔的命运不平和担忧,听到哥哥两次叫她,改变了一下姿势,很不乐意地但又不得不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仰起下颏,微微眯着那双长睫毛的好看的眼睛,想了想,大声问:“什么事儿呀?”
“你真行!到底给忘到八百年后去了!”哥哥在外屋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婷婷又朝电视中小科波菲尔那哀怜愁苦的面容投去充满同情的一瞥,便向外走去。
哥哥亚文正在对着三开门的捷克式大衣柜的镜子试穿一件崭新的西服上装。他一会儿扣上衣扣,一会儿解开衣扣,一会儿抻抻袖子,一会儿压压两肩。看来这件在外宾服装店用厚礼请高手裁缝做的西服上装他不甚满意。
“你哪儿去?”哥哥问。
婷婷转过身:“到胖妈那去呗!”
哥哥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旧皮箱,打开来,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绒女式偏襟上衣,递给婷婷:“把这件衣服给胖妈捎去吧!既是叫她来参加婚礼嘛,总要穿得稍微体面点儿,是不?”
“这,这是妈的衣服,留着是个念物,怎么好就送人呢?你想给胖妈件衣服,就买件新的!”婷婷没伸手接那件衣服。
“妈的衣服,放着也是放着,值得作念物的东西,家里多着呢!再说,胖妈也不是外人,妈的衣服也是穿得的。”哥哥说着,把那件衣服硬塞到婷婷手里。
话儿虽可以这么说得,理儿也固然可以这么去论当,但哥哥心里是另有小九九的:既要顾面子,又舍不得花钱。哥哥在这方面的心眼可精明着呢!
这位二十一岁的美术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未来的女油画家(她对此是异常自信的),对那个被她称作“胖妈”的女人从记事起就充满了情同母女的爱,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植根在心灵深处的超过母女骨血关系的爱。
“胖妈”姓潘,老家在江苏苏北。她曾给市委贺副书记家当过保姆兼佣人。贺副书记患了肝癌,她日日夜夜侍候在贺副书记身旁。一天,严家兄妹的父亲、工业局局长严志鹏驱车前往医院探视自己战争年代的老上级贺副书记。贺副书记拉住严局长的手,目光瞅定站在病床前的“潘阿姨”,吃力地断断续续说出一番临终嘱托来:“老严,我一辈子没求过人,我现在要求你一件事……只……一件事。她,在家乡……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不能,一蹬腿……一闭……眼睛……就撇下她不……不管了……她为我们家的……大人孩子操劳了……十……几年啊……你、你、你……”
这位颇受人尊敬的市委副书记,想要挣扎着欠起身,却只剩了把头稍微从病枕上抬了一下的余力。
严局长当时并没有立刻悟透老上级死前向他嘱托的到底是件什么事,直至后来听说“潘阿姨”被贺家楼辞退了,无处栖身,夜宿火车站的时候,才恍然领悟了。他亲自坐小车去到火车站,在候车室的硬邦邦那个的长椅上,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吸掉了整整一盒香烟,终于把“潘阿姨”寻见了,用小车径直接到家里。
严局长说:“从此我这个家就是你的家!我们全家人都是你的亲人!我和孩子妈工作都挺忙,你就当我们家的内务大臣兼财政大臣吧!每个月我两口子开了薪都放在抽屉里!”说罢,就从腰链上摘下钥匙,拉起那女人的一只手,啪地拍放在她手心里。那郑重其事的神色,像把局长大印托付了,也像和她三击掌。
