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子词考论
刘航
【内容提要】 鼓子词兴起于北宋,繁盛于北宋中后期至南宋前期,延续至清。它在宋代属于小众娱乐方式,虽然很受上层社会青睐,不时出现在宫廷、府会和大型节庆中,普通文人和下层民众却难得一见。在私人宴会上以鼓子词娱客的,绝大多数是地位显赫的官员。鼓子词的表演方式主要是击鼓和唱词两部分交替进行。鼓子词的创作路数大致有三种:十二月词求实、咏物词求备、咏故事词求奇。章法亦颇具特色。
【关键词】 鼓子词 表演方式 流行阶层 创作路数 章法
词作为宋代重要的娱乐方式之一,演唱形式多种多样,并形成了一些表演套路。兴起于北宋的鼓子词,就是因其独特的表演方式、写作路数和章法而备受关注的。鼓子词不仅在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文学创作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还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最早提及鼓子词的,是北宋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该书成书于宋神宗元丰(1078~1085)初年。商务印书馆1938年出版的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将“鼓子词与诸宫调”专列一章,是鼓子词进入研究者视野之开端。此后,刘永济、叶德均、于天池、龙建国等先生均用力甚深。然而时至今日,鼓子词的流行阶层、表演方式等依然众说纷纭。或认为是市民之娱乐(如郑振铎等),或认为乃上层之消遣(如于天池等);或谓以鼓伴奏(如叶德均等),或谓以鼓节拍(如于天池)。鼓子词的盛行时间、创作路数与章法,则很少有人探究。故本文欲对上述问题略申浅见,以就正于方家。
一 鼓子词的流行时间和流行阶层
郑振铎等皆云鼓子词仅见于宋,不曾讨论其盛行时间。鼓子词的流行阶层,研究者或认为是市民(如郑振铎),或认为是士大夫(如于天池、郑有善),或认为兼而有之(如叶德均、龙建国)。欲弄清这两个问题,必须对宋代鼓子词的作者情况、创作时间、演唱场合等先做一番清点。
欧阳修《渔家傲》(“正月斗杓初转势”等)12首。欧阳修,生于景德四年(1007),卒于熙宁五年(1072)。南宋周必大所编《文忠集》在这组词后有小注:“荆公尝对客诵永叔小阕云:‘五色彩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按:此为《渔家傲》(“正月斗杓初转势”等)十二首之五]’曰:‘三十年前见其全篇,今才记三句。乃永叔在李太尉端愿席上所做十二月鼓子词。”王安石卒于元祐元年(1086),既云“三十年前见其全篇”,欧词当作于嘉祐元年(1056)之前。李端愿,生平见《宋史·外戚传》。父李遵勖,母万寿长公主,一生官高爵显。
欧阳修《渔家傲》(“正月新阳生翠琯”等)12首,演唱场合、创作时间不详。
赵令畤《商调蝶恋花》12首。赵令畤《蝶恋花·序》云,为“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娱乐而作。赵令畤,生于治平元年(1064),卒于绍兴四年(1134),生平见《宋史·宗室传》,乃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玄孙,绍兴(1131~1162)初,袭封安定郡王。
李子正《减兰十梅》10首。李子正《减兰十梅·序》云,以此“资四座之欢”。李子正,生平不详。
吕渭老《点绛唇》(圣节鼓子词)1首。“圣节”,即皇帝、太上皇、皇太后的生日。吕渭老,宣和、靖康间(1119~1127)朝士。
王庭珪《点绛唇》(上元鼓子词)2首,为元宵节庆而作;《醉花阴》(梅并鼓子词)2首,不详。王庭珪,生于元丰二年(1079),卒于乾道七年(1171)。
