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上独立

第二章 走上独立

一、进城读书

新中国成立后,桂涪中学迁到遂宁县城,也就是1950年的春天,还没满13岁的我,背起大行李,沿着公路独自步行50里,到城里的“遂宁县第一中学”读书。

当时,住宿在学校,生活完全自理。衣服被子也全是自己洗,星期天背到河边,双脚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在一块大石板上,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棒槌使劲儿敲打。被子太大,翻动起来很吃力。虽然当时很辛苦,但也因此练就了独立生活的本领。

那时候年纪小,还是想法要玩,有时就跑到河边去找又高又斜的长条石板,当梭梭板往下滑着玩,冬天把棉裤的棉花都磨出来了,怕人看见都不敢回学校。但在学习上,我仍保持了良好的成绩,很快加入了少先队,戴上了红领巾,记得在举手宣誓的时候我暗自想着:我要14岁加入青年团,18岁申请加入共产党!

我参加了学校的舞蹈队,还学会了打腰鼓,能打出各种花样和点子。有幸的是,何文栋老师也调到这所中学继续教音乐,对我仍然十分关心。

1951年刚读到初中二年级时,川北青年团工委要成立青年文工团,来学校选拔人才,何老师对我说:“你喜欢音乐,又很有天赋,学校要推荐你到青年文工团去从事革命文艺工作。不过,你的文化课学习成绩也很好,还是要你自己好好想想……”

二、参加革命

川北青年文工团的小团员。1951年,南充。

我去不去呢?我是少先队员,少先队是青年团领导的,青年团是共产党领导的——那青年团工委领导的这个青年文工团肯定就是共产党领导的了。到共产党领导的文工团里去干革命,去唱歌跳舞,多好啊!

可我也很希望能继续读书。但一想到父母为了负担我的学费,生活会更加艰难。犹豫很久,我最后同意了学校的决定,立即去了县团工委报到。

当时,我校初中部就选中我一人,高中部两人,还有第二中学高中部两人(其中一位叫郭德全,小提琴拉得很好),由县青年团工委保送,将我们五人集中起来。我连家也没回一下,就直接从遂宁县城出发了。县里没有车送,我们五个学生就背起行李,步行向参加革命的路走去。

我戴着红领巾,白绸子衬衣上面别满了同学们送的各种纪念章。我是五个人里最小的,又是女孩子,他们有时要替我背背包,可我十分要强地自己坚持着,双脚打了大血泡,心里却想到,这是参加革命了,一路上还兴奋不已。我们3天走了220里路,6月1日中午终于到达当时川北行政区首府——南充市。

三、在川北文工团

1、第一次得到的糖果

这一天,正是1951年的“六一”儿童节。我们到了川北青年文工团,团里特意发给我一大包花花绿绿的漂亮糖果,我觉得比“冠生园”的糖还要好。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多的糖果,但我没有一下子都吃完,尽量慢慢吃。这也是我第一次过儿童节。

我给父母写信了,非常激动地告诉他们,我已经参加革命了,我已经到南充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母亲伤心地哭了好多天。

那时实行供给制。国家包吃包住还发两套干部服,每月领6元生活津贴。我第一次领津贴的这个月,正是母亲生小弟弟之后坐月子,我领钱后立即给家里寄回4元,让妈妈买鸡蛋吃。从此以后的很多年,我每个月都能给家里寄钱回去。

2、第一次走上大舞台

青年文工团的成员大多数是从川北各县挑选来的12-15岁的初中学生。川北文工团派了谷波同志当团长,直属川北青年团工委领导。

不久,全团很快投入了紧张的学习排练工作。中国青年文工团还派了三位指导老师,其中一位叫秦桐峰的老师教我们跳苏联舞蹈。那时全国都在开展“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活动,南充市满大街不分男女穿的全是苏联花布做的衬衣和裙子。

