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所以在长城一线相峙不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侧后不断受到冯玉祥将军率领的抗日同盟军的打击;其中,吉鸿昌将军带队攻克多伦,日军伤亡惨重,惊动了裕仁天皇。
冯玉祥这个人不好对付,蒋介石不愿让他重掌兵权,胁迫他解散同盟军,理由是,要抗日,由中央统一指挥。外侮当前,冯玉祥怕引起内战,只得咬牙解散了同盟军,把他的老底子部队交给宋哲元,自己再次隐居泰山。
同盟军一解散,日寇嚣张起来,频频向我长城一线进攻。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南京政府让何应钦糊里糊涂和日军签订了《塘沽协定》。
于是,中国军队奉命撤离长城线。
张自忠正准备进行春季大出击,突然接到了撤退命令,蒙了,打电话问宋哲元,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张学良将军因为弃守东北,遭到朝野人士谴责,尽管这是根据中央“不抵抗”命令撤退的,但这个黑锅还得让他背。好容易盼到长城一线抗击日寇这一天,不知怎么仗打了一半,蒋先生却让他《出国考察》,而让何应钦接替职务。
极受蒋先生器重的何应钦将军,真不愧为蒋先生的亲信,主政北平第一件事,是和日本人签订《塘沽协定》,第二件事就是命令29军和其他东北军撤守长城;第三件事是逮捕、审判吉鸿昌。做了这三件事,何将军觉得还不过瘾,又亲自与日本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签订了臭不可闻的《何梅协定》——此是后话。
从年初到5月底,整整一个春季,我国军队及各地自愿到长城一带参加抗日的青年,凭着保卫中华民族生存的决心和意志,用劣势装备连连挫败敌人。他们杀得敌人尸横遍野,我方阵地上也已血流成河。这是“9·18”以来日军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用两个师团及3个独立旅团和配属部队,企图一举突破长城关隘,进军华北。但,它们在中国人民和军队面前失败了,第一次尝到了侵略遭惨败的滋味。中华儿女以英勇的壮举,用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张自忠想着,愣着神,不断捻着下颏上的长须。作为前线总指挥,部队打了胜仗却让撤退,这个口怎么开?但命令不能违抗,思来想去,还得向部队下达。
这个命令、犹如翻滚的油锅里掉进一滴水,噼噼啪啪炸起来了。“为什么让撤退?”“打了胜仗还撤退,我们牺牲的弟兄们的血不是白流了吗?”“这是个糊涂命令,浑蛋命令!”官兵们咒骂着。
“总指挥,这到底是为什么?”赵登禹、黄纲、何丰等几位旅长闯进指挥部,质问张自忠。
张自忠也急了,“你们问我,我问谁?”
“弟兄们想不通,不愿撤!”
“不愿撤也得撤,这是上级的命令。”
“什么时候撤?”
张自忠想了想,说:“今天晚上,不要惊动老乡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仲春时节,气候宜人,塞外的风吹过来,夜色黑暗而寒凉。天幕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几片不算厚的阴云。村子里,零星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黑夜的寂静和沉闷。
牢骚归牢骚,命令还得执行。吃过晚饭,部队开始收拾、清点,当月色溶溶地漫过房脊的时候,部队悄没声息地到村外去整队集合,排行军序列。部队受到了老百姓的支持和关心,如今要离开,理当去告别,去道谢,然而,部队情绪低落,谁也张不开口:“老乡,我们撤退了!”
部队不打招呼,老百姓还是知道了。当队伍出发的时候,村里的老大娘、大嫂,用笸箩端着红枣、花生、板栗,往士兵们的挎包里塞。部队所过村子,人们在寒夜中排着队,送别抗日英雄。但,他们不是笑脸送别,而是哭着、喊着、号啕着,以泪眼相送。
张自忠和总指挥部的人刚出村子,就见路旁黑压压跪着许多人。一个老汉抱住张自忠的腿,老泪纵横,说:“长官,咱们大军走了,谁来保护俺们老百姓啊?”
