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喜峰口救孤

1933年元旦刚过,朔风和雪花卷着一束电波,飞向太行山,飞往山西阳泉。

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北平军分会主任张学良将军命令:29军火速开赴华北长城一线,抵御从关东入侵的日军。

东北军第3军在晋南整编不久,正逢“9·18”事变,中央政府对全国军事力量进行统一整编,这支部队遂编为陆军第29军,宋哲元任军长。

这时,宋哲元把这个短短的电令看了三遍,又读了三遍,若有所思。事变后,张学良命令这支部队开进太行山,随时准备开赴前线,打击日寇。于是部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多次举行训练会战。二年来,29军已成为一支劲旅。这次出征长城,抗击日寇,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向世人展示原西北军的锋芒……他摸摸唇上的胡髭,微微一笑,说:

“来人啦,去请张师长!”

“张师长”就是38师师长张自忠将军。那年他到天津找到宋哲元,说明了来意。宋哲元不甘心失败,正想东山再起,听说部队已经收拢,少帅同意接收,于是欣然和他到北平见张学良,愿意担任军长,并让张自忠任副军长兼师长。但张自忠执意不从,甘愿在宋哲元手下当师长。从而,张学良和宋哲元均对他十分尊重、钦佩。

这个时候,张自忠正在太行山组织部队训练,听说军长有急事相邀,便把军中事向副师长文天和参谋长张克侠交代一番,跨上白龙驹,抖动缰绳,急匆匆地向军部飞驰。

张自忠不愧为军官学校校长出身,极重视官兵的素质训练,从单人战斗、班对抗、排对抗到团与团的遭遇战、攻防战和追击战,他都让部队做得十分熟稔。他经常出题目,出怪招,让部队在各种条件下训练……他紧叩马肚,紧扬马鞭。马蹄磕打着山路的石子,碰出了火星。不多时刻,来到军部门前,翻身下马。

宋哲元听见马蹄声,忙迎出屋子,两人正好碰面。他做个手势,说:

“荩忱,来,来!”把他让进里屋的土炕上,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又亲自倒碗开水,递给张自忠,“喘口气,你先看看这个。”

张自忠端着碗,没有顾上喝一口水,眼睛就被那份电文勾住了。看完电令,他把碗“叭”地蹾在炕桌上,霍地站起来,用那山东临清口音一字一顿地说:“好、小、鬼、子!”

“看把你急的!”宋哲元也笑了。

“我就等着这一天啦!”张自忠说。

“依你看,这一仗该怎么打?”宋哲元问。

“怎么打,可以细商量,但这一仗我们打定了,还一定要打赢,狠狠地灭一灭小鬼子的气焰!”张自忠说着,把腰上的武装带紧了紧,好像要立马出征似的。那身灰布棉军装,被武装带束得紧紧的,脚上的皮鞋已经绽开,但帽子却戴得端端正正,还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那两撇浓密的剑眉,好一副勇猛、剽悍的军人模样。

“找你来,就是要听你这几句话。”宋哲元又一次把开水碗捧给他。见他喝了几口,脑门上开始冒热气了,才说,“我想让你任前线总指挥。”

张自忠迟疑一下,说:“大哥,我只是个师长,任前线总指挥怕不合适,万一……”因为29军眼下已有3个师,而他的资历并不是最老的。

“你就放心大胆地指挥吧,我和张副总司令在后面给你戳着,谁敢不听?”宋哲元鼓励着。

张自忠放下水碗,捻了几下长须,沉思片刻,猛地抬起头, 拍着胸脯说:“大哥,小弟服从命令就是了!这一仗有个闪失,我愿受军法惩处。”

宋哲元说:“日军侵占我东北后,气焰嚣张,来势猖狂,我们既不能低估日军的力量,又不要被鬼子的气焰所吓倒;指挥抗击时,既要大胆,又要谨慎,把敌人的情况搞清楚,把问题想得周到些,这样才不会有大的闪失。”

“大哥,我明白了!”张自忠说。

宋哲元又嘱咐:“这是日军侵略我国以来,蒋总司令和张副总司令正式下达的第一道反击命令,事关重大。但,只要我们枪声一响,全国人民都会支持我们的,因为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打鬼子。你的前面是长城,后面是亿万同胞。”

作为军长的宋哲元,平日像兄长一样厚道,有个大事小情, 总爱婆婆妈妈。但此番话在张自忠听来,却是那样重若千钧,如雷贯耳。他在心里把这些话重复一遍,正色道:

“军长,我都记住了!”张自忠把剩下的半碗水一饮而尽,向宋哲元拱手告辞。他跨上白龙驹,沿着那条土石路,飞马跑回部队。马蹄敲打着太行山峦,发出亢奋、清朗的回响。

回到部队后,他一边通知队伍做出击准备,一边命令前卫部队即刻出发,一边和张克侠等人研究作战方案。待一切就绪之后,这天,他选块平地,集合队伍,兴冲冲来到一座小山上。就见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旌旗猎猎,威武雄壮。他双手叉腰,在山头上来回走动几步,突地站定,问:

“弟兄们,日本鬼子该不该打?”

