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江南指挥部成立前,陈毅曾以一支队司令员的身份,四方拜“神仙”,泰州李明扬就是他拜过的“神仙”之一。
李明扬是老同盟会员,论资格,比蒋介石还老,但他混得实在不好,直到抗战开始,才靠桂系支持,弄了一个游击总指挥部的番号,李明扬自任总指挥,他的老部下李长江任副总指挥,二人合称“泰州二李”。
1939年11月11日,李明扬托人给陈毅捎来了一封亲笔信。信上说,他通过老乡关系,从三战区搞到10万发子弹,但是要自己去取,考虑到途中要通过日军控制的重重封锁线,危险性很大,就想找新四军帮忙。
陈毅拿着信去找粟裕商量。粟裕的眼睛亮了,帮啊,这个忙怎么能不帮。
粟裕从二支队中抽出力量,以押送弹药的名义渡江北上,这就是后来的苏皖支队。此后,陈、粟又派叶飞率挺进纵队北渡长江,两支新四军部队在苏北形成掎角之势。
虽然是合作抗日,但是国民党没少惦记着新四军,陈、粟的动向很快就引起了国民党方面的疑虑。顾祝同在一次内部讲话中说:“陈、粟是一群海滨之鱼,稍纵即逝,如果任它们自由游泳,前景是很危险的。”
有人提出,韩德勤是江苏省主席,是否可由他来限制陈、粟。顾祝同听闻后苦笑了一声:“韩德勤现在苏北,他连苏北的治安都管不了,还能顾及江南吗?”
顾祝同要重新找一个他认为可与陈、粟匹敌的人选。
图穷匕首现
冷欣,顾祝同的苏北老乡,毕业于黄埔第一期,在黄埔将领中以骁勇善战著称。
武汉会战中,冷欣曾亲率敢死队出击,在鄱阳湖边与日军突击队大打白刃战, 300个鬼子被他及其敢死队捅掉100个,剩下的鬼子被逼得无路可走,全都扑通扑通跳了湖。
冷欣不光是一个血性之将,还文武全才,尤其对史学有专攻,他同文人在一起谈古论今,别人都插不上嘴。
顾祝同任命冷欣为江南行署主任,让他一身兼两任:一边从事敌后抗战,一边监督陈、粟,以限制苏南新四军的发展。
冷欣到江南后,也将自己的行署和总指挥部设在溧阳乡下的一座小村子里,与陈、粟的江南指挥部来了个背靠背。
上任之初,冷欣立足未稳,对陈、粟只能采取守势。
韩德勤在苏北感到手下人员不够用,再三打电话给蒋介石,请求派一批青年军官去苏北。蒋介石就从西安军官学校拨来五十个江苏籍毕业生,由重庆送到位于江西上饶的三战区司令部。
可这批人怎么送到苏北呢?顾祝同把活交给了冷欣,让他负责“护送过江,保证安全”。
冷欣对当地情况还不熟悉,只好把沿江各县的县长、县党部的人找来,问他们能否胜任。这些人或与新四军有联系,或不愿承担责任,都来了个一推六二五,说实在干不了。
冷欣的幕僚建议:“不是说新四军有一些部队过江了吗,要不就请他们帮个忙?”
冷欣于是把陈、粟请到指挥部。一听要送人过江,陈、粟一口拒绝:鬼子封着江呢,你以为送个人这么容易。
冷欣急着要把这道难题推出去,再三再四地说好话,陈、粟实在拗他不过,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商定后,冷欣便把这些毕业生送到江南指挥部,准备等机会过江。
过了一个月,新四军果真一个不少地把人全都送到了苏北,但是过了不久,顾祝同却给冷欣转来一封很长的电报,电报是韩德勤发来的,从头到尾把冷欣骂了个狗血淋头。
冷欣莫名其妙,再看下去,才知道那些毕业生虽然在江南指挥部才待了一个月,但耳濡目染,到苏北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个“拥共分子”。
韩德勤对冷欣说,我让你给我护送一批纯正青年,你怎么把他们送去给共产党训练了?
读了这封电文,冷欣火冒三丈,他对陈、粟及新四军的厉害之处也有了切身体会。
冷欣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到任不到半年,他已将江南3大行政区和26县的人事全部做了安排,重新成立各县县政府、县党部,并建立了保安队。
作为军人,冷欣懂得枪杆子的重要性。上任时,他就从后方带来了一批正规部队,这些部队与地方武装结合,编为江南挺进军。
在冷欣自认为站稳脚跟后,逐渐转守为攻,他所掌握的县保安队与新四军不断发生“摩擦”,江南分裂趋势越来越严重,甚至于有人说,江南地区的“摩擦”比任何地方都尖锐,只有十年内战才能拿来相比。
粟裕不得不准备好对日、顽(指与共产党敌对的国民党军队)的两副矛和盾。在原第二支队教导队的基础上,他又建立了江南指挥部教导队,每天亲自督促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某次射击训练,几个青年学员自认为已达到要求,便悄悄地趴在地上聊起天来。粟裕发现后,也没有训斥,而是一声不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元,放在一名学员的枪上,并下达口令:“击发!”