局长老伴瞅着她,笑盈盈地说:“既然是一家人了,别见外才好!”又亲亲近近地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推到她面前,命令,“叫潘妈妈!”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亚文惧生,低垂着头,讷讷地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潘妈妈”,就赶紧躲开到一边去,从旁研究地打量这个突然增添的家庭成员。
比哥哥小四岁的妹妹婷婷,打从被紧裹在尿布里的时候就是个“自来熟”,不论生人熟面的,任谁抱都中,任谁逗都笑。她大大方方地叫了声“胖妈妈”,嗓门比哥哥脆亮多了,舌头也比哥哥长一大截,引得爸妈哈哈大笑。她叫完并不走开,也不理爸妈的笑,而往那此时此刻被感动得心里好生不是滋味的女人跟前贴凑,期待着受到一番喜爱的模样。
那女人就弯下腰去,张开双臂,一下子把那小姑娘紧搂住,脸儿贴上了脸儿。那女人无声地淌出眼泪来。“胖妈哭了!胖妈哭了!丢!丢!丢!”小婷婷对大人们表现出来的弱点是那么不留情面。严局长老两口对视一眼,一个朝左边扭过脸,一个朝右边转过身。局长像被鱼刺卡住了嗓子,咳了几声。她就这么样由贺家楼来到了严家院,她就这么样由勤勤劳劳的佣人变成了忠忠实实的管家,她就这么样由“潘阿姨”变成了“胖妈”。那一年,她大概四十二岁。她不显老。她只有极少的几根白发,自己梳头的时候才会发现,并且一发现就拔下来。尤其是,她的身段还挺好看的,不像某些发福的女人一过四十便臃肿肥胖起来。局长老伴、市委办公厅的副主任,每每打量着她,用揶揄的口气说:“你年轻那会儿必是怪好看的呢!我们都叫你胖妈可真亵渎了你!说正经的,你为什么不找个人呢?愿意,我就给你介绍一个,包你中意!”她光是笑笑,不回答什么,扭身就找活干去了。
其实,她是结过婚的女人。丈夫在婚后的第二年就不幸一病归阴了。她是很爱他的。精明的婆婆为省下一笔钱,逼她“嫂嫁叔”,她为这才打家乡逃出来的。她那么勤快,那么利落,眼里处处是活儿。严局长曾很恼火地对她说:“我们可不是把你当佣人的!你歇闲一会儿是不是就难受得慌哇?”她也不在意,也不生气,抿嘴儿一乐,眼里又溜见了什么活儿。长此以往,局长夫妇也就只好由她去。
她话不多。她是个爱恬静的女人。没什么活儿可干的时候,就把小婷婷抱在怀里,搬个小板凳,坐到阳台上去。一边轻轻拍着,晃着小婷婷,一边小声哼唱家乡苏北的歌谣。小婷婷是很淘气的。但这时便非常乖,非常听话,偎在她怀里,听她唱一支歌谣又唱一支歌谣,往往就在她怀里睡着了。不久,四岁的小女孩也学会了唱好些个苏北歌谣。于是她们再坐到阳台上,就不光是一个唱一个听,而是两个一块儿唱了。“婷婷,咱今儿晚唱哪个?”婷婷歪着脑瓜儿,似乎极认真地想一想,便回答唱哪个哪个,不唱哪个哪个,先唱哪个哪个,后唱哪个哪个。
她们便开始唱起来。一个中年女人的柔和缠绵的音调和一个娇声娇气儿、口齿不清的女孩的二重唱,常使局长夫妇出神地侧耳聆听。唱一会儿,就会听到阳台上有诸如此类的严肃而认真的谈话:“胖妈,下一个你说唱什么,就唱什么!”“婷婷,下一个唱什么,还是你说了算!”“胖妈,为什么老是我说了算呀?我还是跟你学会唱的呢!”“你嘛,在我眼里是小公主,金口玉牙!”“公主?什么叫公主呀?”胖妈就讲一个公主和驴皮王子的故事。小婷婷属于“十万个为什么”那类孩子,她往往还会怀着无尽的好奇再追问:“公主是金口玉牙?那吃饭能香么?”这些疑问便会把胖妈难倒。“婷婷!别缠着胖妈不休!胖妈!你早点歇息吧!”解危的不是局长便是局长老伴,他们的干涉总是很及时地挽救了胖妈在小婷婷心目中无所不知的威望。
婷婷离不开胖妈了。吃饭,要胖妈亲手盛到碗里的,还要坐在胖妈膝盖上。睡觉,要胖妈亲手铺盖好小被小褥,还得胖妈搂着。胖妈干活的时候,她殷殷勤勤地帮倒忙。要么就撒娇地用双手搂住胖妈的脖子,像口袋一样吊在她背后。逢上过年过节,看电影、逛公园,胖妈不去,她是无论如何绝不肯去的。
她竟至于到了不肯去幼儿园的地步。要她去的话,须是胖妈也非去不可。“我的心尖!”胖妈几乎对她百依百顺,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竟用那四个字取代了婷婷两个字。
“胖妈!”