“该打!”数万张口,发出同一个声音。

“鬼子侵占我东北三省,不久又占了热河省和山海关,现在又要打进关来占领华北。鬼子如此欺负我们,咱们该不该抵抗?”

“该抵抗!”

“我带你们去打日本鬼子,弟兄们去不去?”

“去!”数万条手臂高举,组成了一片森林。

张自忠把手一挥,命令号兵吹号——“全军出发!出膛的子弹不回头!”

“嘀嘀嗒,嗒嗒嘀嗒……”激越嘹亮的军号声,在千山万壑回响,激动着血性男儿的胸膛。一时间,龙腾虎跃,万马奔腾,浩浩荡荡,气吞万里如虎。数万大军分若干路,从太行山出发,东出娘子关,顶风冒雪,日夜兼程,直指华北,直指古老的长城,直指侵华日军的前哨。

时值三九隆冬,天空中有千条玉龙飞舞,却被将士们的吼声和气势震掉了万片银鳞。银鳞大如席,飘飘落下,覆盖了山山岭岭,沟壑溪涧,平原大地……

早在“9·18”事变时,张自忠通电请缨,发出了“宁为战死鬼,不为亡国奴”的壮语,曾经鼓舞了诸多的爱国将士;今天打鬼子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的胸膛里奔涌着浩浩正气,荡荡豪情,充满着必胜的信心。他走在队伍的前头,一边鼓励将士的抗敌士气,一边琢磨这一仗该怎么打。

参谋长张克侠走来,展开作战地图,问张自忠:“总指挥,部队在哪一带集结?”

张自忠早就胸有成竹,在地图上瞟一眼,用手画个圈:“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张克侠看得清楚,那是遵化、蓟县、宝坻。他又问:“那么,指挥部设在哪儿呢?”

“这儿!”张自忠指着三屯营。

“那我军的攻击目标呢?”

“这儿!”张自忠看都没有看地图,手指头却准确地按在一个点上。

张克侠推了推眼镜,见那指头下压着三个字:喜峰口。

喜峰口一侧,零散住着数十户人家,羊粪球似的撒落在大山阳坡上,人们叫它羊蹄峪。

村子中央那棵高大粗壮的老柿树下,聚集着十来个男子汉,他们在商议正月十五办花会的事。大顺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烟锅,胡楂上沾着烟末。他直起腰,扫视大伙一眼问:“都同意啦?”

“同意啦!”大伙应着。

“好,就叫牛马羊大花会,我这就去那两个村联络。”他把烟锅磕几下,别在腰里,步履匆匆地向村外走,经过自家门口时,吆喝一声:

“喜顺子,别忘了扫羊圈!”

“忘不了!”喜顺子扛着铁锨、笤帚到羊圈,神气活现地训起话来:“喂,羊儿们听着,该过年了,也得舒坦舒坦,来,我给你们扫干净。”

从记事那天起,他就拥有这群羊。在山上放羊时,爷爷给他讲长城的故事:秦始皇筑长城,孟姜女哭长城,戚继光抗击倭寇,镇守长城边关……长城,铸就了他的魂。

“哥!”弟弟小喜峰不知在哪儿叫他。

寻着声音看去,是一群小家伙在山坳里堆雪菩萨。雪是天上下的,用雪堆一尊菩萨,不仅是件乐事儿,也是一桩虔诚事。堆雪菩萨,是羊蹄峪冬天的一大景观。

喜顺子赶紧扫几下,关紧羊圈门,走了过去。哟嗬,小山妞也在这儿哩!那双小手冻得像十根胡萝卜,头上的花头巾滑落下来,脑后晃动的那条黄毛辫子,像条猫尾巴。

“喜顺子哥,来帮帮俺们呀!”山妞说。

平日,他不愿和比他年岁小的孩子玩,这会儿听山妞叫他,他就把个雪团在地上滚几下,滚得大大的,搬到雪堆上。孩子们欢呼起来。那雪团是菩萨的脑袋。于是,几双灵巧的小手,用黑石子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山妞说:

“不能让雪菩萨光着头,像个秃和尚。”

喜顺子很愿意在山妞面前表现,便灵机一动,摘下自己的狗皮帽子,扣到雪菩萨头上。

“哎呀,快别了,你会受凉的。”山妞把帽子扣到喜顺子头上,摘下花头巾给雪菩萨扎上。

“别,别!”小喜峰乐得嘎嘎的,“咱们的雪菩萨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混账话,雪菩萨还分男女!”小山妞看喜顺子一眼,冻红的小脸更红了。”