学员扣动扳机,枪身一震动,铜元应声落地。
粟裕拿过枪,一个卧姿趴下,同样在放好铜元的情况下完成击发动作,几次击发,铜元纹丝不动。
粟裕放下枪,走了。
除了口令,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教导队的人都被震动了。
1940年4月16日,苏南新四军主力部队的各级指挥员在江南指挥部集中整训,由粟裕授课。就在这次授课中,粟裕提出了“组织战斗”的理论。
古人作战,兵对兵,将对将,主将在单挑中落马,几万、几十万人马也就败了。现在不同了,兵种复杂,武器精良,线式的战争已发展为面和立体的战争,主将也不能再凭借一夫之勇,而必须善于对部队进行周密的组织部署,这就是粟裕所称的“组织战斗”。
“组织战斗”的前提,就是冷欣逼得太紧,最后必然是图穷匕见,粟裕直截了当地对指挥员们说:“可能不久以后,我们就要打更大规模的仗!”
这只是准备,因为粟裕知道,此时的部队还打不了大仗。
早在红军时期,粟裕就积累了许多组织大兵团作战的经验。他认为,一支部队要打大仗,至少得具备一天之内连续打三仗、击垮三路敌军的能力,而从目前新四军的编制状况来看,每个步兵连都不满员,一个连才三四十个兵,多的也才五六十个,几仗下来,连长就变成班长,没法再打了。
打大仗,不像打小仗那样,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走。这么多人,如果打得不好,临时想走是走不脱的。
粟裕的计划是,在几个月内,再扩军1万,就可以保证每个连有120人,一天打三仗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然而能不能争取到几个月,还得看冷欣的脸色。
一叶渡江
在江南指挥部高层,陈、粟是默契程度很高的完美搭档。陈毅口舌如簧,会讲,主外;粟裕能征善战,会打,主内。
1940年4月中旬,陈毅主动打破僵局,致电冷欣,请冷欣派大员来新四军指导抗战。
冷欣也很清楚,指导云云,不过是表面话,实质还是陈、粟想借此缓和彼此间的紧张关系,于是就派去了自己的一位亲信幕僚。
这是一次试探性质的会面。幕僚带去了冷欣的原话:“冷副总指挥(冷欣兼任第一游击区副总指挥)说,陈毅可算是一位当代英雄,你的历史、才智、战功,都不在叶、项(叶挺、项英)之下,只要态度再表示积极一些,担任一个军长是容易的……”
这种迷魂汤当然灌不了陈、粟。陈毅哈哈一乐:“我在赣南3年,命都不要了,到现在连家室都没有,哪里会去想什么升官发财。”
陈、粟的要求很简单:“我们希望的是江南大团结,不是七国争雄,更不是摆鸿门宴。”
10天之后,冷欣本人应邀再次做客江南指挥部。经过这两次会谈,总算使原先面对面尖锐对立的形势缓和下来。
这种缓和当然还是暂时的,粟裕要么不扩军,一扩军必然惊动冷欣,最后缓和还是会变成紧张。
在酝酿扩兵备战的同时,陈、粟就做了两手准备,他们建议皖南新四军军部及其主力东移苏南,使皖南、苏南的新四军合二为一,这样将可以在对顽之战中占据优势。
为了迎接军部东移,粟裕亲率战地服务团前往冷欣的指挥部驻地,以汇报和“慰问”为名进行实地侦察。
粟裕将作战参谋化装成随行卫士,在他向冷欣汇报时,这名参谋就利用挂地图的机会,观察墙上的冷欣部队部署图,用脑子强记下来。
粟裕在冷欣那里住了3天。在这3天里,他和参谋每天早晨都会出来跑步,每天各跑一个方向,回来后就把看到和了解到的情况悄悄绘制成图。
粟裕为人心细,他对字纸篓和厕所里的纸片也没放过,特别嘱咐参谋要注意收集。最后发现的一份江南挺进军南调茅山的草图,就是参谋从厕所里找到的。
回到江南指挥部,粟裕根据实地侦察的情况,很快拟订了一份作战计划。根据这份计划,冷欣一旦在苏南对新四军发起进攻,他只要用两个加强团,就可以把冷欣的指挥部给端掉。
粟裕同时还派出侦察组,为军部东移勘察选择了一个合适路线。他算了一下,从皖南军部到江南指挥部,仅需80~150公里路程,互相对进,一个昼夜便可接应上。
可是粟裕的工夫白做了,新四军军部的想法是“向浙闽发展”,不愿东移苏南。
这时江南指挥部已经可以与延安总部直接通电,不用再受皖南军部的约束和限制。1940年5月4日,毛泽东起草了一份极为重要的指示,即“五四指示”。在这份指示中,他明确对新四军军部的负责人项英提出严厉批评,陈、粟的主张得到了中央支持。
项英方面还是没有动静。
形势危如累卵。陈、粟每天晚上商讨到深夜,粟裕告诉陈毅,必须跨江北上,否则苏南新四军势必陷入冷欣的包围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陈毅表示认同:“滞留江南就好像伴着老虎睡觉,总不免要给老虎吃掉的。”
