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上,不速之客徐小敏又突然光临杜家,令杜宣父女非常意外。
“爸爸,这是徐小敏同志……”杜欣萍向父亲这样介绍。她也仅能如此介绍,因为她只晓得来客姓徐名小敏而已。
杜宣在今天看样片的来宾中未曾注意到有这么个姑娘,试探地问:“你是……”
“可以先不向您声明我的身份吗?”徐小敏当门伫立,不进不退地反问。
“这……如果你认为有暂时隐匿身份的必要,当然不勉为其难。请坐吧!”
徐小敏这才走到沙发跟前,款款落座。
杜宣随后落座,质询似的瞧着她。
徐小敏瞅了杜欣萍一眼,说:“我想单独和杜老谈谈。”
“那,我不打扰你们。”杜欣萍微微一笑,替客人和父亲各斟一杯茶,便转身退入内室。
杜宣脸上露出更加迷惑不解的表情。
徐小敏从旧黄色帆布学生书包里取出几页纸,恭而敬之递给杜宣:“这是我写的一篇文章,谈到电影界的一些现状,请杜老指正。”
杜宣接过去,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徐小敏察言观色地审视着他的表情。杜宣阅罢,还给对方,表情如故,毫无异色,问:“你专为此而来?”
小敏默默点头。
“文章写得不错。”杜宣和气地不无赞赏地说,“立论明确,语言简洁,很有逻辑性。”
受到赞赏大概是徐小敏来此之前没有预先料到的,她一时显出姑娘们受到别人赞赏时那种羞涩之态来,红了脸,讷讷地说:“我……因为……这篇文章谈到像您这样的一些老导演,我才冒昧地来征求……”
杜宣打断她的话:“你想投寄到报社去发表?”
“嗯!”
“是约稿吗?”
徐小敏诚实地摇摇头:“不是。”
“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留在我这里,我一定替你向报社推荐。”
“……”徐小敏愈加出乎意料,感激得不知如何作答。
杜宣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多了,问:“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不不,早就吃过了!”
“那,就算陪我再吃一顿吧!我正饿呢!馒头,稀饭,咸菜,家常便饭。”一直在隔门倾听的杜欣萍不待父亲叫她,便走出来迅速将饭菜摆上桌子。
吃罢,徐小敏起身告辞,杜宣亦不挽留。
“我想……我想把这篇文章拿回去,再修改一遍……”徐小敏从茶几上拿起那篇文章,像怕被主人夺下似的,匆匆塞进书包,又问,“我今后可以再来打扰吗?”
杜宣爽快地答道:“当然可以!”
父女二人将徐小敏送走,回到屋里之后,杜欣萍边收拾碗筷边问:“爸爸,她给您看的是篇什么文章?”
杜宣显出倦怠的样子,缓慢地重新坐在沙发上,身子朝后一仰,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女孩子,挺不一般啊!”说完这句话,便闭目养神。他今天确实很疲惫,直到此刻,还没有得闲小憩一会儿。头脑一整天都处在纷乱、复杂、亢奋的思考状态中,直至此刻,仍不能平复下来。
艺术上的自我抑制——
那个叫徐小敏的女孩子提出了一个怎样的问题啊!对于他和不少同他一样的老导演,这个问题带有多么大的挑战性啊!难道自己已经到了应被自然淘汰的年纪了吗?已经到了为下一代让路的地步了吗?急流勇退,急流勇退……退,有时甚至需要比进更大的勇气。退,也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否则何以称得上“勇退”呢?这是一个艺术情操问题吗?是一个艺术道德艺术品格问题吗?是个心灵问题吗?也许不至于如此严峻,但徐小敏却是这么庄严地提出问题的。什么事儿一跟心灵问题连在一起,就令人不能等闲视之了!
笃笃笃……
又有人敲门。杜宣微睁双眼朝门口望去——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呢?又是来提出什么有关心灵的问题么?
推门而入的竟是葛翔。他挽了两折裤褪,穿着多年前买的老式的三接头皮鞋,袜腰上溅了不少泥水点。衣服,几乎全淋透了。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
“葛翔?怎么不带雨具?”