张自忠几日来的委屈,化作汩汩泪水,在暗夜里淌下来,淌下来。打了胜仗要撤军让地,没有半点道理,“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耻心撞击着全身。他寒冷,他恼羞,他心亏,怎么给老乡们解释……老百姓哭声一片,听了让人心寒。国家不管他们了,军队不保护他们了,他们即将陷入魔掌。还有一些老乡,已经打好行装,携儿带女,打算跟在部队后面去逃难……
许久许久,张自忠弯下腰去扶起老汉。细看,吓一大跳,他竟是郭大顺老汉;旁边还有郭大娘,还有小喜东。孩子哭得呜呜的。他只觉得十二分羞愧和汗颜,跪下,和大顺老汉抱头痛哭……
这时,张克侠过来,把大顺老汉扶起来,安慰着。张自忠从惶惑和惭愧中走出来,站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抹一把满脸的泪,说:
“大爷,大娘,老乡们,上峰让部队撤退,我不能违抗命令。但有一条,我和我的部队是打鬼子的。只要鬼子一天不离开中国,我们就一天不歇地打下去。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我会带着部队打过长城的!……”
他被克侠和护兵架走了。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尴尬场面的。这一幕,永远留在他的脑海里——这是耻辱,也是鞭策。
不久,国民党中央军委会决定成立庐山军官训练团。蒋介石点名让张自忠带领29军营以上干部去受训,当副营长。蒋介石钦慕张自忠由来已久:中原大战失败时没能收降他,可不久全军编整后,蒋介石亲自在汉口召见他,并赏大洋30万块;这次训练结束,给每人授一柄短剑。蒋介石把剑佩在张自忠身上,着意和他握了握手,并用另一只手在他手上拍拍,微笑地点头致意……
赴庐山受训,必然经过汉口。张学良出国考察回来,正驻军武汉。张学良见了29军军官们十分高兴,陪他们吃饭,包租饭店,并派专轮接送他们。一天,张学良在风景秀丽的东湖单独接见张自忠,临别时特意送他一只金壳怀表。据说这表是他特意定做的,只有十多只,除送给亲朋外,赠给将领的为数极少。他勉励说:“表走得是准确的,但愿你我也像表一样,为了国家民族利益,忠贞不贰,毫不含糊。”……
如果说,蒋介石看重张自忠的才干和忠勇的话,那么,张学良更看重他无私无畏和大仁大义的德行。张自忠身上体现的军事才干和品德修养,正是时下高级将领所要具备的。
然而,不论蒋介石、冯玉祥、张学良多么器重他,都抹不去长城撤退时在心头留下的阴影,他那开朗的性格发生了某些变化——自卑、郁闷、烦躁充塞胸中。
这是个多雪的冬天。中央政府任命张自忠兼任察哈尔省主席。
初任封疆大吏,他自感责任重大,经验不足。戎马平生,只知道训练部队,只知道带兵打仗。可省主席却要管全省事务,包括政治、外交、经济、军事、文教等等。
他琢磨了一些日子,对参谋长张克侠说:“陪我到北平去走一趟。”
“干啥?”克侠扶一扶眼镜,问。
“去请一个人,请个能协助我处理政务的人。”
“嚯,谁能替你当省主席?”张克侠很惊讶。
“不是代替我,是协助。”张自忠说,“这个人很有两下子,去了你就会知道。”他冷静地分析了当前的情况:日本人在华北无孔不入,察省处于华北的前哨,部队不能有些许松懈。当务之急是两件事:抓紧军事训练和更换武器装备。如有个得力的人来协助他处理政务,他就能把主要精力用在部队建设上。
克侠同意张自忠的分析,答应陪他走一趟。
张家口到北平不算远,但大雪把铁轨埋没了,火车走得很慢。当他俩走出永定门车站时,已是申酉之交,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风雪征程,颇感疲惫,他俩到一家饭铺吃过饭,找到西四牌楼下,辨别了一下方向,便朝西四北大街走去。凭着张自忠的印象,从个不大的胡同往里走,有个小四合院,那里住着他要找的人。
黄昏时分,那家的门环被张自忠敲了几下,里边有人开门。可用人告诉他们,先生和太太看朋友去了,今儿个风大雪大,能不能回来说不定。他们留下话,说明儿上午再登门拜访。
他俩来到宋哲元的寓所,汇报了有关情况,聊了会儿天,便到招待所住下来。
他俩住了间头号房。房里有两张铺,一切颇感方便。一会儿,门房叫他们下楼洗澡。澡池很小,但十分干净,池子里热气腾腾,但水却清亮得很。寒冷的冬天泡个热水澡,谁都感到惬意。张自忠半躺在池子里,眯着眼;克侠摘了眼镜,干脆躺下来,只把脑袋露在外面。
“大哥,咱俩要找的这个人是谁?”克侠问。
“是我在天津法政学堂的同学,陕西人,比我大三岁,叫马冲。”
“他怎么留在北平了?”
“他是个很有抱负的人。法政学堂毕业后,他取道武汉,投身国民革命。不久,孙中山先生选派一批学子赴日本留学,他是其中的一个。学成回国后,他一面在北师大任教,一面参与政治活动——什么护法反袁、五四运动,拥护北伐军。张作霖入关后,他被聘为大帅府的政治经济顾问。直到张学良将军主政北平,他们之间也没断过来往。”
“最近呢?”克侠又问。
“长城抗战撤退时,我到北平和他见过一面。”张自忠说得从容,澡池静静的,很有聊天气氛。“这二年他虽没供什么职,但也没有真正埋在故纸堆里,而是一边著书,一边静观形势,常有宏论发表,尤其对日本的侵华野心看得颇为透彻。”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他俩一边抽烟,仍然一边聊,张克侠说:
“这个马冲有学问,我信,但能干不能干可就两说了。倒不如从弟兄们中找个更合适的人。”
“涉及政务的事,不是谁都可以干的。还是那句话,弟兄们的精力都要放到部队上。”……
夜已经很深了,两人都有些困倦。炉子里的煤火烧得正旺,时而发出一声噼啪的响声。壶里的水“沙沙”地响,和窗外呼呼的朔风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人感到房子里安宁、舒适、暖和。
第二天上午,当他俩顶风冒雪来到马冲家时,主人早已把火盆生旺,情怀激烈地等着哩!