另一方面,冷欣可不好忽悠。陈、粟敷衍他,他其实也在敷衍陈、粟,双方各自都有算盘,冷欣的算盘是乘其不备,来个一网打尽。
粟裕要扩军,他来了个直接增兵。经顾祝同协调,他从三战区调来3个正规野战师,配合江南挺进军,从溧阳的东、西、南三面对江南指挥部形成了合围之势。
陈毅给冷欣的幕僚班子连发两封急电,要求从中协调解决事态,但都遭到了冷欣的拒绝。
1940年6月15日,陈、粟急电延安及皖南,提出目前只有两种脱困途径,一是集中新四军的全部兵力在苏南打冷欣;二是集中在苏北打韩德勤,否则的话将受到严重损失。
为了“不给老虎吃掉”,粟裕率部离开水西村,亲自到茅山地区进行扩军,做好了北渡的准备。
冷欣始终紧盯粟裕的动静,粟裕一挪步,他连夜调兵赶来堵截,实行二度合围。
1940年6月18日,在无法摆脱追击的情况下,粟裕在茅山脚下亲自指挥与冷欣作战。双方进行了几次袭击战和遭遇战,不过伤亡都不大,实际上也都没往死里打,冷欣的正规师配有火炮,但炮一次也没开过。
苏南尚未脱离困境,苏北又响起警报。
日伪军对挺进纵队的驻地吴家桥实施了“扫荡”,吴家桥地区狭小,没有回旋余地,挺进纵队力量也不足,叶飞遂率部转移到了泰州西北的郭村。
郭村距泰州仅六七公里,泰州“二李”又疑又惧,正好韩德勤也向他们下达了武力驱逐新四军的命令。1940年6月25日,“二李”由李长江出面做恶人,向叶飞发出最后通牒,限其在3天内撤出郭村。
陈、粟经过紧急商议,决定由陈毅先行北上,处理苏北事端,粟裕组织部队随后跟进。
1940年6月28日夜,陈毅戴上礼帽,打扮成商人模样,轻装简从,“一叶渡江”,但这时郭村战斗已经提前爆发。
“二李”拥兵近两万,远远超过挺进纵队,即便把陈毅急调的苏皖支队加一起,还是没有取胜把握,更何况苏皖支队尚在皖东,赶到郭村需要时间。
陈毅只好退至长江中的新老洲,他让人带信给粟裕:“速派主力部队,克服一切困难,渡江支援。”
陈毅焦灼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新四军在郭村落败或被消灭,以后要再想在苏北站住脚就难了。
粟裕加快了北渡进程,可是这么多人马要想突破日军的封锁线北上,并非易事,何况还得把冷欣这个“尾巴”给甩掉。
狼总是要吃人的
郭村战斗本身极富戏剧性,可谓一波数折。
第一回合,李长江占优,一度攻入郭村。
第二回合,苏皖支队日夜兼程400里,赶到郭村分担防务,使战局得到初步缓和,但新四军加起来才3个团,而李长江部队多达13个团。
第三回合,预定增援的淮北八路军、皖东新四军和粟裕的苏南新四军主力均无法如期到达,挺进纵队和苏皖支队不得不独立支撑。
第四回合,李长江以密集炮火轰击郭村,进占外围村庄,看上去已胜利在望。
第五回合,潜伏在李长江部队的地下党员发动起义,反戈一击,新四军转守为攻,李长江傻眼了……
1940年7月8日,粟裕率江南指挥部渡过长江,这时郭村战斗早就以“二李”认输服软了局。
粟裕一过长江,便应了“大海从鱼跃,天高任鸟飞”那句话,华中广阔的疆场将任其纵横驰骋。
1940年7月12日,江南指挥部改称苏北指挥部,仍由陈毅、粟裕分任正副指挥,所辖部队编为3个纵队9个团,共7000余人。
新四军所驻的吴家桥原为“二李”范围,地区狭小,发展空间不大,陈、粟决定东进黄桥。
黄桥镇位于泰州西南,背靠长江,以黄桥建立根据地,便于控制长江通道,与留在江南的新四军相呼应。
1940年7月25日,粟裕以远道奔袭的方式,率部直指黄桥。
对粟裕北渡,冷欣当然是松了口气,认为正是他把陈、粟给“打过长江”去的,可他这么一“打”,把韩德勤给急坏了。
韩德勤与顾祝同不仅是苏北同乡,而且从陆军小学开始,一直到保定军校,均为同期同科同学。由于长期相处,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到了能同穿一条裤子的程度,甚至于连生活习惯都基本相同。
早在从保定军校毕业时,他们就相互约定,今后不管谁发达了,都要拉对方一把。后来果然是这样,顾祝同首先仕途得意,就一直拉扯着韩德勤往前进,韩德勤能官至江苏省主席,皆得力于他这位昔日的老同学。
顾、韩对彼此的状况都很了解,顾祝同说韩德勤连苏北的治安都管不了,还真是句大实话。韩德勤名为一省主席,实际控制区不过苏北6个县,那才是他的地盘。现在新四军从江南“流窜”苏北,侵入了他的地盘,韩德勤当然不爽。他向顾祝同告状,痛骂冷欣部署无方,围了半天,还是让新四军全部过江了,真够无能。
冷欣则反驳说,围击陈、粟,本来就不光是他的事,必须得南北夹击,结果他这里攻击了,韩德勤在江北却不做准备,以至于新四军过江如入无人之境——“是你自己篱笆扎不紧,还怪我?”