“我的心尖!”
这个家庭好像有一台录音机一天到晚开着,重复地播放着上边那两句话。局长夫妇不无埋怨地说:“胖妈,你要把她纵惯坏了的!”胖妈一笑:“哪能!我还教育她不许说谎骗人,做了错事要承认,要自己洗脸、洗脚、扎小辫哩!”他们也无可奈何……
男孩子亚文,却不像妹妹那么恋着胖妈。倒不完全因为他比妹妹大四岁的缘故。他对胖妈很有礼貌,但那礼貌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个初识世故的孩子对一个来自乡下的女人那种疏远。一个生长在局长家里的孩子,一经懂得了待人接物的礼貌,也就几乎同时学会了用小小的世故的眼光按周围所有人的身份和地位而区别对待之。他们比一般家庭中的孩子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形形色色、身份地位有巨大差别的人。他们那种“区别对待”的信条是从周围世界人与人的关系中发现、启迪、奉守来的。他读书的那所学校是A城独一无二的“高干子弟小学”。在那里他们接受两种教育:一种是课堂上课本上的教育,一种是从同学关系中、从老师对父母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学生的关系中学到的。这两种教育的结果往往在孩子们身上相互抵消,而家庭教育同那种社会大课堂的教育成果相比较,会显得多么渺小啊!
“胖妈不是我们家的佣人!是亲人!记住,是家庭成员!”
爸爸不止一次说过这话。
妈妈也不止一次说过这话。
但当同学们谈起这类话题时:
“我们家里又辞退了一个佣人!”
“我们家里又新雇了一个佣人!”
“我的衣服、袜子都是佣人给洗!”
……
他也会插上一句:“我们家也有佣人!我们都叫她胖妈!”
在这种话题中要是没机会插上这么一句,他那小小的心灵中便会产生一种羞耻感。有一天,这孩子终于第一次公开对那女人表现出轻蔑。在吃晚饭的时候,胖妈从厨房里为他端进一满碗滚热的菜汤,他看着胖妈被烫得揪起眉,咧着嘴角吸冷气,却像课堂上端坐得最规矩最守纪律的模范生一样,一动未动。胖妈就差一步没来得及把那碗汤放到桌上,被烫得松了手,一碗汤扣在地上,碗摔成两半。
“你怎么不赶紧接一下?”当妈妈的隔着桌子斥责。
“那碗汤不洒我也不喝的!”儿子保持着那种一动不动的姿势,很有理由地说,“你们没看见她的手都沾到碗里的汤了?”
站起身绕过桌子添饭的爸爸,停住脚,放下饭碗,问:“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儿子:“跟佣人说话也得像跟校长说话一样么?”
啪!儿子后脑勺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儿子摔下筷子,离开饭桌,面对墙角抹眼泪。
当妈的走到儿子跟前,问:“亚文,你今天怎么对胖妈、对爸爸这样子?”
儿子猛地转过身,高高提起两条裤腿,眼睛瞪着胖妈,汪着泪,大声说:“我今天挨了打了!”儿子两腿上果然有几处青肿。
“谁打你了?”
“贺小虎!”
“贺伯伯的小儿子?你惹他了?”
“我没惹他!是因为胖妈!”
“因为胖妈?”
“他说:‘你爸把我家辞退的那个女佣人收留了,纯粹是给我们家戴眼罩!我得在你身上替我们老贺家出口气!’”
“胡诌!”当爸爸的两步跨到儿子跟前,“你撒谎!”
“我就没撒谎!他还说:‘我妈要找你爸问罪哩!’他就是这么说的!”
“给我住口!”当爸爸的大吼一声,呼呼喘粗气,掏出烟盒,手指颤抖得几次划不着火柴。
胖妈不知何时离开了这个房间。
当妈的息事宁人地瞅瞅老伴,瞧瞧儿子,连说两句:“吃饭!吃饭!”……
第二天,严局长来到了儿子的学校。没下课,他在一间教室的窗前倒背双手,踱来踱去。六年级的语文教师是认得他的,走出教室尊敬地问:“严局长,有事吗?”