马冲是个重感情的人。听说张自忠昨晚来访,后悔不迭,大呼“回来晚了,晚了!”今早亲自收拾书斋,生了火盆,单等客人到来。
张自忠把克侠介绍给马冲认识之后,三人便在书斋落座。马太太亲自送来两杯香茶,冲克侠笑笑,和张自忠随便寒暄几句;又把丈夫的宜兴紫砂茶壶放到桌上;出去时,把书房门带上。小小的斗室里只有三个好朋友,自由自在,谈天说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荩忱老弟荣任察省主席,我已经听说过了,可喜可贺!”马冲把那只拳头大小的紫砂壶揽在怀里,像抱着只热烘烘的手炉,像揣着只温良可爱的猫,好一副学者派头。
“是荣耀,也是责任。”张自忠说,“学兄,我俩正为这事而来,想请你……”
马冲用手势制止他往下说,哈哈一笑,“喝茶喝茶。”他拿眼瞅着客人品茶,问:“这茶如何?”
“不错!清香扑鼻,开人七窍。这种茶,我似乎没有喝过。”张自忠说。
“对茶,我品不出个名堂,不如烟内行。”克侠自嘲地一笑,“这茶是……”
“铁观音。是福建的一个学生,他的同事到北平办事,托他捎来的。”马冲说。
“比起龙井和毛峰来,这茶更有一番清香。”
“唉!”听张自忠这么一说,马冲长长地叹口气,把手中的壶往桌上一推,“什么龙井、毛峰,什么银针、碧螺春,还有六安瓜片,用不了多久,这些茶,我们怕是喝不上啦!”
听了这话,两个客人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拿眼睛直瞅他。马冲把头埋在怀里,一片愁云遮着他那开朗的脸。张自忠把壶放到他手里,让他继续揽着,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睛盯着火盆里闪烁的炭火,感奋地说:
“日本人亡我民族之心不死,大有一举侵占我中华国土之势,箭在弦上,早晚会有这一天。”
克侠不善言谈,可听到这话不觉大吃一惊:“教授是说,日军就要向我内地发兵了?”
“这种情形不可避免了。”马冲身穿棉长袍,一双两块瓦的老头棉鞋;瘦瘦的脸颊,宽阔的前额,脑袋已经谢顶,头顶闪着油汪汪的亮光。他抱着紫砂壶走几步,说,“江南一旦被日人占领,我们还能喝得上茶吗?”
“岂止喝不成名茶,还要亡国灭种当奴隶!”张自忠的话不是补充,而是忧愤。
“老弟,你既是将军,又是省主席,军政一身,责任重大,我倒有几点建议。”马冲说。
“愿请教,洗耳恭听。”张自忠诚恳地说。
“第一,大事请示上峰,但本省之事,应当自行解决;第二,对中外一切政治、经济、军事等重要事件,应该及时了解,有所关心;这第三嘛,得暇要读点书,古今中外历史及著名战争,要了解一些。高级将领应该是个战略家。”马冲侃侃而谈,“今后,中国军队的主要对手是日军,所以,要重视研究日军情况,包括战略战术,武器装备,后勤辎重,以及有关将领的性格特点,都要心中有数。一旦交手,不致惊慌。这就是兵书上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好,马兄说得好啊!”张自忠听得热血沸腾,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马冲的手,差点没把那只紫砂壶摔到地上。
“孤陋之见,谨供老弟参考。”马冲摆摆手。
“这次来,不仅是来聆听教诲,还是来请学兄出山的。”张自忠说,“我一介武夫,一旦临政,甚感惶恐;形势瞬息万变,怕分寸把握不住,所以,想请你去协助我处理政务。”
“这个……”马冲对客人来访之意已猜中几分,可一旦说明,他还是感到有些意外。自忠在学校时品学兼优,从军后又十分注意学习,当学兵团长和军校校长时,确实读过一些书,而且经历过一些重大政治事变。在国军高级将领中,他算得上文武双全。他原想,自忠在叙同窗之谊中,只是试探下他的口气,没想到他真会请他去辅佐工作。于是他说:“这是老弟抬举小兄,情意我领了,可我是不能去的。”
“我是诚心诚意,请学兄千万不要推辞。”
“马教授,我们可是专门来请的。”克侠说。
“我是个书呆子,从没有做过官,恐怕会使老弟失望的。”马冲的态度甚为坚决。
三人正说着,马太太走进书房,插话说:“荩忱,你不知道吧,他最近身体不好,一劳累就吐血。平日他读书写文章,我总把着他。”
“写文章,那是个呕心沥血的事,到我那儿去,肯定会好些。”张自忠见马太太干预,忙说,“等天气暖和些,也请嫂夫人去住些日子。”
“火锅点着了吗?”马冲忙把话岔开。
“点着了,菜也做好了。”
“吃饭吃饭!”