韩德勤在军界混不过顾祝同,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他这个人除了喜欢怪你怪他,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点儿什么。
“二李”在郭村战斗中吃了亏,向韩德勤报告,希望能予以支援,没想到韩德勤不但不支援,还说“二李”落败乃咎由自取——“你们战前为什么不把作战计划给我审一审?当初为什么放新四军过江?……”
都挺有道理,但说着说着,把“二李”的心都说灰了:那我们以后还是坐着看着吧,何必再做损耗自身实力的傻事呢。
粟裕打黄桥,沿途必须经过泰州,这次“二李”学乖了,韩德勤命令他们派部队阻截新四军,他们却按照与粟裕的事先约定,来了个朝天鸣枪,做戏给韩德勤看,而粟裕则佯装夺路而过。
驻黄桥镇的省保安第四旅平时就只能跟老百姓收收税,混混日子,当新四军攻进来时,身为旅长的何克谦竟然还在打麻将,惊慌失措之下,他连旅部都没回便落荒而逃。
粟裕进占黄桥,并建立以黄桥为中心的大根据地,对韩德勤来说是一个莫大威胁,但韩德勤的主力远在北面的兴化,一时鞭长莫及,只得以高姿态与陈、粟达成协议,即韩不南下,粟也不再北进。
韩德勤会一直遵守这份协议吗?怎么可能!
“狼总是要吃人的”,粟裕在苏南与冷欣打过交道,深知这不过是缓兵之计,韩德勤一定在暗中调集兵力,部署进攻。
假如真的刀兵相见,被冷欣围攻的那一幕可能再次出现。
在苏北的军事力量排行榜上,日军自然排在第一;其次便是韩德勤,仅仅韩德勤的嫡系部队,便数倍于新四军。
延安总部起初也认为,苏北新四军恐怕难敌韩德勤,因此计划让黄克诚率领八路军第五纵队南下增援,并为此警告韩德勤:“韩不攻陈(指陈毅),黄(指黄克诚)不攻韩;韩若攻陈,黄必攻韩。”
八路军能远道增援,固然是好,但粟裕计算了一下,判断韩德勤在半个月内便能完成整体部署,如果八路军不能在这半个月内赶到,那该怎么办?
万不得已,只能独自把狼给干掉!
做减法
能不能把狼干掉,既取决于猎手,也取决于狼。
在苏南时,冷欣坐拥3个正规师,还有火炮,粟裕无法与之硬碰硬,这是显而易见的,韩德勤则不同,他一眼看出,韩部除数量占优外,其他方面也有很多不如新四军的地方,他完全可以集中兵力打大仗,同时也具备了取胜的一线希望。
苏北指挥部原先在扬州地区部署了部队,用以与新四军淮南第五支队联络,并在必要的时候接应五支队东渡运河,但同样考虑到五支队未必能赶来参战,为集中兵力,粟裕果断地将这些部队全部东移至黄桥附近。
如同粟裕所预料的那样,韩德勤没歇着,这头狼正在磨砺着自己的牙齿。
粟裕只是判断自己有取胜的可能,韩德勤则是根本没把粟裕和新四军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新四军在苏北的兵力为数不多,装备差,又立足未稳,之所以还能接连打下郭村、黄桥等重镇,不是新四军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苏北诸侯太过不济。
败于郭村,是“二李”的部队烂;而丢掉黄桥,就更好解释了,守黄桥的保安第四旅不仅烂,而且旅长何克谦还不是军人出身,完全不懂打仗。
韩德勤准备动用嫡系的第八十九军和独立第六旅作战。
这两支部队最早也是由江苏保安团升级改编而成,但因改编的时间比较早,无论是官兵的军事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强于一般的地方武装,向有“苏北王牌军”之称。
除了拥有“王牌军”这张牌外,韩德勤还给自己归纳了地利、人和两个优势。
韩德勤过去参加过对中央苏区的“围剿”,不过悲摧的是,他的部队被红军全歼了,他本人也从师长被降为副师长。韩德勤不是不知道共产党部队的厉害,但他认为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抗战前,是在江西的群山峡谷中“围剿”,那是红军的地盘,红军躲在峡谷里,你找他不见,他想打你哪里就打你哪里,同时因远离大本营,给养送不上去,也始终是让“围剿”部队头大的一件事。
苏北是他韩德勤的地盘,此处有的不是令人恐惧的群山峡谷,而是广阔平原,新四军能躲哪里去?至于给养,身在鱼米之乡,完全可以不用操这个心。
这是韩德勤所谓的地利之助。
他还给自己算上了人和之利:韩某身为苏北军政之首,所属军政人员又多为本土人士,不是乡亲,便是故旧。
韩德勤没有马上扑向黄桥,是因为他在坐等“天时、地利、人和”中的第一要素——天时。
最好的作战时间,韩德勤把它设定为9~10月间,那个时候秋高气爽、兵壮马肥,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新四军必然是不堪一击。
1940年9月3日,韩德勤准备就绪,调集人马向黄桥方面运动。
粟裕要集中兵力,韩德勤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事前他诱捕了不战而逃、丢弃黄桥的何克谦,又扣押一名有亲近新四军嫌疑的保安旅旅长,以此杀鸡儆猴,从而把“二李”等动摇不定的苏北诸侯也都拖上了同一辆战车。
另一个对粟裕极为不利的消息是,韩德勤利用洪水暴涨之机,将老黄河渡口的船只焚烧殆尽,同时加强了对老黄河、运河等水道的封锁,预定增援的八路军第五纵队、新四军淮南第五支队等部均被拖住,无法如期到达。
北渡之前,粟裕在提出“组织战斗”理论时,曾说:“可能不久以后,我们就要打更大规模的仗!”如今,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
迎战之前,粟裕先做了一道数学题,用减法。
韩部看上去浩浩荡荡,不过这只是表象,其右翼为“二李”、陈泰运,“二李”不用说了,陈泰运在新四军攻取黄桥时就挨过揍,后来陈、粟又做过他的工作,所以他的态度已经基本趋同于“二李”。
“二李一陈”基本上是出工不出力,这样右翼就可以减掉,只剩下左翼,左翼是韩德勤的主力,但总兵力不超过7个团。
