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文化馆,编印一本《歌谣集》,薄薄一册,收传统歌谣近三百首。十年前得此书,并未读,作为资料塞进纸箱。近日,为找别的资料,不期翻出。下意识地打开,读了几首;一读,竟被吸引,便丢下正干的活儿,从头读。一首首吟咏讽诵,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切,又那么隔膜。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早已消逝的童年,回到了离别许久的那片黑土地,找到了孩提时代的我。我几乎不认识半个世纪之前的我了。
那时的我,穿开裆裤,留月牙头,千百遍念过这些歌谣啊。
《月亮走,我也走》
想起了童年,就想起了月亮,还有那片青草地。童年的月亮,最大,最圆,最亮,好像在上面可以照见自己的鼻子、眼睛,和脸上没洗掉的黑灰泥巴。童年的青草,从田野长进村庄,直长到大门口、院墙根。空地都被草蒙了。
月夜的草地,是孩子们的乐园。急急地吃了晚饭,便跑出泥墙小院,去草地上玩。人去了,月亮也去了。月亮真亲,人去哪儿,它也去哪儿,切切地跟随着。娃娃们都会觉得,草地上的月亮是自己带去的。月亮笑吟吟地看着孩子们疯玩野玩,如一位慈爱的老奶奶。打打闹闹,蹦蹦跳跳,跌倒了也不疼,真疼了也不哭。在月亮奶奶面前,最娇惯的娃娃也坚强。
正是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玩耍的时候,男娃女娃混杂着排成长队,绕着草地走,边走边看月亮,合唱这首先辈传下的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赶牲口,
一赶赶到马山口;
喝米酒,吃牛肉,
开开后门摘石榴。
牲口是自己的,还是月亮的?我始终不明白,似乎也不须明白,反正就赶上牲口跟着月亮走吧。马山口在哪里?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地方很远很远,或许就在蓝天的西南角那颗亮星下面。那一定是个好地方。牛肉很香,米酒很甜,咧开了嘴的大石榴想一想就叫人流口水。借着银色的月光,望着迷蒙的天边,想着那诱人的地方,娃娃们的心,都飞走了。玩足玩够,回家上床,还想着马山口。在梦里,还跟着月亮跋涉呢。长大后,才知道,马山口只是一个镇子,乃伏牛山的一个出口,为大宗山货集散地,尤以出产扁担著名,民间便有“马山口的扁担自来翘”的谚语。歌谣本是村夫村妇创造的。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民,匍匐于土地,出没于山野,身常在垄亩之间,足不到百里以外,在他们心目中,马山口就是大都会了,根本不去想世界上还有更繁华的所在。他们提供给下一代的,只能是马山口这么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了。
我短暂的童年,童年的月亮和草地,月下草地上的美丽憧憬,已被岁月的风尘掩进遥远的过去,偶一回望,仍留下一丝温馨。
曾和儿子说到我的童年,童年的游戏,童年的乐趣。儿子一听,就轻蔑地笑了。童年的儿子当然不再念“月亮走,我也走”,当然更看不上马山口那个寒碜的地方。他早知道了北京、上海、巴黎、纽约。陪伴他的童年的,是电视机、游戏机,是喧闹的街市、高耸的楼群,再没了笑眯眯的月亮、星星、草地、旷野、庄稼和村童的嬉戏打闹。
《冻腊月,下大雪》
清楚地记得,那个阴冷的下午,下雪了。雪片巴掌大,在风中调皮地翻筋斗。翻够了,才落地。落地就老实了,无声地和别的雪片挤在一起,积成厚厚一层白。