他很客气地回答:“老师,请您把贺副书记的儿子叫出来一下。”
那学校里的小霸王被叫了出来,大大咧咧地称了他一声“严叔叔!”
他平静地说:“小虎,你过来!”
贺小虎走到距他两步远处,站住了。
“再走近点嘛!”贺小虎又走近一步。
“转过身去!”贺小虎迷惑地瞅瞅他的脸,转过了身。
他一手掐住那小霸王的后脖梗,像按牛头一样按将下去,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在那尽是肥肉的屁股蛋上重重一掌!
“这一下,替你死去的爸爸管教你!”那家中的宠儿娇子,学校的恶少霸王,用杀猪似的叫喊对这种管教方式抗议。
又是一巴掌!
“这一下,因为你经常欺负小同学!”
第三巴掌!
“这一下,是让你记住回去告诉你妈,她什么时候来问罪,我等她!”
这位局长对什么事儿都像对工作一样认真。他一丝不苟,从容不迫地顺利结束了眼前这档子事,放开了那贺家楼里的宝贝疙瘩,颇满意地轻轻拍了几下手,好像要拍掉手上实际并不存在的什么脏东西似的。尔后,他朝那年轻女教师转过身去,十分抱歉地微微一笑,说:“真真对不起得很,打扰您上课了!可是,现在还不能向您解释什么!”说罢,不再理睬那一把鼻涕两把泪的小霸王,对女教师点点头,扬长而去。
教室里的学生们,刚才都离开了座位,隔着窗子朝外看。对于他们,这可比听评书“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有意思多了。
严局长,这位山东大汉,不是教育家,没有三娘教子那份耐心劲儿,无论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奉行的原则是:教育,必须给对方留下深刻的记忆。
女教师朝鼻梁上推了推眼镜,愕然的目光一直把他的背影送出学校大门。
这天晚上,严局长回到家里,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就又赶到了火车站,第二次把胖妈从那里接回家……
当胖妈开始天天手儿牵着手儿送小婷婷去上学那一年,严局长夫妇经受了那场他们没有思想准备的残酷的考验。
揭发、批判、喷气式、游斗、毒打……这些都是不必细述的了。生活中提供的真实材料会补充读者的想象的。
严局长夫妇先是进了“牛棚”,后来到干校,再后来被遣送到劳改农场。在他的所有“罪行材料”之中,最有分量的一条是“对共产党怀有刻骨仇恨,实行阶级报复”。这一条的揭发控诉者是贺家楼的那个寡妇。一种不被人知的历史渊源和现实天衣无缝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条罪行:他曾被抓过壮丁,当了两年国民党兵。当年是贺副书记亲手在战场上将他“解放”的。因此,他管教贺小虎那桩事,就被上纲到“阶级报复”的高度。而且,这条罪行是多么符合那条“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广大人民群众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的“最高指示”哟!
严宅成了造反派大本营的一个分指挥部。现实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地就改造了一个人的性格啊!严宅“改天换地”那一日,胖妈把婷婷推进最小的一间屋子里,自己堵在门口,横握一根大擀面杖,双眉倒竖,二目圆睁,一字一句地说:“这间屋子得留给我们!我们不能睡到马路上去!哪个敢欺负小姑娘,我就跟哪个拼了!”
那些人们知道她的成分追溯到十八代以上也是苦大仇深的贫农,一清二白。为了显示他们掌握斗争大方向和政策方面的水平,他们并不为难她。
“嚯!真有股子沙老太的劲儿!可惜你捍卫的不是共产党,是国民党哟!”他们直觉得这女人可笑,嘲弄她。
其中有一个就给她讲起外国的“农夫和蛇”的寓言和中国的“东郭先生”的故事。
她对这种善意的启蒙嗤之以鼻。
她这种执拗倒获得了他们的一点好感。
他们答应了让她和婷婷继续住在这里,不过有一个条件:她须做他们的勤杂工。
她应诺了。
她天天送婷婷去上学。放学前早早儿地就守在学校门口迎接婷婷。她怕她的“心尖儿”在学校或是在路上受人欺凌侮辱。唾沫、泥巴、石块儿朝她们飞来的时候并非没有过。这时她就紧紧把“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保护在怀里。靠她过去的一点小小积蓄,她们相依为命。那时亚文已经下乡插队去了。
他第一次探家的时候,胖妈对他说:“孩子,我听人说你爸爸在劳改农场病得很厉害,你该领着妹妹去看看他。”
亚文不吱声。
她又问:“你给你爸爸妈妈常写信?”