把这道题做完,粟裕顿觉肩头一阵轻松。
先交点学费
负责指挥左翼的是第八十九军军长李守维。李守维毕业于黄埔第二期,他长期跟随韩德勤,包括当年“围剿”苏区时全军覆灭的一仗,此君也在其中,是韩德勤身边不可或缺的亲信大将。
从那道数学题的结果来看,要打韩部,主要是打左翼的李守维,陈、粟为此确定的战术是诱敌深入,即将李守维诱进来后予以分割围歼。
诱,大家都认同,关键是诱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1940年9月5日,李守维对黄桥以北的古溪发起猛攻。古溪正好处于黄桥和曲塘中间,相距各20余里。
曲塘是韩部的后方营地,最初陈、粟的计划是,主动放弃古溪,后退十里,使李守维完全脱离后方再予以反击。
古溪有新四军的医院和修械所,如果再往后撤退10里,得搬一大堆坛坛罐罐,部队指挥员也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挨打”,有人求战心切,便向粟裕建议提前反击。
粟裕考虑了一下,觉得部队士气正高,这样做未尝不可。接着他又征询了3个纵队司令员的意见,这3个人没有一个反对,都嗷嗷叫,嚷着说出击有把握。
当天晚上,粟裕在古溪前发起反击。这是一个胜仗,李守维被歼灭了两个团,但缺点就是打得太早了些,给了对手退守曲塘的机会。
粟裕后来形容说,李守维是乌龟壳刚刚伸出一小截,一刀砍下去,没有砍到,给他缩回乌龟壳里面去了。
粟裕上一次指挥大兵团作战,还是五六年前的红军时期,他下面的指挥员,包括叶飞在内,连“打大仗”的场面都没经历过,确实得先交点学费。
不管怎么说,韩德勤苦头是吃了。接下来他改变了战术,将主力缩据水网地区暂不出击,只分兵进驻姜堰。
苏北素有“金姜堰,银曲塘”之说,姜堰四通八达,可控制运河粮道,此处一旦被韩德勤卡住,等于间接困死了黄桥。
粟裕要守黄桥,必夺姜堰。韩德勤派去镇守姜堰的是保安第九旅旅长张少华,张少华拥有6个团的兵力,他又依托姜堰南面的运盐河,构筑了以36个碉堡为核心的防御工事,并加装了电网。
张少华有6个团,粟裕的可用之兵仅有9个团,以9个团来对6个团进行攻坚,伤亡必定不小,这种不划算的买卖,很少在粟裕的考虑范围之内。
6个团太多了,能不能继续做一做减法?这次做减法的主角,粟裕希望是韩德勤本人。
他用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命令一个纵队佯攻海安,韩德勤果然中计,将姜堰驻军抽调到了海安。
张少华还有两个团,好打多了,不过要是一个个地打碉堡,36个呢,也挺费劲,粟裕为张少华量身订制了特异战术,取材于《西游记》,叫作“孙悟空钻铁扇公主的肚皮”,也叫掏心战。
1940年9月13日,在夜色掩护下,粟裕组织敢死队悄悄涉水渡河。敢死队员人人手持一把马刀,或一把大铁剪,马刀和大铁剪的柄均用胶皮裹紧,用以砍剪电网。
破开电网后,敢死队避碉堡不攻,径直向姜堰街上冲去。张少华的指挥机关设在街上,他做梦也想不到敢死队会跳开先攻碉堡的程序,直接冲着他来,顿时阵脚大乱。
在指挥机关被端掉后,周围碉堡里的敌军也先后缴枪投降。
只有知己知彼,方能制定合适的战术。粟裕能把“钻铁扇公主的肚皮”这一招用到张少华身上,是因为他估计到张少华部队的战斗力不强,打巷战一打就垮。
换一个比较厉害的对手,比如日军,巷战能打,战斗力也极其强悍,你若是不打碉堡就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就只能有去无回。
虽然两战两捷,但粟裕也掂出了韩德勤的分量,后者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与张少华那样的杂牌部队不同,曾在古溪与新四军交战的韩德勤嫡系部队让粟裕刮目相看,其官兵的训练和军事技术比新四军还要好,相比之下,新四军却暴露出了新兵多、训练差的毛病。
古溪一战,新四军抓获了部分俘虏兵,在这些俘虏兵中,已有两三年作战经验的老兵很多,而在新四军里,有如此资历的老兵,都可以当连、排长了。
新四军在黄桥筑工事,一个纵队靠四五千群众帮忙,连干3天,筑出的工事还让粟裕不太满意,同样的活,韩德勤部队一晚上就能搞定。
古溪战前,新四军各纵队精神抖擞,求战欲望强烈,这也是粟裕同意提前出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在经历两战后,参战部队已普遍非常疲劳,反观韩部,他们有汽艇,不像新四军全靠两条腿跑路,又有良好的通信联络,部队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不致过度疲劳。
若是立刻接着用兵,难操胜券,占领姜堰后,陈、粟十几次致函韩德勤,表明“只求救国有份,抗战有地”,又请韩国钧等苏北名士参加调停,但韩德勤不依不饶,回电一句话:“只要新四军退出姜堰,一切均可商议,否则无谈判余地。”
韩德勤以为陈、粟必不会同意退出姜堰,他不过是拿这件事来将对方一军而已,出乎意料的是,陈、粟答应了。
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是一个很古老的中国故事,说的是春秋时楚晋两国发生战争,晋国国君晋文公履行诺言,令晋军避让楚军,后退“三舍”。一“舍”相当于现在的三十里,晋军退了“三舍”,也就是退了九十里。
晋文公因退避三舍而有君子之名,陈、粟退出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姜堰同样得到喝彩。
苏北名士朱履先对陈毅说:“如果你们退出姜堰,省韩(指韩德勤)还来进攻,则是欺人太甚,万分无理。”
陈、粟一退姜堰,尴尬之人便成了“省韩”。对还要不要再进攻黄桥,韩德勤已经有些犹豫,韩部的一些师旅长对继续作战也无把握,但偏偏李守维犟了起来。
他说:“韩主席(韩德勤)主要管行政工作,军事上我要负责,决不能同新四军合作。我要同他们拼一拼!”