喜顺子、小山妞、小喜峰等七八个孩子,手拉着手,围着雪菩萨跳着、唱着——

雪菩萨,胖又白,保佑咱们收小麦;

牛羊肥,崽儿壮,收了棒子收高粱……

像一片云在头顶轻轻擦过,忙碌和欢乐中盼来了正月十五。今天就是羊蹄峪和牛蹄峪、马蹄峪共同举办大花会的日子。

锣鼓阵阵催人紧。羊蹄峪的男女老少穿着节日的盛装,纷纷拥向老柿树。

老柿树上高挂一面杏黄大旗,上写“马牛羊元宵花会”七个黑字。周围插着数十面红、黄、蓝、白、黑、绿、杏黄、粉红等八色旗帜,旗上绣着龙、蛇、虎、豹、麒麟。树下的香案上,摆着马头、牛头、羊头,还有香烛纸马。

喜顺子和小伙伴们在山妞家,由她表哥宋德兴给大伙化妆。宋德兴在济南府读中学,放假来到山妞家。听说办花会,就给羊蹄峪的伙伴们排了个“牧羊花会舞”。说的是一个牧羊女孩,凭着根鞭杆,指导头羊斗败大灰狼的故事。山妞演牧羊女孩,喜顺子扮头羊,狗蛋扮大灰狼,其他孩子是一群羊……

黄灿灿的日头已经一树多高了,可马蹄峪、牛蹄峪的人还没有动静。有人提议边演边等。

于是,锣鼓铿铿锵锵敲得更紧了,唢呐哇啦哇啦叫得更欢了。大顺老汉在香案前站定,手一扬,一切响器戛然而止。他点燃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燃香,插在香炉里;再点燃4沓纸钱,分别在东南西北方向焚烧,然后在香案前烧纸钱,作揖,跪拜,念祷告文。他把一碗酒高举过头,喝一口,浇在马、牛、羊头上,最后在场子的4个方向奠酒。再次向主神位三叩三拜之后,站定,大声宣布:

“马牛羊元宵花会开场!”

话音刚落,三声土铳震天动地,顷刻间,唢呐高奏,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羊蹄峪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节日庆典之中。

人们先舞狮子。几个大狮子同抢一个绣球,还有几个小狮子在凑热闹。

高跷节目名为“岳飞抗金兵”。岳元帅手持方天戟,威风凛凛,岳云手持铜锤,少年英俊;垂头丧气的金兀朮,大白脸的奸相秦桧,被岳家军押解着。人们边走边舞边表演,煞是喜庆。

喜顺子、小山妞他们的节目,也等着上场。听到小家伙们, 叽叽嘎嘎地说笑,人们早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那里去了……

突然,东北方向传来一阵爆豆般的响声。人们还没有明白过来,高跷上的人便刈麦似的倒下来了,直通通扑倒在地上。人们在惊骇中发现,那边黄乎乎卷过一阵旋风,蝗虫般拥了过来。

“不好,日本鬼子来了!”大顺老汉惊呼。

“日本鬼子”是牛头马面、杀人狂、强奸犯和强盗的代名词。人们打赌:我骗你,就让日本鬼子乱枪打死。家长吓唬孩子:别哭,小心让日本鬼子听见!此刻听大顺老汉一声惊呼,顿时炸了营,人们像撞见了鬼,纷纷往村外跑。

男人们腿快,但要照顾女人、孩子;女人见男人跑,也跟着跑起来;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老人和小孩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踩高跷的男人们倒是知道往村外跑,但无奈脚上绑着棍子,跑不快,而且目标大,刚跑几步,就在一阵机枪声中倒了下去。所有参加高跷队的人——24个精壮汉子齐刷刷地倒下了,他们是山里人的精华,是羊蹄峪的支柱……

大顺老汉随着人群往外跑,跑几步却停住了,大声呼喊着:“喜顺子!小喜峰!”

“嗳,爷爷,我在这儿!”喜顺子应着。

慌乱中,他终于拽住了爷爷的手。爷爷架着他,边跑一边呼唤:“小喜峰,小喜峰!”喜顺子也边跑边喊:“娘!奶奶!小喜峰!”他亲眼看见爹和踩高跷的人们倒下了;现在找到了爷爷,还有奶奶、娘和弟弟没有找到,还有小山妞……

老柿树周围,呼儿唤女、寻爹叫娘的焦灼呼喊,变成了凄厉的哀号。

鬼子放火烧村子了。浓烟大火把一间间房屋吞没,房顶轰然倒塌,烈焰直冲云霄。

骑马的鬼子兵分两路,包围冲出去的村民,机枪不停地扫射。一些人跑着跑着就倒在地上;跑得慢的人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一个家伙的刺刀上挑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哇哇地惨叫了几声,被鬼子像扔石子似的,掷在地上……