姚述尧《减字木兰花》(圣节鼓子词)1首。词云:“薰风解愠,手握乾符躬揖逊。廊庙无为,天子亲传万寿卮。恩覃湛露,和气欢声均海宇。嵩岳三呼,父子唐虞今古无。”玩其词意,当作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至淳熙十四年(1187)(即:高宗禅位至去世)之间。
侯寘《新荷叶》(金陵府会鼓子词)、《点绛唇》(金陵府会鼓子词)各1首,为府会而作。侯寘,生年不详,约卒于乾道、淳熙间(1165~1189)。
张抡《点绛唇》(咏春)、《阮郎归》(咏夏)、《醉落魄》(咏秋)、《西江月》(咏冬)《踏莎行》(山居)、《朝中措》(渔父)、《菩萨蛮》(咏酒)、《诉衷情》(咏闲)、《减字木兰花》(修养)、《蝶恋花》(神仙)各10首,汇为《道情鼓子词》一卷。王重民《中国古籍善本书提要·集部·曲类》云:“(《道情鼓子词》一卷)原题:‘莲社居士张抡材甫应诏撰。’”《武林旧事》载,淳熙十一年(1184)六月初一,“后苑小厮儿三十人打息气唱道情,太上(按:即宋高宗,此时为太上皇)云:‘此是张抡所撰鼓子词。’”创作时间当在此之前。
黄铢《渔家傲》(朱晦翁示欧公鼓子词戏作一首)。黄铢,生于绍兴元年(1131),卒于庆元五年(1199)。
以上共计155首。
此外,欧阳澈有《圣节鼓子八队致语》。欧阳澈,生年不详,卒于建炎(1127~1130)初。吕渭老、姚述尧均作有“圣节鼓子词”,可见欧阳澈《圣节鼓子八队致语》是为圣节庆典活动中的鼓子词演出而作。
经过这一番清点,很容易看出,大多数鼓子词作于北宋中后期至南宋前期,流行于上层社会,并被用于府会和大型节庆中。
鼓子词很受皇家青睐,不仅平时在宫中演唱,还被用于圣节庆典。《藏一话腴》云:
阜陵(按:即孝宗)跸之德寿宫,高庙(按:即高宗)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
可见张抡是高宗、孝宗时期最承皇帝青目的应制之臣。他应诏创作道情鼓子词百首,足见皇家对这种艺术形式的喜爱。
郑振铎说鼓子词“当是宴会的时候,供学士士大夫一宵之娱乐的”,叶德均、于天池、郑有善等均从其说,并略加补充,认为在官私筵宴、酒楼也有鼓子词表演,这个说法不免宽泛了。鼓子词诚然被用于府会娱乐,但在私人宴会上以鼓子词娱客的,一般不是普通士大夫,绝大多数地位显赫,李端愿、赵令畤就是两个显例。虽然赵令畤在诗文中不止一次地叹贫,且死后无以为殓,高宗命户部赐银绢,时人亦多谓赵有俭德,但这些并不能证明他没有条件在家中以豪华的演唱阵容招待客人极饮肆欢。因为持家俭朴者在宋朝宗室中为数不少,这与君王的倡导有关,目的是使他们免遭骄奢殒身之祸;但在物质上的供应还是很优厚的,尤其对赵令畤这样的近房宗子。因此,所谓“贫”“俭”,是相对于凤子龙孙的身份而言的。赵令畤颇喜收藏名画、品鉴古器。元符元年(1098),赵令畤官襄阳,遇李廌,李品评赵行橐中诸画,撰成《德隅堂画品》一卷。其收藏之丰,可见一斑。仅此一项,就绝非通常意义上的贫俭之士所能负担。至于“无以为殓”,一则与其葬礼的规格有直接的关系;二来死后积蓄无多,与生前有无可能在家中供养豪华的演唱队伍没有必然联系。太平宰相晏殊即是一例,虽自奉清俭,身后余财无多,但无一日不宴客,酒席颇为奢华。
在现存材料中,并无宋代在酒楼、民间演唱鼓子词的记载。这固然可能是文献的失载和散佚造成的,但值得注意的是,现存材料里也找不到鼓子词在普通文人阶层娱乐时演唱的铁证,这就很难用文献的失载或散佚来解释了,个中缘由只可能是普通文人一睹其芳容的机会不多。因为如果假定宋代鼓子词也是供市民阶层娱乐的,那么这种娱乐方式就是同时流行于社会的两极,独独绕开了中间阶层,但这一现象又很难得到合理的解释。