我表演的“青年联欢舞”。1951年,川北青年文工团。

我们排演的这台节目有合唱、独唱,中国舞蹈有《荷花舞》,但大部分都是苏联舞蹈,如“集体农庄舞”、“青年联欢舞”、“马车舞”等等,尤以“马车舞”最受欢迎,我扮演三个小女孩中间的那一个,两边是陈淑玲和何成秀,赶马车的男孩叫赵艺杰。我还练会了蹲在地上走“鸭子步”等技巧。这些日子除了苦练还是苦练,两条腿经常疼得上不了楼梯。每次都得用双手交替着将一条腿一步一步抬上去。

15岁的我在川北文工团。1952年,南充。

大家苦战了3个月后,这台晚会正式上演了。演出中,我还出演了一个独唱节目,跳完舞之后立即返回台上唱歌,观众等我喘了好一阵子气之后,我才唱出声来。

那时,南充人是第一次看到穿得这么漂亮新颖的舞服,这么欢快奔放的表演,和带有特技、富于俄罗斯风情的外国舞蹈,一时间全城轰动,一炮打响。不久后,大街上照相馆里挂满了我们的剧照,我们这些小演员也成了当地的明星。

那天首场演出结束,大家兴高采烈地回团后,谁都不睡觉了,打起鼓点继续跳舞,一直闹到天亮,这是我第一次正式上大舞台演出,那种特殊的高兴劲儿难以言表。

这些还是“孩子”的团员,每天很早要上早操、练唱、排练、演出,有时还要同普通干部一样去听首长的大报告。我们穿着列宁式灰色干部服,头戴蓝色干部帽,每人手里拿个小马扎,两人一排列队步行在大街上,路人时常驻足观看我们这队“小干部”的风采。

凭着高涨的革命热情,我们每天几乎都是在超负荷地做着大人的事。当时的领导也不懂得对还是儿童的小演员们进行科学的管理。尤其像我这种属于兴奋型的孩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天天都高兴,天天处于疲劳紧张、过度兴奋状态。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练歌、学习……再加上我自小就体质虚弱,有经常腹泻的肠胃病,突然间出现了兴奋与抑制失调,夜里不能入睡的失眠症。没想到仅仅14岁的我,这么小就落下了个易失眠的病根。

工作上我十分努力,政治上也要求进步,短短四个月,刚刚14岁的我在十月就被批准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

3、第一次坐汽车

青年文工团办了半年多就撤销了,绝大部分团员都被送回了原来的学校继续上学,年龄大的分配了工作或进入工农兵大学。而我等五名团员于1951年底被留下,调入川北文工团。该团是解放战争时期的18兵团文工团,留在了川北改编为地方的文艺团体。曾演出过歌剧《白毛女》和本团编创的《川北大歌舞》等,在当地很有影响。在团里,我是最小的,分在舞蹈组,仍然是一名歌舞演员。

这期间,记得川北行署有时举行内部的小型舞会,用吉普车来团里接人。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在车里高兴地不愿意下来,那是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可时间太短,一小会儿就到了,我就躲在后排的角落里不下车,来回好多趟不停地坐,到最后还觉得没有坐够。于是,同志们就围着我,一定要让我这个余“小鬼”讲讲坐汽车的感想。我就绘声绘色地描述汽车快时、慢时、过沟坎时好玩的不同感受。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段时间,我常有机会见到我永远崇敬的时任川北行署主任的胡耀邦同志,还多次和他跳过舞。那时我就知道他是红军长征中跟在毛主席身边的有名的“红小鬼”。解放大西南时,他是十八兵团政治部主任,该兵团文工团就是在他的领导下。新中国成立后从成都去川北时,他就要了两个单位:报社和文工团,他坐着吉普车亲自带领文工团开赴南充。

我听说,1950年冬天,存放干部过冬棉衣的仓库被坏人烧了,到11月大家还穿着单衣。耀邦同志见大家挨冻,心急如焚,在大会上说:“一年后要是抓不到坏蛋我就不当共产党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兑现了承诺,坏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一次在欢迎志愿军的报告大会上,他讲到激动处,居然站到凳子上去了,绘声绘色、活力四射,就像一把火炬,感染得大家热血沸腾。

