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回望

久住城市,常常思乡,思念生我养我的地方。愈近老年,思念愈长,像有一根长长的线,一头拴在故乡,一头系我心上。常常回想,常常回望,常常在想望中还乡。即便想起一件普通的器物,望见一片早被岁月的流水冲淡的风景,也倍感亲切,低回不已,像又追回消逝了的时光。当然,也有苍凉,也有怅惘。日暮乡关何处是,不思量,自难忘。

铁轮车·独轮车

那时候,乡村只有两种车:铁轮车和独轮车。牛拉的铁轮车叫大车,人推的独轮车叫小车。

先说小车。小车全用木制,连轮子中心的轴也是木制的,但必须是不结榆钱的那种榆树的老干镟成,那种榆木坚硬、耐磨。小车很少,好像只五爷家有。我只坐过一次小车。我在东沟放牛,五爷推了小车在沟边地里刨红薯。或许他一时糊涂,偏带了三个筐,近黄昏,红薯拾进筐里,要装车才意识到一边两个筐,一边一个筐,不平衡,不好推,老人家就招呼我去压车。刚好我正想回家,刚好牛抬起头朝村庄哞哞叫,也想回家。我就牵了牛去坐只放一筐红薯那边。五爷把车襻绳在脖子后面一挎,双手攥车把,一直腰,屁股左一扭右一扭推车上路了(民谚说:“推小车,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扭动屁股小车就不致歪倒)。我的体重相当于一筐红薯,小车就很平稳。想必车轴刚刚膏过油,车轮转动,摩擦出吱吱扭扭的响声,细而脆,很好听,好像戏台上演《胡二姐开店》的那个小旦脆生生的歌唱。白胡子老爷爷用独轮车推着湿漉漉的红薯和笑眯眯的我,我拉着摇尾巴尥蹶子的牛犊儿,乐悠悠地走在长满茅草的田间小路上。如果把那时的景象画下,想必是一幅十分有味儿的风情画。那天彩霞特别红,半个天空都像泼满了猪血。乡下人管彩霞叫火烧云。

牛车是大件农具,穷家小户没有,只有那家财主有两辆车,车帮上包了铁页子,磨得锃亮,很是气派。打造一辆车,不是件容易事。车框须用枣木,车厢须用桑木,最好的车辕是鬼柳木。会做车的木匠是大把式,十里八村才有一个。我家虽穷,却有一辆牛车。那是父亲的爷爷在世时分家分得的,传给父亲时已破旧,每个榫眼都是松动的,一上路,哪儿都咯咯吱吱响。我家只有一头牛,需拉车拉犁时,得和别人结合,那叫搿犋。一般人家都只有一头牛,都得搿犋。我家有车,因此都愿意和父亲搿犋。外人借车使,作为报酬,须给车膏油。两个铁轱辘膏一遍,得一两香油。一两香油够点一个月的灯,能炒十次老南瓜。我坐过多次牛车,空车时,父亲才让坐,拉了粪土、庄稼,决不能坐,怕累了牛。最得意的一次是坐牛车去瞧外婆。东方发白就上路,坐上车听见茶鸡儿叫:“喳钩儿——喳钩儿——”,那早起的鸟儿好似特意为我送行。三十里路,看一路景致。看见一座庙,从庙里出来个女子,穿黄褐色长袍,头剃得比面瓢还光。看见一个池塘,池水乌青,满塘气泡,有人站在水中摸鳖,刚摸出的那个,烙饼馍的鏊子那么大。中途经过一个集镇,看见剃头铺门前挂一绺长发当招牌;看见饭铺门前席棚下挂一块漆成白色的小木板,上面画一把茶壶,下垂一条红布,也是招牌;看见街边卖的锅盔做得比我家的箩筐还大,切锅盔的刀好似戏台上关二爷使的刀,谁要买,割下一块,用秤钩儿钩着称。拉车的两头牛都瘦小,走得慢,我不嫌慢,只顾喜滋滋地四下看,边看边念儿歌:“坐大车,格当当,走舅家,吃麻糖……”那是我童年的一次壮游,到这时才知道世界真大,世间的稀奇事物真多。