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听见鬼子的马蹄声就在身后,吓得猛一回头,就被鬼子斜刺刺一刀劈死;少年的鲜血染红了马头和鬼子的皮靴……

过门不久的一个小媳妇,穿件花棉袄,头扎花头巾,也随人群往山里跑。她怀有两个月身孕,自然跑不快,被鬼子一把拎起。鬼子跳下马,嬉笑着,乐得哇啦哇啦直叫,把她的棉袄扯开,把裤子扒下;匆忙中,把马缰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他解裤腰带,趴下身子去强奸这个中国妇女。这是上好的战利品,杀人、强奸是他们最骄傲的两件事。

年轻媳妇无辜受辱,既羞又怕。鬼子是一脸狰狞可怖的凶相;战马在她头上打响鼻,热气喷到脸上。两个畜生,一样可怕。她不敢看它们,忙把花头巾扯下,抖动一下,盖在脸上。

打响鼻的畜生,见个花东西在眼前抖动,惊吓得猛扬脖子,咆哮起来,不禁撒开四蹄,拼命朝山野里奔跑。鬼子正在兴头上,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四条腿的伙伴拖跑了,肚皮朝下,在荆棘和石块上划拉,留下一片血肉。

后面的鬼子见状,如同吃了兴奋剂,乐得狂笑狂叫起来。年轻媳妇边搂裤子边跑。然而,鬼子们围过来,竟然把她轮奸了。这个无辜的中国妇女,未来的母亲,活活被蹂躏而死……

燕山做证,长城做证,老柿树做证:羊蹄峪87户人家,村子被毁,房屋被烧,家家有亲人被害,有的家竟没有一个人生还。全村486口,从鬼子的枪弹刺刀下逃生的,仅100多人!

羊蹄峪的子孙们,世世代代不要忘记这笔血债!不要忘记这一天:公元1933年正月十五。

张学良将军原计划让29军出冷口,策应万福麟军作战。待29军在冀东一带集结完毕,万福麟部败下阵来,而日军旋即跟踪追击至喜峰口,情况异常危急。张学良改变作战计划,命令29军迅速占领喜峰口,阻止日军推进。

前线总指挥部在三屯营。总指挥张自忠即令赵登禹率该旅以急行军的态势向喜峰口出击。于是,赵旅星夜出动,于凌晨在喜峰口要塞与日军服部独立旅团遭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战斗异常激烈,两方均有伤亡。

我军一线部队只有步枪、手榴弹和大刀片,而敌人的一线部队还配有机关枪和小钢炮;且日军的独立旅团配备齐全——人数上相当于我军一个师,武器装备比我一个师还强。敌人攻势凌厉,炮火猛烈。越往后打,我军越是支撑不住。

赵登禹急向前线总指挥部报告。张自忠让他一面组织抗击,一面令士兵就地构筑掩体,发挥我军劣势装备的特点。激战终日,赵登禹的腿上被炮弹片啃了一口,但仍在指挥战斗。

张自忠担心赵登禹在前面顶不住,忙跨上战马,带两个参谋,急忙向前沿奔去。来到潵河桥,他令刘山特务团随他增援赵旅。但是,特务团刚刚行动,日军的飞机就来了,在滦河两岸狂轰滥炸,阻止我军增援部队。

张自忠站在桥头,督促特务团过河。这时,不到10米远处落下一颗炸弹,张自忠急速趴下,用左臂护着头部。由于距离太近,一块弹片把他的左臂削去了一块皮肉,血流不止,参谋和卫生兵急忙给他包扎。

已近日暮时分,鬼子不善夜战,枪炮声逐渐稀落,张自忠的心才稍稍安宁。

张自忠让人去把赵登禹找来。赵旅长虽然腿上负了伤,但包扎之后,血已止住,打上绑腿,也不显瘸。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有股子坚韧不拔的英雄气。可他见张总指挥左臂负伤,又这么靠近前沿,心里十分感动。

“前面的战事如何扭转,想听听你的意见。”张自忠说。就在这个时候,参谋长张克侠也赶来了。他又强调说,“敌人来势凶猛,我们必须挫败他的锐气,打掉他的锋芒。”

赵登禹摸摸后脑勺,说:“这么枪对枪、炮对炮地打,咱肯定吃亏。”

“你说下去。”张自忠捻着右下颏上的长须,听着。

赵登禹说:“要打咱们西北军的优势:近战、夜战、大刀片。贴到敌人身边打,就看谁勇敢不怕死,谁胆怯谁先败。”

“你是说应该偷袭一下,打他个措手不及?”张自忠继续捻着长须,问。

“是的。”赵登禹说,“就怕狗日的有准备。”

张克侠说:“听东北军的弟兄们说,日军士兵夜晚都脱光了衣服睡觉。再说,骄兵必败。在东北、热河畅通无阻,气焰嚣张,他们没把中国军队放到眼里,自认为天下无敌。”

“对!”赵登禹兴奋地一拍桌子,“咱们要是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在鬼子面前,肯定……”

“有道理。鬼子人地生疏,加上麻痹大意,偷袭一下兴许成功。”张自忠继续捻着那两根长须,思考着,半晌,他霍地站起来,左手叉腰,右手一扬,说:“好吧,就这么定,出膛的子弹不回头!”