有人劝说,新四军到底有多少力量暂时还弄不清楚,但几仗下来,起码知道他们打仗是有一套的,你有多大把握和他们拼?
李守维的犟劲上来便收不住:“我不管,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在李守维的支持下,韩德勤复电陈、粟,让新四军继退出姜堰后,再退黄桥,直至开回江南。
连吃两次败仗,把姜堰都丢了,这“省韩”竟然还能吃着碗里,看着盘里,想着锅里,参与调停的人们闻知一片哗然,另一位苏北名士韩国钧怒骂韩德勤:“小子无义,天必殛之!”
韩德勤迫使新四军退出姜堰,便以为对方好欺负,然而他想错了。
陈、粟退出姜堰,是走了一步以退为进的好棋。
姜堰两翼暴露,西边是“二李”,东边是陈泰运,北边是韩德勤,这三方势力要攻黄桥,随时可以从两翼的任何一个空隙南下。也就是说,掌握在新四军手里的姜堰其实是个“死镇”,它不仅对黄桥起不到应有的屏障作用,还会分黄桥之兵。
在“退避三舍”这个故事中,晋文公是绝对的男一号。从表面上看,他做出“退避三舍”之举,似乎仅仅是要通过践诺来树立个人形象,在政治上收获人心,但此举更深层的意义,其实还是要在军事上实行以退为进,后发制人。
在晋文公看来,“三舍”不过是可以用来换取更大筹码的棋子而已,他把“三舍”一送,楚军主帅便轻敌了,而这正是晋军在后面的战争中能赖以制胜的一个重要条件。
韩德勤和李守维并不比古代的楚军主帅聪明多少,李守维如果不是判断新四军已经怯战,在连战连败的情况下,他那“拼一拼”的劲头就不会如此之大。
陈、粟让出姜堰,可做的文章很多。
给部队争取到了20天的休整和备战时间,这个自不用说,除此之外,还可以换得一个好的筹码,叫作:分而治之。
姜堰不是给韩德勤的,陈、粟把它送给了“二李”、陈泰运(“二李一陈”)。
能轻轻松松地得到“金姜堰”,“二李一陈”自然是喜出望外,乐不可支,马上表示愿意在暗中再次恪守中立,而韩德勤则气急败坏,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
1940年9月30日,新四军撤出姜堰,通知“二李一陈”前来接防,而就在同一天,韩德勤对新四军下达了“进剿令”。
这次“省韩”似乎真的气昏了头,他撤走了长江沿岸的所有船只,连退回江南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新四军了,只求“把新四军赶到长江里去喝水”。
这个结局,粟裕在占领姜堰那天就预料到了。他当时曾说:“15天到20天内,顽军(韩部)将有大动作,这才是苏北命运的决战。”
决战意味着最后的时刻到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棋输一着
1940年10月3日,韩德勤调集26个团约3万余人,由李守维统一指挥,分左、中、右三路会攻黄桥。韩德勤给李守维下了军令状,限其7天攻下黄桥,歼新四军主力于长江以北。
粟裕把主力都集中在黄桥,外围只有小股部队和游击队,一经战斗,即向两侧后退。李守维由此判断新四军兵力不足,他在电话中向韩德勤报告:“新四军就是全部在黄桥也不过五六千人,弹药也少,打下黄桥不成问题。”
他说得没错,韩德勤有3万人,粟裕只有7000人,其中战斗兵如李守维所言,还不足5000人,连人家的1/5都不到,新四军即便是单独对付三路中的任何一路,都不占有优势。
面对大兵压境,有人建议出动一部分主力,先攻海安或向东发展,那样若是黄桥有失,还能找到别的落脚点,粟裕都一一摇头。
他哪儿也不去,就是要在黄桥与韩德勤、李守维死磕到底。
粟裕对官兵们说:“黄桥北靠长江,退无可退,只能破釜沉舟,我们这一仗打成平手还不行,或者小胜都太可惜,非要打个干净彻底的歼灭战不可!”