1952年,四川四个行政区(川北、川南、川东、川西)撤销,成立四川省。干部们有些依依不舍,不愿分开。耀邦同志在动员大会上讲:“行政区的撤销是好事、是大事、是革命形势发展了……党叫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到哪里就把哪里的工作做好。共产党员有一分热就要发一份光……”大家按照耀邦同志的指示,愉快地走向新的工作岗位。

这年7月,耀邦同志要离开川北去重庆西南局,他来文工团里看望大家。团里要为他开欢送会,搞创作的同志要为他写歌,他说:“不要谈我,不要写我;要谈川北,写川北,川北是个好地方。”以后,这首歌就叫《川北是个好地方》。

耀邦同志时时关心群众,没有官架子,他平易近人、热情坦荡的人格魅力,在我年轻时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已是老年的我都没能忘记他的音容笑貌。

胡耀邦同志曾经是我们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是我党杰出的领袖之一,也是个一辈子受人爱戴和尊敬的人。我永远怀念他。

四、小小演奏员

学琴结业留影。1952年底,重庆。

1952年,四川四个行署撤销,恢复四川省,成立西南局,设在重庆。

我们团整编后,我随团调到在重庆的“西南工会文工团”,后来改为“重庆市工人文工团”。

9月24日,天下着蒙蒙细雨,全团分别坐在几个有篷的卡车上,由南充向重庆方向驶去。在路过我的家乡遂宁时做了短暂停留。我看到远处来了一个很小的戴着红领巾的娃娃,打个光脚板,穿件破衣裳,干瘦的脸像个“叫花子”,呵,那不是我的大弟弟吗?他见到我说,爸爸妈妈都生病了,家里很困难。我身上没有什么可给他的东西,只有跟别人借了一万元钱(当时的人民币)给他,车子开动了,弟弟的身影远去了,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1953年我为“长江牌”手风琴拍的海报。

到重庆后的第二天,我和团里一些同志出门。他们要去买冰棍,我就在一旁等他们。张铓问我为什么不买?我就回答:“我不吃。”其实,我只是一个15岁的小孩子,怎会不想吃呢?是没有钱买,心里还暗自想着:“千万不能去向人家借!”我很喜欢看书,很多次看到书店有很喜欢的书,也是因为每月要给家里寄钱,还要还账,就没能买下来。

这个时候,团里实行专业化的编制,设立音乐组、舞蹈组、演唱组等等。重庆这个大城市里有高水平的艺术院团,如西南人民艺术剧院、市文工团、前身是解放军“战斗文工团”的“西南军区文工团”等,著名的音乐家、作曲家时乐濛同志就在这里。

在团里,有一天,我无意中看见一间小屋里装满了乐器,就偷偷溜进去坐在一台风琴前,将小时候学的那些小曲弹了个够。出来才知道,外面一直有人在听,我偶然地被“发现”了。乐队几个年龄大些的同志天天对我进行动员。我很喜欢跳舞,演员又缺人,可音乐更吸引我,那些“动员”很让人心动。没过多久,我就被调到了乐队。

文工团的性质是到基层为工人慰问演出。当时钢琴的用处不大,急需要拉手风琴的人。领导发给我一台很大的德国产120贝司黑色手风琴,此时的我立刻就被手风琴那优美、明亮的音色,还有左边能发出和声音响的一个个小豆豆给迷住了。啊,多么有趣、多么丰富的乐器呀!