他还不吱声。
“你怎么不说话?”
“别谈这些了好不好?”他不耐烦起来,“胖妈!我是全公社‘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我怎么能够……”他走了。
她不再问什么,怔怔地呆愣了许久,长长叹息一声,摇摇头。她自己领着婷婷去看了严局长一次。她们并没有看到他,捧回来一个骨灰盒。祸不单行,严局长的老伴不久也在另一个劳改农场去世了。她们连骨灰盒也没有拿到。亚文不久由公社“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成为全县的典型。
“家”,只有胖妈和婷婷。
一天,胖妈问:“婷婷,你想学画画儿不?”
“我?谁教我呀?”
“这附近新搬来一个老画家,我常帮他洗衣服,拆被子,抓药……他挺感激我的,他会答应教你画的……不过可得偷偷学!”
婷婷不语,像小时候那样习惯地一只手搂着胖妈的腰。胖妈轻轻抚摸着她那只手的手背。
“你不想学画画?”
“……”
“婷婷!你怎么了?”胖妈欠起身,不安地问,“你又难过了?”
“没,没……”
“婷婷!”胖妈双手捧住她的脸儿,说,“我的好婷婷,心尖儿!你不要难过,你要好好儿地活下去!你再也指靠不上谁了!你今后要靠自己了!你得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才行啊!你不能把年岁错了过去!胖妈不中用,胖妈是个没文化的女人,胖妈眼瞅着老了,婷婷!你说句话呀!你不说话叫胖妈心里不好受了……”
“胖妈,我……学!我……好好学!”婷婷当时并不相信学画画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多大改变,仅仅是为了不伤胖妈的心,她才那么答应,随即把头扎在胖妈怀里,无声地淌出了许多许多眼泪。
……
“冰棍!奶油冰棍……”
婷婷很慢很慢地在路上走着。一个卖冰棍老汉的吆喝,把她从回忆中拽到现实来。
是的,婷婷经常地回想起这些往事。这当然是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了!但婷婷回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品味得更多的是甜,感受得更多的是爱;一种像甘草根一般带有中药的酸涩的甜,一种使她心灵得到巨大满足的爱……
现在,严家的住宅又归还严氏兄妹了,更确切地说是归还给哥哥亚文了,还有爸妈平反后补发的一万多元钱。有人对她说不止这么多,至少有两万。婷婷没问过哥哥,哥哥也没对她说起过。
婷婷是很爱哥哥的。这种爱使婷婷原谅了哥哥所有的不是之处,包括哥哥跟贺家的三女儿结婚这件事。她也在心里原谅了贺家所有的人。人,是不能靠仇恨生活的。
因为婷婷去外地上学,胖妈为自己找下一间极小的房子,从严家搬出来住了。胖妈也靠卖冰棍维持生活。胖妈现在住在一条很小很窄的胡同里。每个城市都有许多这样的胡同。这些胡同是不引人注意的。那些很聪明的城市建筑规划的设计者们,用一排排高楼大厦遮挡住了那些小胡同,它们就更加不引人注意,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当然,那里也有生、老、病、死……人,也在那些地方繁衍……
婷婷来到了胖妈住的那个大杂院。她轻轻推开胖妈住的那间小破屋低矮歪斜的门,一时竟什么也看不清。光线太暗,只能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
胖妈不在。
婷婷等了半天,胖妈才回来。她一听见胖妈的脚步声,就赶紧猫在门后。胖妈刚迈进一只脚,她冷不丁儿地叫道:“胖妈!”她吓胖妈一大跳!“婷婷!”胖妈一见是她,脸上就乐开了花儿。婷婷好像是一面奇特的镜子,胖妈对着这面镜子一照,脸上的皱纹儿就立时舒展开了。胖妈就快乐起来,胖妈就变得年轻了。
然而胖妈如今毕竟老多了!