牛车的铁轱辘最贵,两石小麦才能买一对。穷人家十年不吃白面馍也难积存两石小麦。铁轱辘却最耐用,常常是几代人也用不破,车架朽了、散了,轱辘还能转,只不过插轴的孔(古人叫作毂的部分)渐渐磨得大了、松了,走动时咣咣当当响,轱辘轧地的周边(古人叫作辋的部分)渐渐碰得变窄,甚至窄得刀刃似的。牛车路叫大路。大路如叶脉,连接田野,通往邻村,通向集镇,好似也能通到天边。日日,月月,年年,铁轮车出村、回村,大路上轧下两条弯弯的平行线。那线很长,和苦日子同样长;那线很密,和老农脸上的皱纹同样密。铁轱辘很沉,砸得地颤动,牛累得喘气,赶车人仍频频打牛骂牛;铁轱辘很利,反反复复切割土路,把路面割成麻披,切得粉碎,一路尘土,阻人脚,扑人脸,风一刮,飞扬天地间,尘土中饱含人汗的咸涩和牛尿的腥臊味儿。

最早的车是木轱辘。木轱辘想必比木车架更难做,更需要技艺和经验。所以,《庄子》里有“行年七十而老斫轮”的话。铁器时代开始后才有铁轱辘。铁轮比木轮更耐磨耐碰。这无疑是进步。铁轮车拉着庄稼人总无变化的凡俗生活,走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土路上,走了25个世纪,走得实在缓慢。

两千多年来,多少条大路轧成河。

我见过一次铸铁轱辘。

六爷家盖新房,去北山拉山黄草,装一满车。下山的时候,牛收不住脚步,突然跑快,六爷一拉牛绳,牛离开正路,两个轱辘同时碰上石头,一个成了两个半圆,一个碰掉一块。老祖宗传下的物件,一时毁了。只好再去一辆车,拉回山黄草,也拉回破了的铁轱辘。那天,正好有铸铁轱辘的匠人来。每年秋后,都有这种匠人来,常常揽不到活儿,铁轱辘使坏的机会很少。这次,六爷决定重铸铁轱辘,重铸比新买省钱。匠人有三个,一老两少,脸上手上都沾有黑灰,显然刚在邻村铸过;来时,赶一辆驴车,车上装铸造家什。六爷家门前支起了化铁炉。化铁炉好似半截水缸,比盛满水的水缸还沉。风箱是圆形的,比水桶粗,比扁担长。一节竹筒连接风箱和洪炉,怕漏风,用牛粪和淤泥混合成糊状糊严。用麦秸和木柴点火,燃着焦炭。破轱辘砸碎,一块块填进去,又把断了齿的铁筢、磨损得不到一拃长的铁锨、砍出了豁子的菜刀、锈出了窟窿的洋铁桶、折了的纺线铁锭子、使坏了的镰,还有一个铁秤砣,一件件扔进去。风箱把是T形的,两个后生并排站着一拉一推,身子一仰一俯,同时发出“嗬,嗨嗨,嗬,嗨嗨”的号子声。每一拉,炉中的呼呼声气势磅礴,火苗直蹿三尺高,火星子飞过屋顶,飞上高空,像能把云彩烧着。那老者脸黑似锅铁,胡子却是黄的,可能是被炉火烤焦了。只见他拿一根长长的铁棍,时时插炉中戳戳捣捣,隔一会儿,伸头朝炉里看看。过了两顿饭的工夫,老人用铁棍在炉中搅一搅,让停止扇风,两个徒弟立即各掂一根撬杠,插洪炉两侧,慢慢向下撬,洪炉慢慢倾斜,倾斜得很玄乎,快要倒下时候,老师傅用铁棍朝下部的炉口猛一捅,随即流出了小米汤似的铁汁,咕嘟嘟流进模子。这时候我才知道,却原来黑黢黢的铁还能变成黄澄澄的水……

几乎全村人都去看,六爷门前像唱大戏。乡下生活,枯燥而冗长,有趣的事儿太少,即便狗咬架也有人看,来个货郎担儿也有人看,四猴儿用蚯蚓去村头泥沟边钓黄鳝也跟去一群闲人,财主家请来铁匠给骡子钉掌,也招引几十个男人围观。

六爷那对铁轱辘,应是乡村铸的最后一对铁轱辘。

独轮车早就没了。不知道博物馆收藏没有,据说,那原本就是诸葛亮造的木牛流马。

铁轱辘车也没了踪迹。那次还乡,见九爷家还有一个铁轱辘,堵在猪圈门口,黄锈斑驳,挨地面处长了苔藓,连接毂与辋的辐断了两根,母猪的长嘴时时从孔中伸出。一根辐上留有一行突起的字:“大清咸丰十二年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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