张克侠说:“偷袭只能用一次,不能用两次、三次。要整他,就要整得他疼,整得他哭,一下打掉他的锐气,让他整个部队士气不振。”

张自忠下了决心,脸上现出了笑意,他改变昔日兵家用小部队偷袭的老例,决定用大部队偷袭。他对赵登禹说:“我想派你亲自带一个团去偷袭敌人侧后。”

赵登禹说:“我的两个团都摆在正面,怕不能抽出来。”

“让你带刘山特务团去。”特务团是张自忠的尖刀团,最善于攻坚,勇猛无比。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张自忠决心破釜沉舟。他把赵登禹领到地图前,指着说,“你们出潘家口,直奔敌人侧后。在接近敌人之前,一定不要有声响,一旦杀进敌营后,声势要大,在气势上镇住敌人,压倒敌人,不能让敌人还手。所以,你要把三个营全撒出去,不要留预备队,保证一次成功。”他见赵登禹点点头,又强调,“记住,偷袭成功后,彻夜返回,不要恋战,不要被敌人咬住,要快进快出。这叫动如猛虎,快如闪电。”

赵登禹把张自忠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在地图前琢磨了一番行动方案,说:“总指挥放心,保证偷袭成功!”

于是,赵登禹会同刘山,派人找来当地樵夫、猎手,带着团队向潘家口进发。

与此同时,张自忠又派佟光营就近偷袭董家口之敌,还命令我正面部队,一旦听到我军在侧后打响,立即向正面之敌攻击。

在华北平原和蒙古高原坝上之间,耸立着巍峨险峻的燕山山脉。它像一道屏障,把中国北方大地分隔为塞北和关内。也许正因为如此,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便率先在燕山一带修筑长城。东起山海关,一直往西,又由历代修筑,才有了人类奇迹万里长城。它像一条巨龙,横卧中华大地,头东尾西,腾飞在崇山峻岭间。自山海关到嘉峪关,每一道隘口都是一个要塞;而喜峰口,则是冀东到热河的重要关隘。

从潘家口到喜峰口之间,有一条狭长的谷地,这里有几个零散的村落。鬼子来了,村民们跑了,敌人就在村里扎营。山里房子窄小,不够住,敌人就在村子里支起帐篷。

日军宿营很特别,一个小队住一个帐篷,支帐篷的柱子是圆心,每个人脚顶圆心,头朝外,而把枪支在圆心中。

后半夜,我们的队伍闪进了村子,没有一点儿声响,勇士们冲进一间间房舍,一顶顶帐篷,不用一枪一弹,只用大刀片在每个敌人的脖子上抹一刀,就像剖西瓜一样。及至其他敌人被惊醒,由于光着身子,不等拿上枪,就被勇士们砍下了脑袋。

过了好一会儿,村子里才响起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敌人在号叫,马匹在奔跑。这个时候,我们的队伍杀声震天,神鬼惊骇。大刀片在舞动,寒光闪闪,鬼子们纷纷倒地,如秋风扫落叶。架着的大炮被手榴弹炸翻了;粮草物资被点火烧着了。炮弹、子弹像爆豆似的在大火中炸响。侥幸活着的鬼子没命地往山上跑……

战士李大兴的大刀砍钝了,他从地上换一把鬼子的军刀,试了试,太沉,不如自己的大刀片随手,他扔掉日本军刀,握着自己的大刀继续往前冲杀。这时,就见一个鬼子兵扛着个大箱子从村里窜出来,没命地往山上跑。

李大兴纳闷,鬼子临死也舍不得扔掉宝贝!他即刻追上去。敌人往山上跑,往树林子里跑。李大兴紧追不放。敌人见后面的人追得紧,眼看难得逃脱,便把大箱子扔掉。李大兴追上去,一枪结果了敌人性命,扛着箱子往山下跑。我军消灭掉这个村子的敌人,又奔袭另一个村子的敌人,但李大兴扛着箱子,始终不撒手……

部队克服疲劳,加紧赶路,于拂晓前回到了我方阵地。这时,就听见身后响着敌人飞机的轰炸声。敌人估计我军没有来得及撤出,忙派飞机追杀。勇士们回头望着远处的浓烟烈火,都笑了,说:“让鬼子自己给自己送葬吧!”

一过潵河桥,就见前线总指挥张自忠将军正立在桥头,迎接凯旋的抗日勇士。他握着旅长、团长和营长们的手,赞扬他们,勉励他们;见到受伤的士兵,他问明受伤原因,安慰他们抓紧治疗。他见一个士兵扛着个大皮箱,沉甸甸的,问:

“这位弟兄,你扛的啥?”