在家里玩腻了,我去花婶家。一路上缩着脖子,怕雪片一个筋斗翻进衣领里去。花婶并不花,穿的是柿树叶捣成糊糊染成的灰不喇唧的衣裤,连根红头绳儿也没扎。因为她嫁来不久,按惯例该叫她花婶。花婶家,两间草屋,院墙塌了个豁口,坐屋里可以看见村头光秃秃的树林和树林外白茫茫的原野。不知从哪儿说起的,花婶教了我这首歌谣:
冻腊月,下大雪,
雪地一个小大姐;
没戴帽,没穿鞋,
她娘叫她拾树叶。
她念了一遍,声音缓缓的。我重复了一遍,不禁掉了泪。
“花婶,她娘心真狠。”
“是后娘。”
我扭脸看村头,久久地看那片树林,林中的雪,白得发冷,雪中的枝干铁一样硬。好像小大姐正在那里拾树叶,头上落了雪,雪一定钻进了衣领里面,光脚踩在雪地上,一定是刀割一样痛。已经到了腊月,林中还有多少树叶?树叶埋进雪里怎好捡拾?拾不满筐她娘不打她吗?我很想去帮她拾,她在哪儿?整个下午,我郁郁寡欢,心里酸酸的,一再朝村头看。村头风雪迷茫,并没有人影儿。
直到夜里,在梦中才看见了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她仍在雪地里站着,衣服单薄,冻得发抖,荆条编的好大的筐里,只有几片树叶……
小小的我,当时确实被这首歌谣感染了、打动了。周作人有言:“民谣可以说是原始的——而又不老的诗。”(《自己的园地·歌谣》)这是一首抒情诗,也是一首叙事诗,诗中有一个凄惨的灵魂在倾诉,在哭号,在求救。这应是我平生接触到的第一首诗,我第一次被艺术征服。而今,年过半百,两鬓染霜,那颗童心早被数十载风雨剥蚀殆尽,重读此诗,仍然感动。人会老,诗不会老。是真诗,永远新鲜。诗并不都印在纸上。印在纸上的分行文字并不都是诗。这诗,千百年来只流传于农妇村童之口,直到进入内部编印的小册子才第一次变为铅字。然而,它是真诗。真诗的作者不是诗人。而那么多自称或被称为诗人的人的作品,尽管印成了漂亮的书册,却往往不是诗。这现象,很怪。
《月奶奶,黄巴巴》
在中原农村,这首童谣流传最广。我可能刚会说话时就念过,念时一定摇头晃脑、奶声奶气:
月奶奶,黄巴巴,
爹织布,娘纺花,
小妞没事干,
哄娃娃。
“黄巴巴”里的“巴巴”是啥意思,一直不理解。如今想来,这个“巴巴”和“苦巴巴”“蔫巴巴”“皱巴巴”的“巴巴”一样,表示着并不美好的意思,或许就是“月色昏黄”“月色惨淡”“月色晦暗”的俚俗化。
这是一幅农家夜生活的写生画。在黄巴巴的月光下,男人抛梭织布,女人纺棉抽线(我的故乡把棉花简称为“花”),半大的妞妞也不闲,照看着弟弟或妹妹。一家人,都在忙。白天田里忙,晚上家里忙,夜以继日地劳碌,为的是吃穿两大需求。木制的织布机和纺车都是祖传的。想古人的纺织工具也不过如此简陋。我们的先人不论穿丝、穿麻、穿葛、穿棉,想必也是这样纺成线织成布的。纺纺织织几千年,纺织成历史的一半,纺织成农业文明的一半;另一半,是老牛木犁疙瘩绳造就的。耕种的白日和纺织的夜晚,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平静而又平淡,毫无变化而又不厌其重复,一如平展展的黑土地和黄巴巴的月亮、世世代代的苦日子和对苦日子的满足。
织成一匹布得多少次反复抛梭哟。
织成一匹布得多少线哟。
纺出能织一匹布的线得多少个长夜哟。
我儿时的夜晚,是在纺车声中度过的。奶奶纺线,妈妈纺线,左邻右舍,家家纺线。纺车摇啊摇,摇得星星都疲倦。棉线抽啊抽,怎么也抽不到头。纺车的嗡嗡声,徐缓而绵长,把乡村的静夜渲染得慢慢悠悠,缠绕得丝丝瓤瓤。纺车声和乡村生活十分合拍。生活本身就是慢慢悠悠的,日子本身就是绵绵长长的。儿辈的生活,和父辈、祖辈一模一样,耕种为食,纺织为衣,一切路数,悉遵古制。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岁月缓缓流逝,而生活却久久不见更新,历史的脚步和老牛行路一样迟慢……
《小老鼠,上灯台》
