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认为,一个电影导演晚年的艺术作为,对于评价其一生的成就,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验告诉他,在公开场合是难以当面听到什么坦率、直爽的批评意见的。

晚上,他又把看过样片的人们之中几位过往甚密的老同行、老朋友邀请到家里,待以烟茶,听取诊断。他们毫不客气地一致指出,影片的后半部要比前半部显示出更趋完美的造诣。他们甚至不可理解,何以在同一部影片中,前半部那么明显地存在着他多年导演艺术中的程式化,而后半部在这一点上却克服得不留痕迹。

送走客人之后,杜宣坐在沙发上默默沉思起来。

杜欣萍在屋里给儿子打毛衣,听到父亲叫她,放下针线走到父亲跟前,轻声问:“爸爸,什么事?”

坐下。”

杜欣萍顺从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迷惑地望着父亲。

杜宣像老师在课堂上严肃地提问学生:“你说说看,以一个主角的切身体会,你对这部影片的前半部满意,还是对后半部满意?”那种语调迫使女儿不得不作出极其认真的回答。

杜欣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影片进入后半部的拍摄阶段时,父亲因为酷暑炎热,晕倒在外景地,接着血压升高,持久不降。虽然几经规劝不肯离开摄制组回厂休养,但影片后半部的导演的担子几乎是副导演葛翔单挑起来,独当一面完成的。她也听到了刚才那几位客人对影片的评价。那种评价毫无疑问对父亲的艺术自尊心有所刺伤。但她与客人们却颇有同感。她沉吟片刻,做出经过一番认真思考的样子,尽量寻找一些既不至于更加挫伤父亲的自尊心而自己又不违心的话,说:“我认为,影片的前半部,几乎每一个镜头都拍得很美……”

“每一个镜头?”

“嗯!但是电影艺术是一种最接近生活真实的艺术,着意追求每一个镜头的美感,就会像一个女人热衷于美容化妆一样,往往失于自然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看法,“相比之下,影片的后半部在导演处理方面更质朴些……”

“你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

“爸爸,那是……”她自知失口,噤而不语了。

“是葛副导演的见解吧?”杜宣不动声色地问。他分明多少看出女儿有点词不言心。

“是的,爸爸。”杜欣萍有些不安起来,低声说,“我不是评论家,您何必对我的话那么认真呢!”

“你去吧!”杜宣像下达释放令一样,挥了一下手。

杜欣萍回到自己的房间,因受父亲情绪的影响,她个人的心境也郁郁然起来。她敏感到,在父亲和葛翔之间,如今滋生了一种什么不祥的东西。这种东西说不定会破坏他们多年的友谊。而那将是多么可悲啊!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虑。

对于副导演葛翔,杜欣萍怀有一种内心的感激。当年,因为受到父亲的牵连,她从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没有被分配到电影制片厂。自负之下,她报名到北大荒去了。她如饥似渴的表演欲望,只能在当地业余文艺宣传队里得到些微的满足。正如她当时在日记中写下的:“靠那几滴咸水是喝不痛快的。”过了几年,她结婚了——漂亮的脸蛋容易成为猎色者的目标,一个单纯的未经世故的女孩子也容易被虚伪的同情所感动。又过了几年,她离婚了——这是像她那样轻率结了婚的姑娘们必然经历的生活插曲。她们往往扮演的是被遗弃的角色,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第三个几年之后,返城——绝大多数下乡知识青年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归迁式的转折。她离开城市时是位少女,回来时是位母亲。离开时是一个人,回来时是母子俩。她被分配在电影制片厂托儿所当阿姨。她对生活已万念俱灰,玩世不恭,多少有点虚无主义的色彩。她非但不再想当一名电影演员,甚至就连在本厂礼堂放映的电影都很少去看了。

葛翔那时正和她的父亲终日聚在家中忙于修改剧本。她也偶尔参与他们的讨论,但那与其说是对电影艺术的残存的热情,莫如说是出于对父亲的艺术苦恼的体谅和关心。她的见解有几次被他们欣然接受和采纳,但她却从未因此流露半点悦色。一天,正当他们因为女主角迟迟不能确定而相对烦愁时,她的房间的门突然打开,她身着仿效女主角的服装,按照女主角的形象淡淡地化了妆,宛然是一位年少沉静、内秀可察的女建筑工程师。

她说出了一句女主角的台词:“需要作一种选择而不做的时候,那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杜宣和葛翔同时愣了一忽,烦绪顿消,先后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像!像极了!”葛翔不禁拍掌叫好。

这时,阿姨从厨房探进头,颇不耐烦地催促:“饭菜都做好半天了,你们还不吃吗?”