“不知道,反正是好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 ,

“李大兴。”士兵回答。

张自忠在晨曦中打量着,说:“你不就是那年在黄河渡口协助收容的那个老兵吗?”

“是,”李大兴高兴地说,“总指挥还记得俺!”

“嗯,是好样的!”张自忠让他把皮箱放到指挥部去,特别关照连长冉德明,让李大兴好好休息;他又和赵登禹、刘山谈了偷袭的情况。

他安排好部队,骑马返回总指挥部,让副官把皮箱打开看看,就见里面躺着个机器。张自忠认识,这是炮兵指挥用的炮测仪,但不知损坏没有。他把仪器架起来,看了看,是一台很好的仪器,但又特意把炮兵参谋找来鉴定。

炮兵参谋欣喜地说:“总指挥,这是一台德国造,是一台高倍炮测仪器,咱们师正缺它哩!”

张自忠十分满意,让人把李大兴找来。

李大兴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年龄刚过20岁,很精明。他向总指挥汇报了缴获这只大箱子的全过程,说:“俺不知道是啥家伙,反正是好东西,要不那个鬼子兵不会死死地扛着它跑。说实话,俺还以为是金银财宝哩!”

“这可是比金银财宝还好的东西。”张自忠说,“李大兴,你立了大功,赏你8000块大洋!”

李大兴听蒙了。8000块,对一个穷当兵的来说,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可他转念一想,这么些钱对我有啥用?不能要。他说:“总指挥,杀鬼子是应该的,只要缴获的家伙有大用场,俺就没有白追那鬼子兵,也没有白扛这么几十里路。这些钱,对俺没用,俺不要。”

张自忠说:“你把钱寄给家里去,让你父母亲修修房子,置几亩地,也免得你挂牵。”

长官这席话,说得李大兴泪眼婆娑。他哽咽着说:“总指挥,我没有父母,没有家了。”

张自忠一愣。

“那年,我爹和我哥去闯关东,被日本鬼子抓去开煤矿,砸死在井里了。我娘听到这消息,急得不吃不喝,也死了。”李大兴啜泣着。

张自忠点燃一支香烟,在沉默中踱了几步,转身对李大兴说:“往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是!”李大兴转悲为喜。

这一仗,29军的大刀片名扬全国,前线总指挥张自忠将军一举成名。29军是“9·18”事变以来,英勇抗击日寇的第一支部队,受到了全国人民的关注和支持。各报记者纷纷到前线采访;平、津、唐等地的学生及各界人士到前线慰问。全国各地的慰问信雪片似的飞来……

由此一仗,29军的大刀片威震敌胆,名不见经传的张自忠震动了关东军。日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了东三省,又没费太多兵力拿下了热河省。正当敌人得意忘形,企图突破长城一线,进军华北的时候,没想到在喜峰口受到了顽强抵抗;更没想到,劣势装备的中国军队,竟用古老的大刀片在日军兵营横冲直撞……

一时间,日军士兵提起大刀片就浑身哆嗦。和我相拒对抗的日军部队,士兵们夜晚睡觉用铁片护着脖子,防止中国士兵“摸西瓜”;有的士兵一到夜晚就做噩梦,常常被大刀片吓得惊醒;有的士兵干脆蹲在墙角,一夜不睡觉。混成独立旅团长服部将军眼看自己的部队心理恐惧、士气低落、战斗力日渐减弱,便想出了一个“绝招”,命令前线部队一到夜晚就放照明弹,防止中国军队夜袭,给皇军官兵壮胆。

我军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当地老百姓。部队不管是夜袭还是转进,当地群众主动带路;群众还主动报告敌军动态,掩护部队和伤员。那次雪夜偷袭敌人时,我军排长张凤岐受伤较重,连夜撤退时掉队落伍,流血过多,晕倒在半山腰上。一个早起打柴的樵夫见了,忙把他背回家去,放到热炕头救活;又找草药治疗。几天以后,待排长体力有所恢复后,这位樵夫又护送他归队。

这天,刘山团长从潵河桥打来电话,说有几个老乡要见总指挥。张自忠问有什么事,那边说有个日本孩子……张自忠听不明白,说那就干脆把他们送来。

不多一会儿,刘山用炮车把那几个老乡送来了。李大兴把他们领到总指挥屋里。

张自忠见走进屋里的是一位老大爷,一位老奶奶,两个十三四岁的后生,还有个日本孩子。他说:“老大爷,老奶奶,你们受惊了,辛苦了!”