一张红木八仙桌的中央,锃亮的紫铜火锅如同那紫砂壶一样精致、可人。火锅里柴炭轻微地“噼啪”声,和那闪灼灼的火苗,映红了餐室,温暖了在风雪天相聚的人……
张家口北城门外,察哈尔省政府。
张自忠率部分团长、参谋和省府人员,到察北考察多日。出发前,他曾交代,每人要用心考察,事后必须写份书面情况。回到省府后,他将每份报告细细阅读,然后亲自汇总,写了“保卫和开发察北意见书”。这时,他兴致勃勃地把马冲找来,正在和这位新任省府秘书长研究这份重要文件。
那天,尽管马冲和太太推辞再三,但毕竟拗不过军人的执着。不过马冲最后说:“古书云,气同则从,声比则应。你我虽为同窗好友,但这些年风云动荡,每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勉强不得。和,咱俩一起工作;不和,我将随时离开。请你给我这点自由和方便。”
“好,学兄尽管自便。”张自忠许诺。
实在没有理由再推托了。在这乱云飞渡的岁月里,能辅佐张自忠镇守边关,稳定形势,也算是为国家出了份力。然而,他还是说了句最不愿说而又不得不说的话:“荩忱老弟,我先得声明一句:咱可不要做汉奸啊!”
没想到,马冲会说出这么句话来。张自忠听了心发颤,脸发沉,盯着马冲的眼睛,半晌,一字一板地说:“那就把我的骨头砸碎了,看看到底有没有一点儿汉奸气味!”……
省主席办公室的一角,摆着两张单人沙发,前面放只炭火旺盛的火盆。张自忠和马冲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这份意见书。这是他上任后,呈报中央和行政院的一份重要文书。察北虽然天气寒冷,地广人稀,但大有开发利用的价值。其丰富的土特产,发达的畜牧业,如适当发展工业生产,将可成为我国的牛羊肉基地、奶制品基地和毛纺工业基地。而张家口作为平绥线上的重镇,连接着察北和绥远,将是这一带的商品集散中心。
“意见书”研究接近尾声,黄纲、何丰、刘山等三个旅长突然闯了进来。他们英姿勃发地站在张自忠面前,举手敬礼。张自忠一见是自己的三名得力干将,来不及还礼,就一把将他们三人搂住。
“黄纲,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惊喜地问。
“昨天晚上。今天特来向师长报到。”这位个子高高的黄纲旅长说。
“想不到你们三人能一起来。”
“我们是来让省主席请客的。”刘山说。长城抗战不久,他提升为旅长了。
“饭是要吃的,要说请客,有什么由头?”
“他们说,近日省主席委任了一位秘书长。”何丰慢条斯理地说。
“这就是你们要见的马秘书长。”张自忠把马冲介绍给三位旅长。
原来,那年张自忠和刘山、何丰到庐山训练团学习回来后,觉得让军官们参加高层次的训练很有必要,于是他又保送黄纲去学习。
“在南京,听到过中央对抗日有什么主张没有?”张自忠问刚从中央军官学校归来的黄纲。
“临毕业时,蒋总司令参加了典礼,在会上讲话说:抗日不是一人一家的事,关系民族、国家存亡,应由中央统一部署,不要轻举妄动!”
一提起日本人,张自忠就气愤。他说:“要是我自家的事,早就与鬼子拼啦!”
“蒋总司令还说,”黄纲继续说,“抗日需要准备,准备需要时间。我们争取和平,局部做些让步,就是为了准备更充分些。”
张自忠点点头,又看马冲一眼。马冲无可又无不可地笑笑,笑得颇为深沉。
“我们在军校学习的都是新武器,那性能就是好,杀伤力强,命中率高。”黄纲说,“师长,我们的武器太差了。”
张自忠默默地点头。就目前几个派系的军队来说,西北军最能打,但武器装备也最差。后来苏联支援了一点儿;蒋介石给了一点儿;29军成立后,张学良又给了一点儿,但仍然没有扭转有兵无枪的局面。人们只知道西北军的大刀片有名,殊不知,这是因为武器不足逼出来的。他鼓励三个旅长说:
“只要部队训练好,素质过硬,补充武器容易。我们有打算:能造的,自己造;不能造的就买,争取尽快地更新装备。”
刘山晃晃腕上的表说:“师长,别光说话了,得照顾照顾弟兄们的肚子。”
“吃饭吃饭!”张自忠哈哈一笑,向外面叫一声,“李大兴,叫副师长和参谋长来吃饭。”
小餐厅的圆形餐桌上,放着八大盘菜。天寒地冻的张家口,没什么鲜嫩可口的蔬菜,无非是牛羊肉、蘑菇和白菜土豆。张自忠平日下部队,就和士兵一起吃;在省府,就和工作人员一样买饭吃。除非招待客人,才加几个菜。
他们刚在桌前坐定,刘山见了桌上的饭菜,忍不住,提议边吃边等副师长和参谋长。自家兄弟,用不着客气。张自忠应允,先端起酒杯,欢迎马秘书长,欢迎三个兄弟的到来。他们刚喝了两杯,副师长文天就来了。
“参谋长呢?”张自忠问。
“在司令部处理一桩麻烦事。”文天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说,“日军张北特务机关送来一份文函,说是根据《塘沽协定》和《何梅协定》条款,让我军撤到大境门内;大境门一带由他们驻扎。”
张自忠正端着一杯酒,一听说日军如此蛮横无理,脸色陡然沉下来,把酒杯放到桌上。
“岂有此理!”黄纲重重地放下筷子。
“师长,让我带弟兄们,去张北把鬼子的特务机关捣了算啦!免得它惹是生非。”刘山说。
“小鬼子记吃不记打,春天在龙门所吃了亏,冬天又想吃大境门。”何丰说。
马冲初来乍到,见三位旅长怒发冲冠,不便说什么,从桌上的烟盒里取支烟,抽着。