郑振铎、刘永济、叶德均、于天池等先生皆云鼓子词仅见于宋,并非如此。元明清三朝,鼓子词的创作虽然远非繁盛,然代有其作,未曾断绝。完整存留下来的有元代欧阳玄《渔家傲》(“正月都城寒料峭”等)十二首、清代曹贞吉《蝶恋花》(“正月春盘初献岁”等)十二首。此外,《云南通志·杂记·遗文》“杨慎遗诗”条曰:“(杨慎)《渔家傲词》自序云:‘宋欧阳六一作十二月鼓子词,即今之《渔家傲》也。元欧阳圭斋(按:即欧阳玄)亦拟为之,专咏燕京风物。予流居滇云廿载,遂以滇之土俗拟两欧为十二阕。虽藻丽不足俪前贤,亦纪并州故乡之怀耳。’其调有云:‘四月滇南春迤,八节常如三月里。共倾浴佛金盆水。’‘五月滇南风景别,清凉国里无烦热。双鹤桥边人卖雪。’‘六月滇南波漾渚,东寺云生西寺雨。水桩断处余霞补。松炬荧荧宵作午。兰舟桂楫喧箫鼓。’又云:‘八月滇南秋可爱。红芳碧树花仍在。’又云:‘十二月滇南娱岁宴。家家玉饵雕盘荐。’皆实录也。”只是杨慎仿作的十二月鼓子词,全豹已不可窥了。清代毛奇龄的宠妾张曼殊死后,有不少文人写鼓子词挽吊,毛奇龄《曼殊别志书)》“既而病发死”句下自注“曼殊之死,京朝争作挽吊……又有作鼓子词,同韵唱和,成帙如云”,可证。作品亦佚。
欧阳玄《渔家傲·序》云:“他日归农,或可资闲暇也。”由此可以知道,最晚至元代,鼓子词还是可以演唱的。因为如果“资闲暇”指的是纯粹的案头阅读,那么选择鼓子词和选择其他诗词无甚差别,欧阳玄就没有必要撰写鼓子词“资闲暇”了。顺便说一句,欧阳玄此言不可作为鼓子词在元代流行于下层社会之证据。欧阳玄于延祐二年(1315)中进士第三名,多次掌管国家文教、修史等重要事务,海内名山大川、释道寺观以及王公贵人墓石,均以得其片言只字为贵。对他而言,“归农”意味着闲暇,而非清贫。
二 鼓子词的表演方式与得名缘由
顾名思义,在鼓子词表演中,鼓是最为重要的乐器。叶德均认为鼓是用来伴奏的,研究者多从之。于天池则认为鼓除了伴奏,还被用来节拍,“宋人演唱词歌,例用拍板控制节奏,用鼓则比较特殊。也因此,用鼓伴奏就有别于一般词的演唱,被称为鼓子词”。这些观点值得商榷。
李子正《减兰十梅·序》结尾云:“女伴近前,鼓子祇候。”“祇候”,即恭敬地等候。这与欧阳澈《圣节鼓子八队致语》结尾“未容祢氏献三挝,且听韩娥讴一曲”描写的情形完全一致,可见歌者与鼓子并不同时表演。因此,唱词时伴奏的乐器不可能是鼓。“祢氏献三挝”,用祢衡击鼓之典,可见鼓乐是单独演奏的。欧阳澈《圣节鼓子八队致语》曰“试凭鼓杖,略助杯行”,可见单独演奏的鼓乐是为了侑觞。激昂的鼓声很能调动人的情绪,使之进入亢奋状态,进攻、竞赛时往往会击鼓助威,就是这个缘故。击鼓可以使宴会的气氛在短时间内达到高潮,此际痛饮,最能令宾主尽欢。
虽然格于材料不足,难以知晓鼓子词表演的详情,但大致情况还是不难推断出来的。王庭珪《点绛唇》(上元鼓子词并口号)曰:“有劳诸子,慢动三挝。对此芳辰,先呈口号。”这里的“口号”是一首七绝。可见念完口号后,也有鼓乐演奏。从上述材料可知,演唱鼓子词时,如果有致语的话,先由一人念致语。若还有口号,再念口号。念毕,鼓子击鼓。随后,歌者在管弦等乐器的伴奏下唱一阕词。然后鼓子击鼓,将气氛进一步推向高潮,为观众饮酒助兴(歌者可能会上前劝酒)。此后,如果像赵令畤《蝶恋花》那样有讲念的内容,那么再由念致语者讲念,之后歌者合唱下一阕词(词意应与所讲的内容一致),然后鼓子击鼓,观众饮酒;如果没有讲念的部分,就由歌者唱下一阕词,然后鼓子击鼓,观众饮酒。如是往复,直至结束。由是观之,整个演出主要是鼓乐和唱词两个部分交替进行,循环至终。“鼓子词”之得名,当是由这种表演方式而来,而非如于天池所言,乃以鼓节拍之故。
鼓子词的表演人数可多可少,但它的流行阶层和演出场合决定了演出规模往往较大。“鼓子”(即演奏鼓乐者)常常不止一人,王庭珪《点绛唇》(上元鼓子词并口号)“有劳诸子,慢动三挝”,既云“诸子”,那么鼓子至少有两位。唱词者一般也不止一人。赵令畤《蝶恋花》中屡有“奉劳歌伴”之语,李子正《减兰十梅·序》亦云“女伴近前”,既曰“歌伴”“女伴”,显然唱词的至少也有两人。在宫廷和圣节庆典中,鼓子词的演出规模更是盛大。前面曾引《武林旧事》记载的淳熙十一年(1184)六月初一后苑小厮儿三十人唱张抡鼓子词之事,这天并不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宫中也没有举行典礼性质的活动,只因为宋孝宗至太上皇处避暑饮宴,搞了一些娱乐活动来博太上皇一笑(演唱鼓子词便是其中之一),属于宫中日常消遣行为。由此可见,三十人唱鼓子词以娱圣情,乃是宫中寻常之事。欧阳澈有《圣节鼓子八队致语》,鼓子既然有八队之多,合唱的人数绝不会少,否则二者的气势很不相称,交错表演时,不免有相形见绌之虞。现存最早且影响最大的欧阳修《渔家傲》(“正月斗杓初转势”等),欧阳玄“心服其盛丽”,杨慎谓其“藻丽”,曹贞吉“嫌其过于富丽”,其实,欧词“盛丽”“藻丽”“富丽”的格调,是为了与演唱鼓子词的宏大场面铢两悉称。