“老总辛苦。”爷爷问李大兴,“这位长官是……”

“我是张自忠。”

老大爷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就是前线总指挥,就是带领弟兄们杀得鬼子胆战心惊的人。果然是大个子,下巴上有两根长须,剑眉,大眼,相貌堂堂,和传说中的一样,只是胳膊挂了彩。

老大爷自我介绍;他姓郭,人们叫他大顺老汉,一个是老伴,一个是孙子喜顺,家住羊蹄峪,元宵花会那天,鬼子来把村子烧了,杀了很多人,他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踩高跷倒下的……

听说是从喜峰口一带逃出的难民,张自忠格外亲热,忙给他们让座、斟热水。

大顺老汉说:他们一家三口在逃难路上,遇到鬼子的飞机轰炸村子。浓烟烈火中有人往山上跑,敌机在追杀。一会儿有听见孩子的哭声。他们三个人拐过去一看,见被飞机炸死的是个30多岁的日本女人,一个六七岁的日本崽儿,趴在妈妈的尸体上痛哭。老汉要走,老伴说那是条命,要没人管,会被狼叼走的。于是他们把他领过来,本想在路上交给日本人,可那些鬼子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老伴不放心,一直带到这里。大顺老汉说:“俺寻思,把崽儿交给咱队伍上,由你们送给日本人。他们自己的崽儿,还能不收留!”

张自忠把那日本孩子拉到自己面前,第一眼就发现了孩子手里的小木人。木人是用桃树刻的,还穿着件和尚衣,脖子上拴根红线。他拿过小木人看了看,笑了,还给那孩子。在日本,小木人不仅仅是玩具,还可以驱鬼辟邪、保佑平安。大人们都喜爱给孩子玩小木人。

廖副官把金翻译找来。一边给他糖块吃,一边咿咿呀呀向他问些什么。那孩子不知是腼腆还是害怕,直往奶奶怀里钻。奶奶抚摸他的头,正了正东洋帽,说:“别怕。”

孩子话不多,金翻译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时点头或摇头,说话时眼睛直往上翻。

“总指挥,他叫太郎,有6岁。”金翻译报告。

“什么太郎?”张自忠问。

“武川太郎。”

一听这名字,廖副官、李大兴和喜顺子都笑了。“干脆叫武大郎得啦!”喜顺子笑着说。

“他爸爸叫什么?”张自忠问。

“不知道,说他妈妈叫贞子。”

“他爸是干什么的?”张自忠又问。

金翻译咿咿呀呀问几句,说:“他说,他爸爸的队伍里有汽车,有炮,有马。”

“嗯,很可能是炮兵大队长武川勇夫中佐。据证实,他就是在我们袭击的那个夜晚丧命的。”张自忠说,“看来,他就是武川勇夫的儿子。”他捻着长须,沉吟片刻,让李大兴领他们去吃饭。待大顺老汉一家领那日本孩子走后,他对廖副官和金翻译说:

“马上和天津我方联络,让日本驻屯军司令部来人认领孩子。”

不到两支烟的工夫,廖副官和金翻译来报告:已经和日本驻屯军司令部联系上了,他们说马上和服部旅团联系。

“是的,”金翻译说,“日方特别向你致意,说在战场上收留孩子,并无条件地送还,十分感谢。”

张自忠摆摆手:“这帮家伙说好话,干坏事,坏透了,那些外交话不要听。”

“我爹,我娘,我弟,山妞,还有好多好多人,就是被鬼子杀死的。我奶奶要不是躲进地窖,也早死了!”喜顺子不知啥时候来了,说。

张自忠这才过细打量这个逃难的少年:狗皮帽子,破棉袄,脚上穿双绽线的棉鞋;黑黑的脸蛋上有双机灵的眼睛。他不愿多说什么,怕勾起孩子的伤心事,摸摸他的脸蛋说:

“快长大吧,长大了给你爹娘和亲人报仇!”

听这么一说,喜顺子反而伤心起来。两眼吧嗒着泪水,差点哭出声来。

这时,廖副官和金翻译来了。

“日方什么时候来领孩子?”张自忠问。

“他们说,经查询,没有丢孩子。”金翻译说。

太出乎意料了!张自忠急了,“你没告诉他们,说是个叫武川太郎的孩子?”

“说了。可他们一口咬定说没这么个孩子。”

“那他们打算不打算来人看看?”

“一点来的意思都没有。”

廖副官说:“看来,他们不想要这个孩子,怕给他们找麻烦,添累赘。”

“王八蛋!”张自忠愤怒了,把烟蒂狠狠地摔到地上,用脚板蹍得粉碎……

这几天,大顺老汉一个劲嚷着要走,不愿叨扰部队;可张自忠一个劲地按着他,劝他们多住些日子。无论在前沿视察阵地,还是在指挥所研究作战计划,他的心里始终装着那个日本孩子,考虑着孩子的去留。如果给正面日军直接送去,他们要是决意不收怎么办?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呀!如果留下,饱受侵略之害和穷困之苦的中国百姓,又有谁愿意收留呢?这个无辜的孩子啊……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儿女。那年儿子生病,他军务繁忙,顾不上送去看医生。不几天,当那可爱的小生命离开人世时,他是怎样肝肠痛断……

