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停在A城一条僻静的胡同口,老导演和他年轻的助手从车上下来,向胡同里走去。

这天早晨,一个小伙子在电话里通知他们说,从晚报上得知他们还在寻找一场重戏的庭院式外景,而他的家就是这样的一处小庭院,问他们可有兴趣来看看。年轻的助理导演怀疑是那几个小流氓设下的圈套,要诓他们上钩,实行某种报复计划。杜老却不以为然,坚持一定亲自看看。这会儿,助理导演越往胡同深处走,越增加一种步入陷阱的忐忑不安的心情。

按照电话里留下的地址,他们果然找到了一处独建的小小庭院。灰砖门楼,暗红色的油漆剥落的对开门,门上一边一只被人们的手触摸得锃亮的铜环。院内,小小的天井方砖铺地,很是洁净。一株多年的沙果树,叶子落光,根部培着雪,树干缠着保暖的草绳。看来它是小院主人的爱物。剧本的主人真好像就是在此地写出那场戏的。他们千里迢迢从北京来到A城要寻找的场景正是“这一个”。助理导演暗自称奇,很为自己事先的臆断有点尴尬,偷偷瞄了杜老一眼。老导演也正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怎么样,我们没白来吧?”

杜老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导演:从不明确要求什么,永远习惯于重复一句口头语:“不行!”他们仿佛对什么都感到不满意、不称心。摄影师选择的角度,他们说:“不行!”美工师绘制的布景,他们说:“不行!”演员的表情动作,他们说:“不行!”为了从他们口中掏出一个千金难买的“行”字,摄制组的每一成员都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最大极限。有时甚至感到自己的艺术神经将要被“不行”两个字压得崩溃,而当终于听到一个“行”字的时候,会强烈感到一种“我又提高了”的自慰。

助理导演此刻多么希望能从杜老口中吐出一个“行”字啊!为了这场外景,他差不多跑遍了A城的大街小巷!

然而,杜老却不动声色,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转身就走。

他一怔,追上杜老,问:“不行?”

“不行。”杜老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那棵树。”老导演扫了自己的助手一眼,那种目光是不客气的批评,代替了一句潜台词:难道你没有详细读过剧本吗?

哦!那棵树!那棵该死的沙果树!年轻的助理导演这时才真正注意到它,并且在一秒钟内就对它的存在诅咒了十次!按照剧本的场景要求,它是必须去掉的东西。

他沮丧极了。

助理导演愣了一会儿,试探地问:“也许,我们可以和主人商量一下,出钱……”

杜老皱起了眉,在犹豫。

是啊,老导演的犹豫是不足为怪的。一棵沙果树。公正一点的主人可能只按损失要几十元。斤斤计较一点的主人也许会要上百元。贪婪的主人甚至可能狮子张大口,要几百元!类似的情况他们不是没碰到过。搞艺术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工作,崇高的激情和自尊心往往都会感到受了严重的亵渎!谁知道这里的主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时,给他们开门的老太太,挪动着一双小脚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我儿子出门的时候叫我告诉你们,那棵树嘛,可以锯了它。”

“真的?……”助理导演这一喜非同小可。

“唔?……”杜老眉梢一动,又扫了年轻的助手一眼,那目光代替了又一句潜台词:瞧,人家比你更熟悉剧本!

杜老把脸转向主人,沉吟了一刻,说:“老人家,这我们可太感激了!一定给你们补偿费,您……想要多少?说个数,我们……研究研究。当然,绝不至于让你们……吃亏……”老导演微笑着,轻轻搓动着双手。在这种场合,他总想把话说得非常得体,但却总是显得那么口拙舌笨,吞吞吐吐。这样的讨价还价的确是难为他了。

“你是说……给钱?”老太太郑重地回答,“那又何必呢?不就一棵树么?又不是棵金树银树!再说,也是我们心甘情愿的!我儿子从小是个电影迷,还想过当电影演员呢!你们在我家拍电影,他高兴,我也高兴,可别再提钱字了!”

这番话竟说得老导演和他的助手惭愧起来。

当天,摄制组的全班人马就来到了这个小小的院落,搅乱了这里主人的生活规律。拍摄顺利,老导演异常兴奋。休息的时候,主人——那和气可亲的老太太,把他们请进北厢的一间屋里,泡了茶,摆出烟,热情而周到地款待他们。杜老为此番打扰甚感不安,主人却显出颇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见外了,我儿子还生怕我款待不周呢!”

屋子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写字台,靠墙并摆着两个大书架。书架上,有不少电影理论方面的书。果然是个电影艺术爱好者,难怪给予摄制组这样主动无私的支持!

“老人家,这是您的什么人?”老导演忽然指着挂在墙上的相框中的一张照片问。

“那就是我儿子啊!”主人用衣袖擦了擦相框玻璃,有意让老导演看得更清楚些。她用一种充满母爱的语调说:“他父亲早就去世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老导演凑近照片,又认真端详了一阵,追问:“你儿子叫刘珂?”

“是,是啊!”

“我认识他。我找他好多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的话,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为惊奇。

“我这大半辈子,认识过很多人,也忘记了很多人,这个年轻人,到我临死那一天也忘不了!”老导演非常激动,摸摸衣袋,朝坐在身旁的摄影师伸过一只手。摄影师递给他一支烟,替他点燃。他猛吸了两口,并不看任何人一眼,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照片,用一种缓慢的语调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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