张自忠觉得,饭桌上的气氛太紧张了。弟兄们难得一聚,怕大伙吃不好。他不觉朗朗一笑,说:“喝酒,天塌不下来!”举起杯向弟兄们晃一晃,等众人都端起酒杯时,他“嗞”的一声把酒干了下去。军人就有这么个性格,无论眼前发生天大事,该吃得吃,该喝得喝,该睡得睡。不会吃、喝、睡,就甭想当个好兵。不过,他虽然这么安慰弟兄们,但思绪早已飞向了战场,不禁想起今年春天,保卫察东的那场战斗……
敌人向我华北长城最北端的独石口进犯。在风沙弥漫,气温零下40余度的恶劣环境下,我军将士坚守阵地,英勇杀敌。敌人一面派飞机轰炸,一面要求我军退出龙门所和赤城。见恐吓无效,竟派飞机掩护步骑2000余人,向龙门所猖狂进攻。激战3天3夜,敌人败退而归……
和鬼子多次交锋之后,他深知敌人的伎俩:先是耍无赖,叫你把地盘让给它;你若不让,它就恐吓;再不见效,它就硬来;如果真的碰得头破血流了,它就自己搬梯子下台阶,说是“误会”,让双方“停止冲突”。
张自忠陪弟兄们吃饭,可心里却在盘算该怎样教训一下鬼子。饭菜刚下肚,当每人点燃一支香烟的时候,张自忠说:
“实在对不起,本来要留弟兄们看看戏,洗个澡,再畅谈一番。看来,鬼子不愿给我们这个机会。现在,弟兄们就各自回部队去吧!”
“是!”三个旅长同声应着。
“且慢!”张自忠拿眼看大家,说,“黄纲,你部从大境门向北行走45里,在罕诺坝一线布防,严阵以待;何丰和刘山,你们从察北和察东分别派一支人马在大境门和罕诺坝之间。一旦黄纲打响,你们进行接应。”他又转身对副师长文天说:“命令宣化的直属守备部队,抽调一个营进驻大境门内。一切行动,在今晚零点以前就绪,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出膛子弹不回头,行动吧!”
“是!”三个旅长同时敬礼,并各自跃上了自己的坐骑。张自忠向他们扬扬手。三匹快马如同三支离弦箭,向着不同的方向射去。
张自忠看着三个旅长走后,对文天说:“你快点回师部去,把我的安排跟克侠说说,掌握好部队,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络。”
待文天跃马离去后,张自忠和马冲走进了他的办公室。然后,将布置情况写进战斗日志。
“荩忱,调兵遣将是一个方面,但还有个重要方面也不要放弃:那就是和日方交涉,保持现有局面,井水不犯河水。”马冲说。
张自忠不觉捻着右颏上的几根长须,沉思着,站起来,仿佛在大境门上视察他的部队如何按命令行动。啊,人吼马嘶,风声鹤唳……
日军所以扬言要驻大境门外,是因为《塘沽协定》注明中日军队以长城为界。殊不知,大境门是张家口的北大门,是长城的一部分。如果允许日军驻扎这里,那么,张家口就不会在我手里;失去张家口,察哈尔就不复存在,平绥铁路也势必落入敌手,整个华北受到严重威胁。
想到这里,他还是接受了马冲的劝告。是的,尽量避免大动干戈,维持现状无疑为明智之举。他决定让马冲到日本特务机关去交涉。他看看怀表,黄纲开始行动了。他对马冲说:
“你辛苦一趟吧。不管什么协定,也不管什么长城线,你只强调,大境门外早已驻有中国军队,如果日军由张北南开,双方发生误会,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
马冲一一点头,并商量了一些细节。这是他受聘后处理的第一桩涉外事件,未免有些忐忑。张自忠把他送上汽车,鼓励说:
“你是中国政府官员,是代表省政府和主席去的,要理直气壮,态度坚决,寸步不让!”
送走马冲,他再一次看看表,时针已指向9点。他给师部打电话,询问部队调动情况。张克侠告诉他:部队都在行动,而黄纲的先头部队已接近罕诺坝。张自忠指示说:通知黄纲,部队连夜筑构工事,随时准备迎击敌人!
副官、秘书、参谋、护兵,都在办公室外守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拿耳朵听着屋里动静。省政府大院里,汽车、摩托、马匹,均已齐备,单等张自忠调遣。无数双眼睛,盯着那扇亮着电灯的窗户;每个人的神经,都像紧绷的弦。朔风呼啸、严寒刺骨的张家口之夜啊,恬静和温馨中,却有着难以捉摸的骚动。
张自忠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品茶,但舌苔粗糙,品不出什么味道;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蒂灼伤了指头,却不觉疼;他在紫红油漆地板上来回踱步,皮鞋叩击着木地板,像秒针那样规律,像在给人们散发镇静剂。
这时,廖副官进来报告,说有位先生求见。
客人穿件黑色毛呢大衣,蓝狐皮领子,手里拄根文明棍。客人进来,把大衣扣解开,在沙发上优雅地坐下。首先自我介绍:
“敝人邱仰,从北平来,久闻将军威名,前来冒昧拜访,张将军辛苦了!”说着伸过手来。
张自忠感到惊讶,夜已深沉,天气又冷,如是一般性拜访,显然不是时候,难道有什么重要事情?他向外招呼看茶,便试探性地问:
“邱先生是到张家口办事?还是……”
“办事办事,顺道拜访将军。”邱仰连声说道,点燃了自己带的雪茄。
张自忠对来人身份不明,又不便多问,相互间稍有沉默。这时,李大兴给客人送上茶。
“张将军,听说日本人让将军的部队退到大境门以内,可有此事?”邱仰问。
张自忠又是一阵惊讶,说:“没想到邱先生的消息如此灵通。”
“哪里哪里,只是略有耳闻。”邱仰端起茶杯,品一口,也不看主人,问,“将军做何打算?”