当决战来临,双方都红了眼,那种要一口吞掉对手的心都是一样的迫切。
最早逼近黄桥的是韩德勤嫡系的两大主力之一,由李守维自任军长的第八十九军。
1940年10月3日中午,第八十九军对黄桥外围阵地实施炮击,外围前哨战随即正式打响。
粟裕用于防守黄桥正面的是第三纵队,该纵队的老底子是粟裕从江南带起来的第二支队,一向以作风顽强著称,善于防守,但人数不足2000,因此打得非常吃力。
截至10月4日下午两点,第八十九军已发起7次冲锋,一度冲到了黄桥东门。
几乎所有人都体会到了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包括在后方调度的陈毅。
陈毅有一批珍贵的书籍文稿,他从皖南带到茅山,又从江南带到苏北,纵使事态再危险,都不肯舍弃,可是这时也从铁皮箱拿出来准备就地掩埋,显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即便是这种时刻,坐镇黄桥指挥的粟裕都没有起过动用其余部队的丝毫念头。他以一句古人的警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黄桥周围全是旱地,高秆作物半割半留,既便于藏匿,又利于迂回突击,除了第三纵队,其他两个纵队都被粟裕隐藏在了这些旱地之中。
他在等待猎物,那个即将露面的独立第六旅。
红军时期粟裕指挥大兵团作战,一般都是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在以多打少的同时,先选择打弱敌,现在要反过来,他必须以少胜多,自然就不能再循常规。
这一次粟裕要先打的,是强敌。
独立第六旅绝对配得上强敌这一称谓。它是苏北地区少见的中国精锐部队,旅长翁达毕业于黄埔第四期,其属下军官也多为正规军校生。全旅3000多人,装备清一色的中正式七九步枪,每个步兵连还配备9挺捷克式轻机枪。当时人们称翁旅为“梅兰芳式”部队,极言其装备之漂亮和人员之精干。
韩德勤的主力部队一般训练和军事技术都很好,之所以在实战中表现不佳,是因为自徐州会战结束后,这些部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过仗。不打仗,枪和人都会生锈,加上部队又大多驻扎于城市,官兵渐渐忘记了什么叫作艰苦,战斗力自然就会不知不觉地削弱下来。
翁旅与之稍稍不同的是,他们跟日军的周旋次数相对多一些。在日军进攻兴化的战役中,该旅曾迂回敌后,击退日军,确保了兴化不失,为此,翁达曾被蒋介石称赞为“翁虎将军”。
粟裕知道,“二李一陈”的中立带有很多投机色彩,立场是动摇不定的,如果他首战能打掉韩德勤最厉害的这个旅,就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二李一陈”及其他杂牌部队也就不敢再有所行动了。
“钓鱼”需要耐心,翁达迟迟不现身,粟裕也就始终不肯出手。
直到“浮漂”周围泛起了波纹。
李守维发起的第一次总攻失败后,翁达所率的独立第六旅也已从另一个方向逼近黄桥。
这个时候,“二李一陈”和几个保安旅都还落在后面。韩德勤于是致电李守维,指示于第二天拂晓发动全面进攻,以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
李守维和翁达立功心切,一再向韩德勤强调,离天黑还早,以两部战斗力之强,若再发起一次总攻,拿下黄桥应不成问题,至于那些杂牌,战斗力既弱,打仗又不卖力,早来晚来似乎都没关系,等他们做甚。
两员主将既都如此慷慨,韩德勤也就没有打消他们激情的道理,于是同意开始第二轮总攻。
正是这个决定,让韩德勤过后悔之莫及。
黄鼠狼吃蛇
翁旅开始向黄桥北门前进,得到这一情报,粟裕立即离开指挥所,带着警卫员直奔北门而去。
粟裕技高一筹的地方,不是他没有失误,而是他能时时避免和纠正自己的失误。
古溪战斗,如果说有失误,就失误在出击过早,让对手“缩回了乌龟壳”,这是前车之鉴。打翁达面临着一个同样的问题,出击早了,只能打到他的头,击不中要害,晚了,他会与李守维形成合攻之势,同时在周围窥测动静的“二李一陈”甚至是土匪,都可能借机争着扑杀过来,到时黄桥将面临着一个被众豺分食的可怕局面。
侦察员报告,翁旅从高桥南下,前锋已进抵黄桥以北五六里处。
为了进一步搞清敌情,粟裕亲自登上北门的土城制高点,他看到在北面五六里处的大路上,有许多老百姓惊慌地向西南方向奔跑,由此判断翁旅前锋确已到达。
敏锐的直觉和精到的计算,是指挥者不可或缺的两大技能。粟裕用最短的时间心算了一下:翁旅采用一路行军纵队前进,他们有3000多人,假设两人之间的距离为一米半,将是一个长达八九里的长蛇阵。
翁旅的出发地是高桥,从高桥到黄桥,路程约15里,其前锋既然离黄桥只有5五里,那么后卫团一定也已离开高桥,也就是说,这个长蛇阵完全进入了新四军的伏击地段,此时出击,正好可以予以拦腰斩断。
决心已定,粟裕要通了陈毅的电话:“敌人已经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我看可以动手了。”
陈毅沉吟着:“还是再等一等。”
粟裕坚持:“不能再等了,再等就会错过时机!”
