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竹林记

他,曾在我任教的那所中学就读,没听过我的课,仍尊我为师,每进城,总来看我。一日,竟携几卷水墨画要我指点。画的全是竹,或一竿迎风,或新篁带露,或三枝五枝撑一篷翠叶,疏疏密密地重叠着“个”字,真真儿画出了竹的风姿、竹的气韵。我好惊奇。本知道他做学生时爱画花花草草,想不到如今已有这般造诣。他说,他家住在竹林中,日则看满目竹影,夜则听满耳竹声,闲来便对竹写生。还说,他居处清幽,日子也富裕,希望我去小住几日。

自那以后,我便时时向往他的竹林、他家的清幽。

那次,冒着酷暑,下乡采访。一打听,离他的小村仅二里许。事毕,看看天将薄暮,便径直去投他。

远远地,望见村头一汪浓绿,树梢抹一带苍黄夕阳。走近了,看不透十丈幽深;听到鸟叫,看不见翅影。千竿万竿青竹,交交错错,参参差差,织成半天碧云,阳光也筛成绿的。绕着竹林转,终于寻到一条路,路夹在竹丛中,夹成一条波浪形的线,蜿蜒扯进竹荫深处。路的尽头,竹枝掩映中,一座小楼,青砖蓝瓦,屋脊落有野鸽子。他正在门前做竹活儿。身旁,放着修长的竹篾儿;手中,正编着一只精致的竹篮儿。一见我,喜得直拍手,说:“怪不得今早喜鹊叫呢。”忙让座,忙敬烟,忙沏茶,忙吩咐妻子准备饭食。四周都是青竹,其粗如檩、如椽,挺挺然直插高空,摩挲蓝天。也有那么多新笋,其状如棒、如杵,翘翘然正攒足劲儿向上蹿。竹林隔断了红尘,也滤去了暑气。坐在幽篁里,我心头也罩上了绿荫,感到不可名状的惬意。恋恋地看竹,一竿竿看,一节节看,看出了峻拔、坚劲,看出了勃勃的生命力;又细细地看叶,一片片看,一簇簇看,看出了潇洒、飘逸,看出了虚虚实实的文章。看痴了,看迷了,直看得自己仿佛脱俗了,仿佛风流儒雅了,仿佛身与心都立时艺术化了,又仿佛七尺血肉之躯倏地幻作一竿青青翠翠的修竹,长进了竹林里……

看足了,看够了,才听他谈话。他说,这竹林原来只有三十亩,现在已八十余亩,还在发展,北面长上山坡,西面伸向河滩,东面,要不是挖了深沟,竹根就拱进稻田里去了。哦,竹子啊,并不满足于固有的清幽,还要把更多的空地变为清幽。如果有一日,所有的荒山、荒滩、荒地,都长出青竹,都呈现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幽景,那将多么美妙……我端详他手中的竹篮儿,好似金丝银线编就,花纹图案清秀典雅,犹有竹的神采神韵。他又从屋里拿出竹盒、竹箱、竹提包让我看,一个个俱精巧玲珑,使我叹为观止。他的才情才性,使竹变换形体,仍具有美的特质。那东西,首先是艺术品,其次才是商品……

天色暗了,暮霭重了,竹林化作墨绿的朦胧,只透出丝丝缕缕清凉,依依地拂人面、触人身。未久,竹林后面托出一镜圆月,月光也被竹林晕染成米绿色。他的妻子做好了菜肴,饭桌置于月下,一盘盘端出,炒腊肉、焖小鸡、炸焦鱼、煨笋干、煎豆腐……摆了满桌。又拿出了酒。此时此地,最宜于饮酒。女主人执壶,我们俩对酌,干一杯,又一杯。顷刻间,我便陶陶然醉了,醉成了竹林七贤中的刘伶。醉眼看竹林,便更觉得恍如置身仙境、幻境。

酒后,他说,又画了一幅《千竿凝翠图》,想让我题些字。我便一摇三晃地去灯下看画。展开一张四尺宣纸,便立即触到盎然生气。十几竿竹,峭然直立,五六簇叶,饱含绿汁,竹梢,昂然指向云霄。画中蕴含着他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他的生活中充盈着诗,也就使我看得顷刻间心中诗意葱茏了,便借了酒兴,酿着诗兴,终于诌成一支自度曲,且管不得字迹如涂鸦,乘兴写在画的空白处:

君有千竿竹,枝枝折来入画图。画它带朝露,画它临风舞,画它月下风度,画它雨中风骨。泼墨堆积满林绿,画不尽一腔情愫。宅畔百亩,胸中百亩,笔底又百亩,谁人可比君富?居有竹,食有肉,乐何如,醉人不只酒一壶!

夜阑兴尽,他扶我上楼安歇。灭了灯,见明月隔窗窥人。窗棂上,竹影婆娑,也是一幅画。萧萧竹声中,我做了个绿色的梦,梦见他的竹林繁衍得好快,一下子扩展到百里以外,我家的宅院也就包围在千竿翠竹中了……

1991年7月16日初稿于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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