张自忠哈哈一笑,说:“邱先生既已耳闻,而且深夜来访,想必有高见,愿意领教。”
“依我之见,日本人提出这一要求,是很有根据的。”邱仰放下茶杯,仰头一笑,“张将军当初驻守张家口时,没有想到吧?”
当初驻守张家口,他张自忠确实没有想到日本人会有如此混账的要求。但面对陌生的客人,他既不愿点头,也不愿摇头。整个屋子充满了雪茄的味道。张自忠将手里的烟蒂扔进烟缸。
“当年在塘沽签约时明确规定,日中两国军队以长城为界。那时日本人只在冷口、喜峰口一带作战,无暇顾及张家口。现在提出这个要求,等于是继续执行《塘沽协定》之规定。”客人站起来,在地板上一边走动,一边侃侃而谈。
“依先生之见呢?”张自忠进一步逼问。
“据我所知,日本人素对张将军评价颇高。”邱仰走着,说着,并不看张自忠。“如果将军审时度势,主动让出大境门外,既对将军无损,而且也深得日本人欢心,那个时候……”
“邱先生,”张自忠打断他的话,讥诮道,“看来,我真得让出大境门为好。请问邱先生,如果我主动放弃大境门,日本人是不是更欢心呢?”
一听味道不对,邱仰停住步,说:“将军不要开玩笑。我不过是说,咱中国人向来说话算话,既然有协定存在,就该按协定办事,不然,人家会骂我们不守信誉。”
“邱先生倒是很为中国人着想。”
“我也是中国人嘛!”邱仰听到夸奖,高兴了,说,“前些天,学生们搞什么罢课、游行,说什么‘还我河山’,其实,这些年轻人想不通。河山还是属于中国,日本人占点地盘,无非是保护自己的侨民,保护他们在中国的工业和商业,并没有把咱中国的河呀、山呀搬到人家日本去嘛……”
“邱先生!”
邱仰只顾自个儿说得痛快淋漓,得意忘形,突然听到张自忠叫他,不禁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却见张自忠手里托着他的茶碗,说:
“邱先生,对不起,我还有公务,请用了这碗茶就走。”
该说的话都说了,而且张自忠对他这么尊重,心里未免有几分兴奋,他伸手去接茶碗。可不等接住,茶碗“啪”地摔到地板上,在他的脚前被摔得粉碎了,茶水溅了一地,茶叶、茶水溅到他的皮鞋上。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言语。廖副官、李大兴等人听见动静,也都立在门口。
“请送客!”张自忠冲门外喊。
邱仰临出门时又说:“张将军,还是下命令让你的弟兄们往后让一让为好。”
“邱先生放心,我已经下命令了!”
“那好,那好!”难得听到这句话,邱仰欣喜地要和张自忠握手。但主人已转身进了办公室。
“什么东西!”不等邱仰走出省府大院,张自忠冲外面骂道。他觉得烦躁,窝气,心里狠狠地骂着:他妈的日本人浑蛋,一面要人家国土,一面还派汉奸当说客,天底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
当然,此刻最关心的,还是马冲去和日本人谈的结果如何?黄纲到达罕诺坝没有?他又一次给张克侠打电话,询问黄纲及何丰、刘山各部情况,并且亲自和已经到达罕诺坝的黄纲通了话。这时,他的心绪才稍稍稳定些。只要部队行动迅速,准备充分,或谈或打都好办。
他不时地掏出怀表看看,后来干脆把表放到桌上,一边踱步,一边不错眼地盯着表针。10点半过去了,11点也过去了。当离零点只差12分钟的时候,大院里一阵骚动。一会儿,木楼梯上响起“沓沓”的脚步声。他不觉向办公室门口走去,却恰遇马冲上楼向他走来。
马冲身穿中山装,怀表上的银链在胸前晃动;见到张自忠,他摘下礼帽,没有握手,却先掏手绢擦额头上的汗,冲他满意地一笑。
张自忠把他让进办公室,扶他在沙发上坐下,亲自给他斟茶,并不急于问结果。
马冲呷口茶,看看张自忠,这才轻松地一笑,郑重地说:“省主席,一切按你的意见办了,日本人也答应了你的要求。张北日军正待行动,先头部队已经出发,又回去了。”
张自忠旋即握着马冲的手说:“老兄辛苦了!”