陈毅同意了:“那就听你的。”
放下电话,陈毅即向伏击部队下达了攻击令。
对翁旅,陈毅采用的是“黄鼠狼吃蛇”战术,即多路突击,将翁旅咬成几段,分开来吃,并首先击其头部。
假如李守维、翁达不急于求成,等到第二天再攻,抑或者,“二李一陈”不存异心,快速前进,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因为“二李一陈”等部原先的使命,就是为第八十九军和独立第六旅做侧翼掩护。
当翁达意识到这一切时,已经晚了。
翁达很有作战经验,在部队被截成几段后,他迅速将能控制的部队收缩到土墩和村庄固守,同时命令后卫团猛扑高桥,试图为全军打开退路。
这是粟裕预料得到的。
新四军一部早就从侧翼迂回至翁旅后方,一举占领了高桥,而后卫团很快也遭到包围,翁旅乱作一团。
按照粟裕的要求,对翁旅旅部的包围圈第一个缩紧,困守村庄的翁达下令架设电台,摇机员却连人带机不知去向。无奈之下,他只好让通信军官带着传令兵去找李守维求援。
1940年10月4日,晚上10点,李守维得到了翁旅被伏击的消息。
李守维久历戎行,与翁达一样有着处变不惊的决断能力。根据战场态势,他立即判断出,粟裕既把大量主力用在翁达方面,黄桥守军必少,正是乘势而攻的好时机。
李守维做出了一个看似反常的决定,他没有径直去援救翁达,而是连夜调整部署,向黄桥东门发起全力一击。
1940年10月5日拂晓,他把军部、师部、旅部的火炮全部集中起来,从各个距离和角度对黄桥进行轰击,第三纵队在东门所筑工事大部被毁,部队伤亡很大。
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八十九军主力以营为单位实施集团冲锋,其前锋部队突进东门,手榴弹已经能甩到黄桥街头,形势变得十分危急。
粟裕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他的兵力实在太少,所以事先并没有准备预备队,城里只有一些后勤人员和伙夫可用。
对于大兵团作战来说,没有预备队很可怕,这也就意味着在情况危急的时候,你手中空空如也,没有一件可用于反击或保命的称手兵器。
李守维确实老到,在他和翁达都即将走上悬崖之前,他反过来又将对手逼入了死胡同——如果粟裕急调城外的一、二纵队回援,且不说围歼翁旅的计划可能功亏一篑,黄桥也未必就能保住。
望梅止渴
偶然因素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往往会令人瞠目结舌。黄桥地下党的一位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跑来向粟裕报告:江南部队增援来了。
这真是救星,不过作为救星的增援部队离黄桥还有20里,而且人不多,只有一个营,即老四团第三营,也就是当年粟裕带到皖南参加整编的游击总队。
老部队给粟裕带来了灵感,他急中生智,赶到东门附近,在激烈的对射中振臂高呼:“江南来了几个团增援我们!”
这是一句谎言,但就是这句“望梅止渴”式的谎言,令守军士气大振。有拼命三郎之称的第三纵队司令员陶勇当即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挥舞着一把缴获的日军指挥刀,率部反击,硬是将敌军驱出东门,然后又用机枪将东门死死封住。
第三纵队仅占粟裕所有主力部队的1/4,用1/4来为其他的3/4扛起重担,且无预备队,这是粟裕在黄桥之战中运用最大胆也最冒险的一招,突破了他历次指挥作战的惊险系数,对于粟裕来说,其面临的压力自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大。
能够闯过这道关,粟裕把它归结为年轻的力量。
新四军阵营,指挥员全都是20多岁、30多岁的人,从基层开始,3大纵队的几个司令员,叶飞26岁,陶勇27岁,王必成28岁;再到高层,粟裕33岁,陈毅最大,也还不到40岁。
韩德勤阵营则是另外一种情形,需要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数:韩德勤已49岁,他的两员主将,独立第六旅旅长翁达42岁,年纪最小的李守维才与陈毅年纪相当。
搏杀战场,需要激情,需要干劲,需要一大批能够豁出去大干一场的年轻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韩德勤输得并不冤枉。
在东门转危为安的同时,围歼翁旅一役已经尘埃落定。
进攻部队在村庄里发现了一具高级军官的尸体,他手持短枪,枪口朝向自己,看来是自杀的,身边还有一件风雨衣,上面绣着“翁达”二字……
翁旅被歼,使第八十九军完全陷于暴露和孤立,战场局面大变,粟裕完全掌握了主动权,他通过迂回,截断了李守维的归路。
合围已成,粟裕预定于当天下午对被包围的八十九军发起总攻。
就在总攻令下达后,他接到密报,得知韩德勤已派8个团前来增援。凭借对韩部兵力构成的了解,粟裕判断韩德勤不可能还有这么多可增援部队,不过在翁旅被歼、八十九军也被包围的情况下,韩德勤舍出老本,派上两三个团还是有可能的。
两个人角力,胜负即将分出,这时候最怕对方的帮手加入,何况还是两三个团的生力军。
最好是提前出手,在援军到达前就实行总攻,但一、二纵队已经出发,再要派人去传令,显然来不及了。
战争的智慧就像打开闸门之后喷涌而出的水,电光火石之间,粟裕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妙招,他命令三纵队以小部队方式向八十九军实行佯攻。
八十九军已成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拼命还击是必需的,一时枪声浓密。
战场之上,枪声就是信号。一、二纵队听到后,立即心领神会,提前发起攻击。
粟裕让陶勇率三纵队全部出击,他告诉陶勇:“这次韩德勤要输得连裤子都得送进典当铺喽。”
八十九军兵败如山倒。师长孙启人被俘后说:“我看过《霸王别姬》的戏,有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我今天尝到的滋味,比那还要严重得多。”
经过一夜激战,八十九军主力大部被歼,李守维本人也坠马落水,淹死在一座叫作“挖尺沟”(曾被误称是八尺沟)的河中。
黄桥一战,韩德勤的八十九军及独立第六旅几乎全军覆灭,韩德勤只率千余人逃回兴化。作为败军之将,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连蒋介石和何应钦都对他失去了信任,而新四军则控制了黄桥以北直至盐城的全部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