她转身睥睨着阿姨,说出第二句女主角的台词:“忍耐是期待的艺术。”

她的儿子小毛毛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大叫大嚷:“妈妈,你的信!”

她接信在手,用一种感伤叹怀而幽默的语调说:“只要有邮差,人生就有味。”仍是女主角的台词。她说完,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了腰,流出了泪。戏剧语言和现实生活如此天衣无缝地巧妙结合!一次精彩之至、令人倾倒叫绝的小品表演!她能把剧本中女主人公的台词记得只字不差,脱口而出,而且富于神态动作、感情色彩,简直令葛翔目瞪口呆,钦佩得五体投地。

对杜欣萍来说,不过是在老父面前的一次恣意所为而无伤大雅的小女儿状而已,博得父亲暂时从工作中解脱,分散一下精力开怀大笑一场便是目的。

杜宣笑罢,情绪果然大大开朗。在饭桌上,杜欣萍发现葛翔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发呆作痴,若有所思,很不好意思。饭后,杜欣萍哄小毛毛进里屋睡觉去了。

葛翔胸有成竹地对杜宣说:“女主角找到了!”

“谁?”杜宣精神为之一振。

欣萍!”

“她?”

“不应该是第二个人。”

杜宣默默瞅了葛翔一会儿,问:“因为她是我的女儿,你就以为我肯定会赞同吗?”

“不,因为她正是我们要寻找的‘那一个’。”

“她刚才那通胡闹使你产生这样的念头?”

葛翔固执地回答:“评价一个人的表演才华,只能用高低二字,不能用胡闹这个词。我凭直感断定:她行!”

杜宣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任何表示。父亲做导演,女儿演主角,这样的事在影坛堪称鲜见。他不能不考虑影响。更主要的是,对女儿的表演才华至今仍保留多少功底和潜力,他毫无把握。

然而葛翔却对杜欣萍坚信不疑。他颇费一番口舌才说服毫无思想准备的杜欣萍。他怂恿并陪同她进摄影棚试戏,试镜头。他的真挚的热情感化了她。

葛翔得到了摄制组几乎全体成员的支持,杜宣终于让步了。在几十年的导演工作中,在确定演员这样的关键而重大的问题上,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的助手让步。

拍摄过程的最初阶段,杜欣萍因自己一时不能准确地把握角色,懊恼过,沮丧过,失望过甚至绝望过。如果在这些时候没有葛翔的鼓励,她也许早又回托儿所看孩子去了。

有一次因为一场戏几次不能顺利拍成,父亲对她大为光火,在拍摄现场说出这样的话:“我已看出来你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好吧,这次就作为你第一次在银幕上出风头的记录吧!不过这将是一次失败的记录!也将是最后一次记录!”她羞愧难当,一扭身就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到一处背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葛翔跟随寻来,安慰她,细致地一遍又一遍给她分析主角的行为基础、心理变化、性格逻辑、感情发展……

还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对角色的体会同父亲的提示发生矛盾。她明知很难说服父亲,可又不愿轻易抛开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她无法抗拒地做了自己意志的奴仆。

“停!”父亲严厉地喝了一声。

摄影机戛然停住了。

“什么意思?”父亲恼怒地斥问。连摄影师脸上也现出不安的表情。

“爸爸,我认为……”

“这里不存在什么‘爸爸”!也不存在什么你认为如何的问题!”一个主角竟不预先征得导演的同意,擅自更改台词!而且她是他的女儿!杜宣十分生气。她可以这样做的话,那么别的演员们呢?如果演员们都可以这样做的话,那将置导演于何地?……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出来杜宣的怒气即将爆发。

这时,葛翔走上前平静地说道:“也许她是对的。杜老,听她谈谈自己的想法如何?”他鼓励地对她点点头。

她受到鼓励,大胆地谈起来,谈得头头是道,使在场的每个人都频频点头。她说完后,偷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脸上愠色渐消,葛翔趁机将杜宣拉至一旁,低声劝解了些什么话。

杜宣这才彻底消除火气,走回到摄影机旁,命令道:“下不为例!开始!”

回想起这些,杜欣萍得出结论:葛副导演重新设计了我。

她走出里屋,走到父亲面前,问:“爸爸,您为什么至今没有向厂里建议过提升葛翔为导演呢?他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您,对他的能力您是应该了解的!”

杜宣看了女儿一眼,用极其缓慢的语调回答:“我承认他的才华,但他的才华还没有能说服人地显示出来。”

“已经显示出来了!”

“嗯?”

“在这一部影片中!”

“嗯!”

“爸爸,您为什么竟看不到这一点?这对他不公正!”

“……”杜宣瞠目凝视着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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