“总指挥在吗?”这天早晨,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大顺老汉就来了。

“郭大爷,您找我?”张自忠从屋里迎出来。

“嗯,是,是这么回事……”大顺老汉吞吞吐吐,好像有话不便说出口。因为那天他提出把喜顺子留给部队,张自忠痛快地答应了;总指挥让他收养那日本孩子,他竟跳起来,愤愤然地走了,弄得总指挥很尴尬。

“要不,进屋里说吧。”张自忠说。

“不啦!长官,您说的那话,我和老伴商量过了。老伴说, 不管是谁的崽儿,都是佛祖给的一条命,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冻死。”

“大娘说得好啊!”张自忠说,“鬼子没有人性,屠杀我国儿童,还遗弃本国孩子。可我们是礼仪之邦,拯救生命是最大的行善。”

“总指挥上次劝我的话,我寻思是对的。”大顺老汉说,“我和老伴合计,还是收养这孩子吧。”

“好啊,太好啦!大爷,我感谢您,感谢大娘,可为我们解决了一个难题呀!”张自忠激动地握着大顺老汉的手,眼里迸出泪花。是啊,这两位普通的山民,虽然疾恶如仇,但极富有人性和同情心,这是怎样伟大的胸怀和性格啊!

“孩子小,我们打算带他到内地要饭去。”大顺老汉说,“长官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们老两口都要把他抚养成人,尽到做人的良心。”

老汉的话十分恳切,张自忠听了很动情。是啊,亲人被杀, 家园被毁,两个老人带个孩子,今后如何生活?他低头不语,心头像吊着块石磨。身为军队将领,没能力保护老百姓,不觉得汗颜吗?他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气说:

“郭大爷,逃难要饭终不是办法。我想,你们还是回去,那儿不是交通要道,敌人不会占领。那儿有您的地,有果树,羊蹄峪是你们的根。”

大顺老汉说:“我舍不得羊蹄峪,可不瞒长官说,凭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很难再建一个家。”

“这好办,让李大兴去,帮您把房子盖起来。”

“这……”大顺老汉犹豫了,队伍正打仗,兵金贵得很,咋能为自己……

“大爷,就这么定了,等天暖和了再走。”

“不再叨扰部队了,今天就走,这会儿就走。”

吃过早饭,大顺老汉和老伴领着那日本孩子来向张自忠告别。李大兴一身便装,戴顶破皮帽,斜背一个包裹,活像带着老小逃难的农民。张自忠拉着老汉的手,说:

“包裹里有140块银圆,其中那40块是我给这孩子的。大爷,大娘,孩子的一切就托付你们了。”他吊着膀子,深深地向两位老人鞠躬。

老人感动了,泪眼模糊地说:“长官放心,豁出俺们这两把老骨头,也不能让孩子受委屈,也要对得起长官一片心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善良的奶奶很少说话,这会儿,也说:“长官放心,这就是我的喜顺子,小喜峰,我,我们不会亏待娃的。”说着,奶奶抹着泪,搂着孩子。

张自忠把一包糖果塞到孩子怀里,说:“留在中国吧,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他想起了什么,说:“该起个名字,起个中国名字啊。”

“哟嗬,还是长官想得周到。”大顺老汉拍着脑门,“总不能叫他‘太郎’吧!”

张自忠小声问喜顺子:“你那弟弟叫啥?”

“喜峰,郭喜峰。”

“喜顺,喜峰。这孩子从东洋来,就叫喜东吧。郭喜东!”张自忠问,“大爷,这名字咋样?”

“好,好,就叫郭喜东。”老汉深情地看一眼老伴,老伴点头,把孩搂在怀里。大家笑了。

张自忠着意看了看那个小木人,抚摩着孩子的脸蛋,指着两个老人,“这是爷爷,这是奶奶。”把喜顺子拉到跟前,“这是哥哥,你呢,就改名郭喜东,往后你就是咱们中国孩子了!”

那孩子似懂非懂,见大伙围着自己说笑,小嘴也乐开了花,两只小虎牙龇了出来。

张自忠又向李大兴交代:汽车只开到潵河桥,过了桥走山路,要机灵,千万别碰到鬼子。

开动了,汽车开动了。真要离开爷爷、奶奶,喜顺子舍不得,偷偷地抹眼泪。

张自忠向车上的人招手,向小喜东招手,汽车开出了老远老远,他还在招手。仿佛,那汽车载走的是他的父母,是他的儿子。往昔多少事,依依惜别情,但愿人长久,彼此多情缘!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悄悄来临。早晨的阳光照耀着远处的燕山,起伏的山峦覆盖着白雪,像一条条腾飞的巨龙。这时,从山村传来歌声——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29军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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