我(前排右一)在重庆狮子滩工地演出。1955年春节,重庆。

我接受了团领导交给我的三个月参加工作的任务,带着音乐组同志们的希望,努力认真地学。早上,宿舍里的同志还在酣睡,我就已经在角落里点个小灯学习乐理了,并在琴上对照谱子进行无声练习。

每天把大琴捆在我瘦小的身上,开始的时候,经常因为琴太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拉不动就急得直哭。左手腕磨破了,左腿面也肿了……经过苦练,在吹黑管的胡越老师的指点下,三个月后,我拉着手风琴上台参加演出了。

以后,我陆续学会了《西拉里》等多册教材,还为女生小合唱《在村外的小河旁》、《春天里的花儿多美丽》等节目伴奏。至此,小小年纪的我,成为了一名职业手风琴演奏员。开始背着手风琴,随团在重庆各工厂矿山为工人们演出。

当时,在关增立工程师的带领下,重庆的手风琴厂(原钟表厂)自主研发生产出新中国最早的“长江牌”手风琴。他们到团里来特邀我为该琴拍了彩照,登在1953年的大挂历和画册上,我还用这台琴拉过“多瑙河之波”呢。

1952年年底,全团开展评选模范活动,我被评选为“十位好同志”之一,在1953年1月3日的发奖大会上号召全团向我们学习。我拿着奖品——毛主席金质奖章看了又看,大家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我激动地哭了。

五、最后悔的事

1953年3月7日那天,妈妈到重庆看我来了。她矮小瘦弱的身体前面抱着4岁的妹妹,背上背着很重很大的棉絮,额头上捆着一圈乡下人用的白布。这是我独自离家后第一次见到妈妈。

团里没有地方住,两天后,她们就到南岸我舅舅家去了。那时我已经16岁了,还是那么不懂事,只陪妈妈上了一次街。去照相馆照了三人合影,与妹妹的合影,唯独没与妈妈照合影,而如今,这张三人合影就成为母亲一生中留下的唯一的影像了。就这么仅有的一次上街,我还走到半截丢下她俩,自己跑回去忙着练琴去了。那时,我满脑子就只有“练琴”、“练琴”,这练琴果真比妈妈更重要吗?

1953年3月,妈妈带着妹妹来重庆看我。

我知道了家里经济很困难,爸爸教书累得吐了血,妈妈自己有病想医治也没钱买药。而我当时也是新账、旧账一大堆,我每借一次互助储金会的钱,得分3个月才能还完,弟弟来信要学费时我只能预支了下一个月的津贴。我常想,我是个青年团员,还没给国家做点什么事情,不能带头申请补助金,可这次鼓足勇气申请了却没有被批准,我为自己没有能力帮助妈妈而难过。

即使这样,妈妈临走前还安慰我说:“你不要担心家里,我会照顾,请不到补助就算了,别为家庭背包袱,安心干好你的工作是我的希望。”妈妈无论多么困难,每次来信都是这样鼓励我。

母亲要走的头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妈妈平时很少说话,生活不论怎样艰难,我从未见她哭过,今天她也依然沉默。

18号一早,我目送妈妈抱着妹妹上车。她面对无助和与女儿的分别,把眼泪和痛苦藏在心里,微笑着看着我。我们相对无言。车身动了,妈妈空着手离开了。我的母亲,肩上扛着全家重担的坚强的母亲就这样回去了……

我那时总是不好意思向团里再去说明情况,再次申请。后来我想,或者我总该可以向别人借点儿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可敬可怜的母亲抱着希望而来,却无助失望而归啊!妈妈仅有的这么一次来重庆,我的表现很不近情理:不仅没有给她带上一分钱,也没有给她去买一点儿好吃的,更没给爸爸带去点儿什么……这些已经成为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几十年过去了,妈妈在困苦中为我背来的、她亲自赶制的棉被却温暖了我一生。这床棉被我一直舍不得用,虽然后来早已不再蓬松,可棉花却没有散烂。我舍不得扔,经过太阳翻晒之后,将好的部分剪成几个小方块,缝上花布放在座椅上。

现在,我就是坐在这棉被垫上写着这段文字。这是个念想,也是种不舍,母亲的爱会永远温暖着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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