两个人爽朗、畅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静,在这个长城重镇的夜空回荡。
此刻,时针正指向零点……
一年一度的春节就要来了。无论战争阴云多么沉重,人们还是纷纷置办年货,求得家人的团聚和平安。中国人,十分看重年节。
位于内蒙古高原和华北平原之间的张家口,不仅冬天寒冷、漫长,而且风大雪大。风卷着雪粒和沙砾,敲打着门窗,抽打着行人。风把人们厚厚的棉衣、皮衣打透了,令人发颤。你如果在寒风中站立一会儿,手指和脚趾就会感到麻木。虽然过了腊月就该是春天了,然而,腊月却是冬天中最寒冷的日子。
正值学校放寒假,察省学生纷纷从各大专院校返回家乡,也有教师和学生路经张家口,赴大同参观云冈石窟,还有师生借参观之名,专程赴察考察时政。张家口的大街上,常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在走动、在议论。
这天,张自忠在办公室思考察省的防务。地处华北边缘的察哈尔,日伪军常常在这里制造摩擦。今天在东蚕食一块地盘,明日在西骚扰一阵。我军往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疲于应付。日军得寸进尺,胃口很大,而上面的对日政策又不明确。张自忠恨不得大打一场,把敌人赶出察省。这种矛盾心情,使他感到沉重和烦躁。
这时,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仿佛是几个人在和卫兵吵架。张自忠信步走出办公室,走下楼梯,站在楼前的台阶上,用眼睛问卫兵。
卫兵说:“他们要闯进去!”
“我们是北平来的学生,我们要见省主席张自忠将军。”那些人中,有人站出来解释。
哦!张自忠细看来人,确实是几个学生娃子。一共7个人,其中还有两名女同学,年纪都在20岁上下,和他就读天津法政学堂时的模样差不多。见了这些学生,使他不仅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自己的子女。
“我就是张自忠。同学们到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张自忠和蔼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困难,”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说,“我们就是想……”
“就是想见一见张将军。”还是女同学嘴快。
“谢谢同学们!”张自忠笑了。
“我们想提几个问题,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提吧!”张自忠鼓励同学们。
“您对华北自治有什么看法?”
“对我们学生运动有什么看法?”
“您在察省是怎样抵抗日军的?”……
张自忠的目光在每个同学的脸上扫过。在这民族危亡的多事之秋,孩子们过早地成熟了。他们不仅仅关心自己的书本,而是从教室里走出来,放眼全国,挽救危亡。最敏感、最敢作敢为的还是这些学生。未来属于他们……他的目光从同学们的脸上缓缓移向远方,深沉地说:
“同学们,感谢你们,为有像你们这样的后来人而骄傲。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要你们记住:中国是中国人民的,只要万众一心,都不愿当亡国奴,我中华民族就不会被异族灭亡。至于我个人,和你们一样,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我挚爱脚下每一寸热土。如果有一天,我干出了对不起祖先和国人的事;如果有一天,我虽握有重兵而不能保卫国土和民众,我……”他的声音哽咽了,半刻,低沉地说,“我将自杀!”
“那么请问张将军,有什么具体的……”一个男同学继续提问,被细心的女同学拽了一把。因为她发现,将军的眼里分明闪动着泪光。
同学们蓦地惊呆了,不敢看将军。可能是由于地球引力作用,一个个把头死死地扎在胸前;另一个女同学在嘤嘤啜泣,由于强忍着悲痛,喉间有一两声压抑的哽咽……
铅灰色的天空中,一团团阴云在缓缓地移动;呜咽的寒风从头顶穿过街道,碰撞着落了叶片的枯枝;房檐上的冰凌被刮下来,清脆地摔落在墙根下;一辆拉货的马车,在遍地残雪的街上艰难地行进着;店铺前的幌子在瑟瑟抖擞,远处传来商人们有气无力地吆喝声。
当同学们向张自忠告辞时,他说:“难得你们一片热情,千里迢迢来了,就应该到处看看考察一下,察省的大部分地方仍然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要有信心,不要太悲观了。太悲观了,反而看轻了我们自己。同学们说对不对呀?”
“对!”同学们的情绪顿时又活跃起来。
打这以后,张自忠让腾出省府招待所,专门接待来察的师生和团体,并备一辆汽车,供来人浏览市容时乘坐。他指示秘书长和教育局长认真接待,解决师生困难,和他们座谈、联欢,宣传抗日主张,激励抗日信心。
一天,听说天津来了一批学生,张自忠带着廖副官到招待所去看望。刚到招待所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相互间言辞激烈。他不便近前,打发廖副官去察看。
一会儿,廖副官出来向他报告,说是这批学生来得多一些,招待所的床位不够,让一位长住的客人暂且到饭店住两天,这位客人不干,正和招待所长大吵大闹。张自忠问:
“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来干什么的?”