三 鼓子词的创作路数和章法
鼓子词的创作路数大致有三种。一是十二月词,其中欧阳修《渔家傲》影响最大,效仿者有宋代黄铢、元代欧阳玄、明代杨慎、清代曹贞吉等。节令习俗和地方风俗,是这些词作的重要内容,求实是作者的共同追求。欧阳玄《渔家傲·序》曰:“近年窃官于朝,久客辇下,每欲仿此(按:即欧阳修《渔家傲》),作十二阕,以道京师两城人物之富,四时节令之华……数岁之中,耳目之所闻见,性情之所感发者,无不隐括概见于斯。至于国家之典故,乘舆之兴居,与夫盛代之服食器用,神京之风俗方言,以及四方宾客宦游之况味,山林之士未尝至京师者,欲有所考焉,此亦可见其大略矣。”颇以自己的作品真切、全面、细腻地展现了京师风俗为傲;前引《云南通志·杂记·遗文》“杨慎遗诗”条,亦认为杨慎《渔家傲》写滇之土俗,“皆实录也”;清曹贞吉《蝶恋花》(“正月春盘初献岁”等)十二首,“以故乡风物谱之”,皆可为证。二是咏物词,以求备为鹄的,务求穷形尽相。如李子正《减兰十梅》咏梅花“风姿雨质,晓色暮云。日边月下之妖娆,云里霜中之艳冶。初开微绽,欲落惊飞”之态,“曲尽一时之景”(《减兰十梅·序》)。三是“咏故事”之作,所咏的故事往往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故多求奇。如赵令畤之所以用《商调蝶恋花》咏崔张故事,是因为“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娼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愿欲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纪其略而不及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毛奇龄《何孝子传奇引》曰:“古来正史所未详者,多藉之稗官,而稗官又阙,辞人骚士咏叹以传之,所称鼓子词,非耶?”可见清代用鼓子词咏“正史所未详者”是辞人骚士较常见的选择。毛奇龄的爱姬张曼殊去世,不少文人作鼓子词挽吊,作品虽均散佚,但想来内容和情调当与冒襄《影梅庵忆语》很接近吧。
鼓子词在章法上亦颇具特色,它大多围绕着一个主题着墨,第一首词或简述组词的主要内容,或点明组词的主题,领起下文,总之或多或少带有总纲的意味。前者以赵令畤《商调蝶恋花》、李子正《减兰十梅》为代表。赵令畤《商调蝶恋花》讲述崔张故事,特意“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词云:
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它本身便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崔张故事。李子正《减兰十梅》咏梅花的各种情态,其一径标作“总题”:
梅萼香嫩,雪里开时春粉润。雨蕊风枝,暗与黄昏取次宜。日边月下,休问初开兼欲谢。却最妖娆,不似群花春正娇。
正是下面以“风”“雨”“雪”“月”“日”“晓”“晚”“早”“残”等为题的咏梅词的浓缩版。后者以欧阳修的两组《渔家傲》为代表。《渔家傲》(“正月斗杓初转势”等)写四季赏花饮酒作乐,第一首虽然没有正面描写正月的花卉,却以一句充满憧憬的“园林已是花天气”作结,引出第二至十一首的主要内容之一——赏花,相关词句依次如下:“二月春耕昌杏密。百花次第争先出。惟有海棠梨第一。深浅拂。天生红粉真无匹。……留客醉花迎晓日”“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醿压架清香散。花底一尊谁解劝”“折得花枝犹在手”“五月榴花妖艳烘……正是浴兰时节动”“沼上嫩莲腰束素”“渚莲尚拆庭梧老”“衰兰败芷红莲岸”“惟有东篱黄菊盛”“十月小春梅蕊绽”“梅花落尽千千片”。