“出门的时候太匆忙,没找到。”葛翔在沙发上坐下后,说,“杜老,看完样片,我认为还存在几处要修补的地方……”
“嗯?说。”
葛翔详详细细地说完之后,杜宣站起,在屋里踱来踱去。葛翔所说的,和杜宣看完样片自己所感到的完全一致。
葛翔望着杜宣,又说:“杜老,这部影片,是我跟随您做副导演多年来唯一完成的一部影片,因此,存在那些虽然微小但却明显的瑕疵,我觉得作为一个副导演,我有必要向您提出。”
杜宣背对葛翔,停止了踱步。他深被感动了。
“还有……”葛翔从提兜里取出一个盒式录音机,按动了开关,录音机发出轻微的转动声,接着,是几个人断断续续的对话……对影片的颇感失望的批评。
杜宣立刻走过来,向录音机俯下身,侧耳聆听。葛翔却关上了录音机。
“完了?”
“没完。”
“听下去。”
“下面的话,对您……”
“听!”
葛翔只好又打开了录音机。
接下来的对话,从影片谈到了杜宣本人——感谢现代科学技术的发明!否则这种谈话内容只能在生活中偶尔偷听到。
“岂有此理!”杜宣使劲在茶几上拍了一掌,录音机被震得跳动一下,葛翔赶快关上了它。
“岂有此理!这些人!当着我的面把我几乎吹捧到天上去,什么‘梅花越老越精神’了!什么‘独立影坛,有骨落地’了!什么……什么什么的!背后里却说我‘江郎才尽’!哼!”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您是一位名导演……”
“对名导演就应该当面吹捧吗?这就叫捧杀!这种风气,不但对年轻人有害,对老年人也无益!真应该制定一条法律,捧杀人者偿命!这,是怎么录下来的?”
“这是一个姑娘的录音机。她今天也来看了样片,回去的时候同这几个人乘一辆车……当然,她这样做不怎么好……”
“徐小敏?”
葛翔点点头。
“再从头听一遍!”
葛翔又按动了开关。于是他们又默默听了一遍。听罢,葛翔收起录音机,有意避开杜宣的目光,说:“杜老,还有一件事我必须预先让您知道,我已决定调离电影制片厂了。”
杜宣愕然地怔怔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杜欣萍一下子推开里屋门,非常激动地说:“葛副导演,你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爸爸!您为什么不说话?您快对他说,他不应该离开电影制片厂!快说呀!”
“葛翔,你这样决定,难道是因为……我?”杜宣声音微微颤抖地问。
“不,杜老,绝不是。请您相信,我将还是您的观众之一,也还是您家里的常客。”他说完,目光转向杜欣萍,望着她笑了笑,便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他在门口又转回身,对杜欣萍说:“请记住我的话,我期待着你成为一个优秀的电影演员。”
他推开门走出去了。
“爸爸!”杜欣萍朝爸爸跺了一下脚,忽然双手掩面哭起来。
杜宣轻微地吐出一个字:“伞……”
杜欣萍立刻从门后抓起雨伞追了出去。
杜宣站起身,沏了一杯浓茶,然后走到窗前,出神地凝视着雨夜。这令人烦恼的一天!这搅乱心绪的大雨!他不由得回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葛翔也是没有带雨具,浑身湿淋淋地来到他家里。那时葛翔还是一个小电影院的放映员。杜宣偶然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了这年轻人写的评论他导的某部影片的文章,对他的导演技巧和风格措词颇不客气地批评了一通。敢于在艺术上不惧权威提出独到见解的年轻人,杜宣是喜爱的,甚至可以说是敬佩的。他主动邀请葛翔到家中来畅谈。那个夜晚,他们畅谈得非常投机、欢洽,过得很愉快。从此,小放映员成了大导演的忘年交。正是在他的引导、培养和鼓励下,一个年轻的,虽然锐气十足却不免浮浅的业余影评爱好者,才真正接近了电影导演艺术,才考进了电影学院导演系……
可是今天……
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无论对于他这位名导演,还是对于葛翔这样一个至今仍没有单独导过一部影片的年轻副导演来说,都意味着同样严峻的事实呢?
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呢?
为什么呢?
杜宣心中深深感到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