胖妈腰弯了,头发白了,嘴角抽抽了。
婷婷偎着胖妈在床沿上坐下,给胖妈拔头发。不是拔去白头发。胖妈的头发全白了,拔去的是黑头发。那么可怜的几根黑头发夹杂在白发中,会使人想到老,想到死亡,会使人伤感的。
婷婷又掏出随身带的小速写本儿和碳笔,摆布着胖妈坐好了姿势,给胖妈画像。胖妈就一动也不动,笑眯眯地望着她。胖妈倦累了,说:“你这姑娘,不是让我活受罪吗?”她推着小车卖了一天的冰棍,腿酸了,嗓子也吆喝哑了。
婷婷心疼胖妈了。她把小本和笔往床上一扔,就过来蹲在胖妈跟前,给胖妈捶膝盖。
胖妈问:“你来有事么?”
婷婷说:“没事就不兴来看你?”
胖妈笑了:“我这么个老太婆子,值得你三天两头来看?你放短短几天假,该开开心心地玩玩,清清闲闲地休息呢!”
婷婷咕嘟起嘴:“你说这话,你就是烦我了!”说罢,笑了。笑罢,就把哥哥让她来请胖妈参加婚礼的事儿告诉了。
“你哥要结婚了么?这孩子,他也不来看我一次。我那一日就是在街上卖冰棍时碰见他一面,没说几句话儿他就走了……那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呀?”
“胖妈,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哇!她……是贺伯伯家那个三姑娘。”
“噢……那我生什么气呀!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她小时候也是我抱大的呢!听说,她舅调来当副市长了。”
“嗯。”
“多好!多好!可惜你爸妈……”
“胖妈,你别想这些个……”婷婷把她捎来的那件半旧的衣服放在床上,说,“胖妈,你那天就穿上它去吧!”
婷婷要走了,临走还跟胖妈撒娇:“胖妈,你得亲亲我!”
“这么大姑娘了!也不害羞!”
婷婷故作小女儿状:“你不亲我,我就不走!”
胖妈笑得咯咯的,在她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不行不行!你应付我!质量不合格!”婷婷扭晃着身子,不依。胖妈只得正正经经地又亲了她一下。
“呀呀!你哪儿是亲我呀!简直像老鸡在啄我!”婷婷也在胖妈腮上啪地亲了一下,像条泥鳅一样吱溜钻出门去……
胖妈捧着婷婷送来的衣服,沉浸在幸福之中。孩子们心里头有她!请她去参加婚礼,还把母亲的衣服送来给她穿,这是把她看成母亲一样的!他们必定也会在婚礼宴席上把她安排高座。当然会是这样的!她可不会那么倚老卖老,她要下厨房帮着煎炒烹炸,她烧得一手好菜,还会做“糖醋活鱼”,在这市里怕也没几个人会这一手……
她想她不能空着手去,她得带点心意。带什么呢?贵重的,她买不起。连一个好点的暖瓶也买不起。想来想去,她决定再做一个椅垫。她曾给贺副书记夫妇做过那种椅垫,也曾给严局长夫妇做过那种椅垫。她做的那种椅垫,简直可以摆在工艺美术商店的橱窗里展览,漂亮极了。是用各种颜色的菱形或三角形的花布角拼缝成美丽的图案,四边再贴上穗儿。这样的椅垫只有在电影里或故宫里才能看得到,可以和皇娘、贵人们的用物媲美!当然,这需要极大的耐性儿,极细致的针线活儿,极好的眼神儿,唉唉,可惜她眼花了……
她计算了一下日子,“五一”节,还有三天,得白天黑夜地赶着做才行!她想,少卖几箱冰棍也得做出来!“五一”节,劳动人民的节日。劳动人民好像是不把这一天当个节日的。他们不放假,没心思也没工夫去排队买肉包顿饺子吃,只有工厂和一些机关挂出红旗来。他们真正当成节日过的是新年和春节,但对于卖冰棍的,节日是可以多卖的。然而那一天胖妈不能去卖冰棍。她要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婚礼。她起了个绝顶大早,终于做成了那个椅垫,她换上婷婷妈那件衣服,细心地梳拢了头,包好椅垫,还拎上一壶奶油冰棍。天气真好!晴晴朗朗!路很远,可交通还算方便,但胖妈没有乘车,她怕在车上挤丢了椅垫,挤碎了冰棍壶,挤皱了那件衣服。三辆小汽车,一辆大汽车,还有一辆那种被叫作“小面包”的车,和整整两排自行车停在严宅门前,大红双喜衬着龙凤呈祥的剪纸,端端正正地贴在门上。胖妈一级级踏上门阶,走到门前,不知为什么,颇有点心悸起来,想到自己是回家一样的,才定下心,轻轻叩了几下门。
门开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门里,刚说了一声:“请……”愣住了,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找谁?”