《渔家傲》(“正月新阳生翠琯”等)第一首的结句“梦魂怎奈珠宫远”,正是第二至十一首的重要内容——情侣的离愁别绪,相关词句依次如下:“一捻闲愁无处遣,牵不断,游丝百尺随风远”“安得此身如柳絮,随风去,穿帘透幕寻朱户”“乱丝满腹吴蚕老……惹得此情萦寸抱”“裙腰减尽柔肌损。一撮眉尖千叠恨,慵整顿,黄梅雨细多闲闷”“睡起日高堆酒兴,厌厌病,宿酲和梦何时醒”“故人千里应凭槛……沈臂冒霜潘鬓减。愁黯黯。年年此夕多悲感”“月下风前愁不少……欲向南云新雁道,休草草,来时觅取伊消耗”“聊一顾,乱山衰草还家路。悔别情怀多感慕,故笳不管离心苦”“千里乡关空倚慕,无尺素,双鱼不食南鸿渡。把酒遣愁愁已去,风摧酒力愁还聚。却忆兽炉追旧处,头懒举,炉灰剔尽痕无数”。
有时,最后一首词会呈现出与前迥异的风貌。如欧阳修《渔家傲》(“正月斗杓初转势”等)第二至十一首里,充溢着缠绵悱恻的惜花之情,花盛开则忧风雨摧花,花衰谢后仍缱绻不已。最后一首虽然有一句“莫嫌台榭无花卉”接续前篇,但全词从内容到格调皆与前面的十一首判若天渊:
十二月严凝天地闭,莫嫌台榭无花卉。惟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气,直教耳热笙歌沸。陇上雕鞍惟数骑,猎围半合新霜里。霜重鼓声寒不起,千人指,马前一雁寒空坠。
真可谓雄健有力,豪气干云,为后来的豪放词之先导。《渔家傲》(“正月新阳生翠琯”等)第一至十一首都在倾诉爱侣的离愁别绪,最后一首却旷达而又豪迈,尤其是下阕:“便好开尊夸酒量,酒阑莫遣笙歌放。此去青春都一饷,休怅望,瑶林即日堪寻访。”又如赵令畤《商调蝶恋花》最后一首:
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河,岁会知犹近。只道新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
赵令畤原不曾作这一首,因为他认为“鄙靡之词,止歌其事之可歌”即可,最后的箴戒之言可有可无。后来接受了朋友的意见,加上了这一首,所体现的就是赵令畤对崔张之事的看法:“若夫聚散离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又况崔之始相得而终至相失,岂得已哉。如崔已他适,而张诡计以求见;崔知张之意,而潜赋诗以谢之,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乐天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岂独在彼者耶?”值得注意的是,前十一首词的内容皆据元稹《会真记》,而这番议论却充满了对莺莺的同情和对张生的谴责,与《会真记》认为张生抛弃莺莺是善于补过的表现大相径庭。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首词的风貌亦与前迥异。这一类开放式的结尾,可以给读者提供更多的想象空间和回味余地,对欣赏鼓子词演唱的听众而言,亦可使之余兴盎然。
综上所述,鼓子词兴起于北宋,盛行于北宋中后期至南宋前期。元明清三朝虽然衰落,仍时有新作,作者不乏名家。它在宋代属于小众娱乐方式,虽然很受上层社会青睐,在宫廷、府会、大型节庆活动中不时出现,中下层人士却难得一见。在私人宴会上以鼓子词娱客的,绝大多数地位显赫。鼓子词的演出主要由鼓乐和唱词两个部分交替进行,循环至终。这种表演方式或许便是“鼓子词”得名之由来。单独演奏的鼓乐是为了侑觞。鼓子词的创作路数大致有三:十二月词以节令习俗或地方风俗为题材,求实是作者的共同追求;咏物词以求备为鹄的;咏故事之作歌咏具有浓厚传奇色彩的故事,求奇是其特征。鼓子词的章法亦颇具特色。
- 刘航,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魏晋唐宋文学,出版专著《中唐诗歌嬗变的民俗观照》(学苑出版社,2004年第1版,2007年第2版)、《汉唐乐府中的民俗因素解析》(商务印书馆,2011)。