“听说姓邱,具体情况不清楚。”廖副官说。
“是叫邱仰吗?”张自忠问。
“对,是听说叫这么个名字。”
听说是邱仰,张自忠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去见邱仰,刚走几步,却止住了,转身回到办公室,让廖官去把秘书长马冲找来。
邱仰何许人也?张自忠已经打听得清楚:他原是吴佩孚的幕僚。“吴大帅”被北伐军打败后,陷于四面楚歌。后来逃亡四川,奔走甘南,到达北平,他始终是“大帅”的马前卒。“华北自治”甚嚣尘上之时,日本人想把吴佩孚抬出来做溥仪第二。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吴始终没有明确表态。从这个时候起,邱仰就和日本特务勾搭上了。他自称“日本通”,其实并没有到过日本,只是和日本人混得厮熟罢了。他一直住在省府招待所里,至于究竟是谁约来的?是谁派来的?还是他自己跑来的?谁也说不清。他每日不是在日本领事馆,就是到日本特务办事处。他和人们接触时,张口闭口都是什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共存共荣”;每当日本人应酬,也总是少不了他参加。人们叫他“蚯蚓”,可恶的软体动物……
不多一会儿,廖副官和马冲走了进来。
“秘书长,请你和廖副官到招待所走一趟,让那个姓邱的马上离开张家口。”张自忠说。
马冲犹豫了,一时没有搭话。廖副官找到他时,他正和教育局长研究教师的寒假生活问题。春节前夕,让教育局的人到部分教师家里去看看,帮助解决些困难。听说省主席让他去处理邱仰的事,但没想到竟处理得这么果决。他想了想,说:
“现在已经是下午,让他明天离开吧。”
“不,现在就走,让他把房间腾给学生住。”张自忠气愤地说,“晚上不是还有趟到北平的车吗?这样的人,给中国人丢脸,也给省府丢脸!”
军人的性格就是干脆、果断。和这样的人共事无须你啰唆。只要他下了决心,你是很难改变的。再说,对邱仰,也用不着给什么面子。像他这样的人是很不要脸的。他们是日本人豢养的叭儿狗,只要日本人手里还有一块肉,他们就会摇尾乞怜。
当马冲和廖副官来到招待所时,邱仰和所长的吵架还在继续。
“你们年轻人太不懂事。你拿着4两棉花去纺一纺(访一访),看我邱某是什么人?是有来头的,日本人见了我都客气得很。告诉你,住你们招待所,是看得起你们!”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让你到饭店临时住两天,那儿条件不赖,也是我们包租的。再说,我们总不能让这些学生娃分开住吧!”
“学生学生,你们就知道鼓动学生抗日,全然不顾大局,日中提携、共存共荣,有什么不好?”
两人吵得正欢,忽见马秘书长和廖副官进来,都封了嘴。片刻,招待所长委屈地说:
“秘书长,您看……”
马冲用手势制止,复又转向邱仰,说:“邱先生,咱俩单独说几句话。”
“好吧!”邱仰矜持地扬着头,说。
马冲把他领进所长办公室,掩上门,说:“邱先生,还是回北平和家人过团圆年去吧。”
马冲的话虽然宛转,但邱仰还是愣了一下。这不是下逐客令吗!不过,他到底是场面中人,立即说:“为日中亲善奔走事大,家人团聚事小,感谢秘书长的好意。”
“邱先生在这儿住的时间很长了,最近招待所又紧张,恐怕有诸多不便,还是离开为好。”马冲逐渐把话挑明。
“很方便,很好!请秘书长不必费心为我考虑。”邱仰耍无赖了,就是不愿离开。
“我的意思,你还是离开为好!”
“我不打算近期离开。”
“这是省主席的意思。”马冲终于亮出了底牌。
“是……张将军说的?”
马冲肯定地点头。
邱仰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沙发上。自从张自忠任察哈尔省主席那天起,他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而且毫不留情面,没有一点点儿回旋余地……
那是大境门事件的尾声。日本人为了自找台阶,那天举行宴会招待察省军政头面人物,他邱仰也参加了。平时他戴礼帽。这天他戴顶日军将校呢帽,端着酒杯给驻察日军最高指挥官村上启作敬酒时,指着头上的帽子说:“太君,这顶帽子,是土肥原将军特意送给我的,我今天戴它出席宴会,是为了表示对指挥官的敬意。”这位村上大佐是新近从关东军司令部调来的,对这里的人和事颇生疏,他只是点点头,把酒干了。邱仰仿佛获得了最高奖赏,又端着酒杯,到另一名中佐面前,原封不动地说了那番话。那中佐是刚提拔的骑兵大队长,年轻气盛,竟用三个指头将他的帽子抓起,看一看,哈哈大笑:“什么土肥原将军的帽子,跟我的帽子没什么两样,你,你们中国人,狡猾狡猾的!”邱仰的脸由红变白,赔着傻笑。日本人满堂哄笑。
他们的笑声,惊动了主宾席上的张自忠。他实在看不惯这副奴才相,遂说身体不适,先退一步。当他走到邱仰跟前时,狠狠地瞪了一眼,将一团餐纸扔到邱仰脚边,从牙缝挤出了两个字:“丢人!”其实,他邱仰被日本人耍弄、嬉笑的事,并不只这一回,只不过这一次被张自忠瞧见了。没想到他把这事看得这么认真……
当邱仰还在恬不知耻地回忆那天晚上的盛况和洋相时,马冲站起来,对他说:
“邱先生,马上收拾一下,让廖副官送你!”
廖副官一直把他送到站台,送上火车。白色蒸汽从车厢底部“嗞”地喷出来,开车铃声响起。这个时候,廖副官才从车上跳下来。
透过车厢的窗玻璃,邱仰看一眼廖副官,心里恨恨地说:张自忠,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