“我……是来参加婚礼的呀!”
“呃?”对方的目光盯在她的冰棍壶上,“你等等。”转身匆匆走进去。
小伙子好面熟!胖妈猛然想起,是贺家的小子嘛!长成大人了!必是他认不出她了!胖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没多一会儿,亚文出来了,穿上西装礼服,好出众个新郎!胖妈不安地问:“亚文,我来迟了吧?”
“胖……妈……”亚文矜持地站在门口,先是略略一怔,旋即便笑了,热情而礼貌地朝屋里让她,“快进来!快进来!……”胖妈跟在他后边走进屋。亚文把她引到厨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当年她和婷婷就是在这里度过那相依为命的一段日子的。
“坐、坐……”亚文指着一只小凳客气地说,“您先坐坐……”急忙走进客厅去,很快用托盘端出了糖、糕点、水果、茶,放在小桌上,“您先吃着,别客气呀……”说着又抽身退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胖妈!”婷婷话未到,人先到,推门进来,坐到她对面儿,“这儿好!这儿就咱们俩,咱们想说啥说啥!”显然婷婷也有意逃避客厅里那热闹嚷嚷的场面。
胖妈把椅垫交给了婷婷。
“太好看了!”婷婷赞不绝口,“我这就给哥哥送去瞧瞧!”她高兴得雀跃着出了屋。
一阵欢谈笑语传到胖妈耳朵里。
少顷,胖妈听到了严氏兄妹在隔壁说话的声音:“你怎么把这玩意拿到客厅?!”
“这是胖妈送你的礼!”
“得了吧!别和那些礼物放一块儿!花里胡哨,不伦不类的!像个出土文物!一会儿叫人看见还不取笑!先放柜子底下吧!”
“……”
“我嘱咐你,叫你通知胖妈别来了,她怎么还是来了?!幸亏我把她应酬到小屋去了,要是她闯到客厅去多尴尬!叫她跟谁坐一块儿?”
“你!”
又是一阵欢谈笑语传到胖妈耳朵里。
这时,小屋的门儿开了,伸进一颗满面汗珠带白帽子的脑袋来:“你叫胖妈?”
她默默无言地点了一下头。
“哎呀!看来这‘糖醋活鱼’还得你做!原来人家打算请的就是你这个高手,后来……我真不该夸下大口,不是糖焦了就是鱼死了!您救救我的驾吧!客人都等着上这道菜呢!”
“我……不会!”胖妈摇头,慢慢站了起来。
她不辞而别走出严宅时,听到了亚文的声音:“诸位!非常抱歉!‘糖醋活鱼’正在做,下一个节目,醒酒的冰棍!奶油冰棍!”
胖妈一级一级踏下了台阶,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一步一步走在马路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头重脚轻,脚下无根,步子飘飘的……
第二天,这个女人……死了。
只有一个人陪着她去到了那永恒的归宿——火葬场。那个人是婷婷。
“胖妈!可怜可爱的胖妈……我再也……没有你了!”婷婷注视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哭了。那张脸上,保持着对人世宽容的表情。
几天后,婷婷带着胖妈的骨灰盒回美术学院去了。她直到毕业后,没有回来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