- 欧阳修:《文忠集》卷13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336页。
- 参见孔凡礼《赵令畤的生年》,《文学遗产》1994年第5期,第33页。
- 叶德均、于天池等认为吕渭老《点绛唇》“俊眼犀心”亦为圣节鼓子词,殊可商榷。词云:“俊眼犀心,尊前如有乘鸾便。过愁传怨,只许灯光见。见了重休,河汉明遮断。深深院,乱风飘霰,揉了双罗燕。”(本文所引宋词皆据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不再出注)观现存圣节诗词,内容皆为颂圣,吕词若为圣节鼓子词,委实不合时宜。
- 王重民:《中国古籍善本书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698页。
- 四水潜夫辑《武林旧事》卷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0册,第262页。按:张抡所撰鼓子词皆言修道之事,“唱道情”即针对其内容而言。
- 陈郁:《藏一话腴》内编卷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5册,第551页。
- 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东方出版社,1996,第269页。
- 无名氏《刎颈鸳鸯会》并非鼓子词,于天池《〈刎颈鸳鸯会〉是话本而非鼓子词》(《文学遗产》1998年第6期)已做了详细的辨析。
- 唐圭璋编《全金元词》下册,中华书局,1979,第868~870页。
- 曹贞吉:《珂雪词》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8册,第692~693页。
- 靖道谟等编纂《云南通志》卷3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0册,第745页。
- 毛奇龄:《西河集》卷9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1册,第94页。
- 唐圭璋编《全金元词》下册,第868页。
- 叶德均:“(鼓子词)用管弦乐和鼓伴奏。”见叶德均《宋元明许唱文学》,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第6页。
- 于天池:《宋代文人说唱伎艺鼓子词》,《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第88页。
- 欧阳澈:《欧阳修撰集》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6册,第414页。
- 欧阳澈:《欧阳修撰集》卷6,《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6册,第414页。
- 在宋代,口号和致语一样,被广泛运用于娱乐。
- 欧阳玄:《渔家傲》,唐圭璋编《全金元词》下册,第868页。
- 《云南通志·杂记·遗文》“杨慎遗诗”条,靖道谟等编纂《云南通志》卷3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0册,第745页。
- 曹贞吉:《蝶恋花》,《珂雪词》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8册,第692页。
- 唐圭璋编《全金元词》下册,第868页。
- 曹贞吉:《珂雪词》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8册,第692页。
- 毛奇龄:《西河集》卷58,《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0册,第5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