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冯之休一向严格要求自己成为准时上班的表率。第二天他一走进办公室,见杜宣比他更早地坐在他的大转椅上,好生纳闷。

“恭候多时了。”杜宣起身挪坐到靠窗的一张椅子上。

“你是无事不登我这三宝殿的人。有何公干?说吧!”冯之休落座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翻阅压在镇纸下面的一叠生产情况简讯和各种报表。最上面的一份,是财会科昨天送来的本季度预算。

“不错,很不错。阿杜,你那部片子,可为我解决了年终奖金的大问题了!”他用一种欣慰的甚至感激不尽的口吻说,没有听到杜宣一个字的回答,抬头看了杜宣一眼。

杜宣显然对他的话没有发生多少兴趣,端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老冯,我决定,将这部影片导演的名字更改成葛翔。”语调寻常得就像一位家庭主妇说“我这顿饭不炒茄子,炒土豆”一样。

“什么意思?你的名字往哪儿摆?”

“我的名字当然摆在葛翔的名字后面,前面加上‘艺术顾问’四个字,甚至可以完全不必出现在银幕上。”

“这……”

“这很简单,浪费二尺胶片而已。”

“不行!”冯之休很干脆地加以反驳,“胡闹!我不能同意这么做!导演的名字意味着一部影片的水平和商品价格!我是厂长,我得考虑到这一点!凭我几十年的经验,从观众心理学的角度出发……”

杜宣打断他的话:“观众心理学?如果我是一个观众,破费三毛钱买一张电影票,是为了看一部好电影,不是为了给某个名导演捧场,这是起码的常识。如果我的名字那么值钱,我愿意让你拿到国际市场上去为国家赚外汇,只恐未必!”

冯之休被顶撞得一时哑口无言。

杜宣又说:“我准备向艺委会郑重建议,提升葛翔为导演。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他有资格做一名导演。至于我自己,今后将不再继续导片,愿意做每一个年轻导演的艺术顾问。”

冯之休有些激动起来:“你今天怎么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我今年六十七岁了!六十七你知道不?!人活七十古来稀!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希望我当‘大拿’的这个制片厂,再生产出几部可以在艺术上夺魁的影片!身为一个厂长,我不能让同行们议论我晚年虎气全消,只剩猴气,毫无作为!那样退休丢人!不光彩!我死不瞑目!因此我要充分使用你们这样的老导演!老导演们是我的‘护法尊神’你明白不?阿杜,自从你回到电影厂,我是把你当作驾辕马的呀!可你现在却要解套!”

杜宣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么,在你退休之后,我们老朽不堪之时,那些四十多岁的,至今仍被视为年轻人的导演们,缺乏实践经验,艺术上还不成熟,他们将怎样接中国电影事业的班?这一点你考虑过吗?”

“这、这……你简直等于要求马克思对每一个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负死后的责任!”

“你是这样理解的吗?可悲!”

什么?”

“我说,可悲!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中国电影事业的一代元勋!我们有义务对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负死后的责任!否则后人会骂我们的!骂我们狭隘、自私!”

冯之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杜宣也沉默了,凝视着墙上大像框里的照片。冯之休的目光也不禁投射到照片上面去。

杜宣终于收回目光,站了起来,说:“你考虑考虑吧,我两天之后听你的答复。别忘了,我是个不改变主意的人!”说罢,走出了办公室。

冯之休仍在呆呆地望着那张照片。那是当年他和战友们接管电影制片厂时的合影留念。那时,他才三十几岁,被任命为电影制片厂厂长。和他并肩而立的,就是杜宣。第二年,他们就拍出了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部影片……在那个年代,他们并不被当作年轻人看待。因为新中国比他们更年轻。可是今天,科学与艺术领域中四十多岁的一代,却被普遍地视为年轻人。他自己这一概念就不知到底是从何时形成的。究竟是我们的共和国老了呢?还是现代人更长寿了呢?冯之休在心中暗自发问,却不能够明确地回答自己。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镇纸下那叠报表中乱翻起来,翻出了葛翔那份调转申请书。吸掉了三支烟,经过长久的思索,他终于拿起笔,在上面批了几个字:小老大走不得。

两天之后,葛翔和杜欣萍结伴来到徐小敏家。“我来还你录音机,谢谢你让我们听到了那么好的一首音乐。”

“心里话?”徐小敏朝杜欣萍映映眼睛,那意思是:我没有骗你吧?我就是搞音乐的嘛!

葛翔笑了笑,郑重地说:“我请求你不要发表那篇文章,因为……”

徐小敏用手势打断他的话,不容争辩地说:“我知道你准会来向我提出这种请求。可是我的文章要照发不误!”

“你这是一种女孩子的任性。”

“任性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必是缺点!”徐小敏找出那篇文章,翻到最后一页,递给葛翔,笑容可掬地说:“葛副导演,如果您看了我增加的这段结束语,大概就会收回自己的请求。”

葛翔和杜欣萍同时看起来。看罢,两人对视一眼,微笑了。

杜欣萍说:“我还可以奉告,葛副导演如今是正导演了。”

“我并不感到吃惊。”徐小敏向葛翔伸出一只手,“不过我还是向你祝贺!在我离开杜老家时,我就有一种预见,杜老肯定会这样做的!吃饭的时候,我望着杜老的脸,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个老导演内心的高尚品格和情操。”

杜欣萍笑道:“先验论。”

徐小敏开了句玩笑:“我对麻衣相法略通一二。”

葛翔问:“小徐,我们还一直不知道你是哪一家报社的记者呢,现在可以公开身份了吧?”

“我哪里是什么记者哟!我不过是个关心电影事业的观众而已,最近才加入我们这个区文化馆的业余评论组。我的工作单位在百货商场后面那条小胡同里——一个小小的包子铺,随时欢迎二位光临,保证服务热情周到……”

徐小敏活泼而快乐地咯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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