这是一首儿歌,也是一篇童话: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短短的两句话,活现了一片情景,述说了一个故事,留下了长长的悬念。我小时候,每当念罢,总是傻想,小老鼠上了高高的灯台,下不来怎么办?它一定很着急,一定后悔不该上来偷油喝。待下去,人看见要打它,猫看见要捉它,那就没命了。便很替小老鼠担心,不禁看墙洞里的灯台。
我家的灯台是黄铜的,据说是奶奶的陪嫁物,几十年油渍尘积,已成了黑不溜秋的模样儿,只手端的地方,还露出铜的亮光。油灯由两部分组成:灯架和灯碗儿。灯碗儿里盛油。油是芝麻油。庄稼人种芝麻,主要不是为了吃油,炒一锅南瓜菜也只放几滴油;而是为了点灯照明,所以,民歌里就唱道:“二十七八黑咕隆咚,你不种芝麻咋点灯。”油灯里放灯草。灯草是一种草茎的芯儿,白白的,柔柔的,很便宜,一个鸡蛋能换一大把。我家的油灯里,只放一根灯草。奶奶夜里纺线,灯草只露谷籽儿那么大一点儿,灯焰如蝇子的翅膀大,点到五更,还熬不完半灯油。睡觉时,把灯碗儿端下,用瓦盆扣着,怕老鼠偷油。村里,只有财主太爷屋里的油灯点三根灯草,很亮很亮,全村人都羡慕。一盏油灯,满屋昏黄,照亮多少凄清的夜。油灯下,苦日子也带几分温馨。昏黄中,传说着乡野的故事,念诵着古老的歌谣,枯寂的生活便有了几丝色彩。
油灯,点亮了一种文化。
曾几何时,油灯消失了,彻底消失了。要见它,只能到博物馆里找,只能去齐白石的画里找。代替它的,是药瓶、墨水瓶做的煤油灯,黑而粗的油烟总把人的鼻孔熏黑。煤油灯毫无诗情画意。我的父老乡亲到现在还没用电灯。
当我向儿子说到灯台时,儿子不解,以为是台灯。他没见过灯台,没有点过油灯,没有灯焰摇曳光晕昏黄的体验。他是在电灯下长大的,从没有念过“小老鼠,上灯台”,即使念念,也念不出妙处。
灯台没了,老鼠却多了,而且进化得猴精。
《小白鸡,叨碾盘》
忽地想起来了,绿荷池边,黄楝树下,那个石碾。石碾由两部分组成:碾盘和石磙。碾盘是土色的,眼见得那石头十分粗糙。石磙的质料倒很细,蛋青色的,玉也似的。碾盘中间插轴,枣木的,很结实;石磙四边套上框,框老是脱榫,常得用绳绑。框和轴联结着,石碾便成了可以碾米的机具。
常常有人去碾米。毛驴儿蒙了眼,目不能斜视,心不能妄想,只一个劲儿拉着石磙绕着碾盘转,碾盘周围便走出一条圆溜溜的永远走不到头的路,路上,驴蹄印儿一层摞一层。驴一开步,木框和木轴便摩擦出吱吱扭扭的响声,艰涩而漫长,如一个说话结巴的女人关于一个平庸话题的反复唠叨。
儿时,常去石碾那儿玩。不是那儿好玩,而是没有别的地方玩。常帮碾米的老人和女人赶驴。老驴上了套,没屎就有尿,老是磨磨蹭蹭不想往前曳,就有必要不断吆喝它,有时还得用青树枝子揍它一下。待谷子碾出了米,小南风吹去了糠,人牵着驴,驴驮着米和糠离开以后,娃娃们便成了石碾的主人,在碾盘上挤着坐,跨石磙上当马骑,也七手八脚,又拉又推,把石磙弄得滴溜溜空转,便引得过路的大人呵斥。此地,最适合唱这首有关石碾的歌谣:
小白鸡,叨碾盘,
叨出一串大青钱;
又买油,又买盐,
又娶媳妇又过年。
我老是奇怪,碾盘上只有没扫净的谷糠、米粒,鸡常去捡食,尖嘴叨在石头上,啪啪响,可怎能一下子叨出一串青铜钱呢?无中生有地,平白无故地,竟然就叨出一串铜钱。这是幼儿的希望,也是大人的希望。儿歌总是成人创作的。怎么只能叨出一串,就不能叨出千缗万贯呢?穷惯了的农民,从没那么大的奢望。能意外得到一串钱也就满足了。区区一串钱,却要派那么多用场。买油买盐,使寡淡的生活多些滋味;娶媳妇、过年,可就是最大的美事、乐事了。在这里,农民的想象力已达于极限。农民的罗曼蒂克只能如此。贫穷也束缚人想象的翅膀。世世代代忍饥受寒、听天由命的庄稼人,根本想不到人间还有更高级的精神和物质的享受。
1996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