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冰川草甸还挂着清冷的霜晶,十分清爽。我从莱伊尔山的山脚出发,前往约塞米蒂谷,去补充业已消耗殆尽的面包和茶叶库存。和往年夏季一样,我对圣华金河、图奥勒米河、默塞德河和欧文河源头的冰川进行探测:对它们的移动、流向、裂隙和冰碛石等,以及它们在大扩张时期对高山奇景的形成与发展所起的作用加以测量与研究。一年中适合这项工作的时节已接近结束,我开始欣然地期待着冬季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暴风雪的来临,届时我将安逸地被雪困在约塞米蒂谷的木屋里,面包充足,还有很多书可读;可是一想到除了能在约塞米蒂的岩壁附近远远地俯眺一下之外,要到来年夏天才能再次看到这个可爱的地方,我还是产生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严格来讲,对艺术家而言,内华达山脉几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感兴趣的。巍然屹立的整条山脉倒是一幅巨画,但却浑然一体难以清晰地分成更小的画面;在这方面,它与更古老的,或者称得上更为成熟的海岸山脉有很大不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内华达山脉的地貌全都是经过再造的——最后一次冰川时期,在冰河的形成过程中从山脚到顶峰对整条山脉重塑了一次。然而,所有这些新的地貌并非同时展现出来的;海拔最高的一些山岳上冰川逗留的时间也最长,它们要比下面温暖地区的山峰年轻几千年。通常,山岳的地貌越年轻,它们从冰川时期的冰层里出现的时间就越晚,也就越难以拆分为具有艺术性,能形成温馨、和谐、迷人并具有可观的人性的画面的小块。
然而,图奥勒米河源头的确是一群荒芜的山峰,地质学家可能会说,太阳刚刚开始照耀到这里,这里就堪称风景如画了。它的主体特征是那么的整齐与均衡,毫无出奇之处——一群阴森的、冰雪覆盖的山峰,山脚下环饰着长有松树的花岗岩石堆,整个山峰从一个宏伟壮观的山谷的一端直插云霄,两侧巍峨耸立的峭壁向外倾斜着,好像要把这座山完全地拥入怀中。现在,最显著的地方一片绚丽多彩的秋色:褐色、紫色和金色,在柔和的阳光下成熟;深蓝的天空、黑灰色的岩石与纯净、圣洁的冰川形成鲜明对比。从中间往下看,年轻的图奥勒米河从晶莹的源泉中不断涌出,时而在平静如镜的水潭里歇息,似乎重新又变成了冰,时而跃入白色的瀑布,又好像变成了雪。它蜿蜒流过花岗岩石堆,漫过山谷间平坦的草地,以平静、庄严的姿态默默地经过浸在水中的杨柳和莎草,绕过挺拔的松树林;贯穿这一变化多端的旅程,无论它是飞流直下或是缓缓流淌,无论是高声歌唱还是低声沉吟,始终在为整个的风景注入神圣的活力,每一个动作与每一个旋律都展示了其源头的伟大。
在前往山谷的寂寞旅途中,我反复转身凝视着这壮丽辉煌的美景。我举起双臂,像画框那样把这美景框住。在冰川下面的黑暗中生长了多年,又经历了阳光与暴风雪的洗礼,而今它们似已做好了准备,正期待着准艺术家的到来,就像金黄的麦子等待收割者一样,我忍不住想,要是自己在旅途中带些颜料和笔刷学习绘画那该多好啊。与此同时我也只能满足于留在脑海中的逼真画面以及笔记本上的速写。最后,绕过从山谷西侧峭壁向外伸出的一块险峻的山岬后,所有的山峰都从视野中消失了。我沿着结冰的草甸快速穿行,越过默塞德河和图奥勒米河之间的分水岭,穿过停云山坡的森林往下,准时到达约塞米蒂谷——对我来说,其实任何时间都是准时的。说来也怪,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拨人中就有两位艺术家,他们带着介绍信,在等我回来。他们问我,在附近山岳的探险过程中是否看到过适合画巨幅油画的风景。于是我开始描述不久前的一处令我赞叹不已的风景。随着我进一步深入讲述细节,他们的脸上兴奋得直发光,我便提议给他们带路,他们表示不管远近他们都乐意跟我去,只要我愿意花时间带他们,去哪儿都行。
由于暴风雪随时都有可能打断这晴好的天气,把绚丽的色彩埋藏在积雪之下,切断艺术家们的退路,于是我建议他们立刻出发。
我带他们经弗纳尔瀑布和内华达瀑布出了峡谷,走莫诺古道,越过主分水岭到达图奥勒米河大草甸,然后沿图奥勒米河上游一直到达其源头。这是我的同伴们第一次游览内华达山脉的高峰,而且,由于之前我在登山时几乎都是自己一人独行,因此他们一路上对新奇美景的反应也让我觉得新奇和有趣,值得一观。无疑,缤纷的色彩最使他们震撼——天空的蔚蓝色、花岗岩的紫灰色、干草地的红褐色、越橘沼泽几乎透明的紫色和深红色,还有白杨树林火焰般的金黄,河流的银光闪烁,冰川湖的翠绿与宝蓝。然而这些景色给他们的总体感受是:遍地岩石与荒凉——似乎令他们大为失望;他们翻山越岭,穿过森林,急切地扫视着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致,他们说:“所有这一切都那么的恢宏与壮观,但是我们至今仍看不到适合入画的地方。你知道,艺术是永恒的,但艺术也是有限的;这里的前景、中景和远景,全都一样;高低不平、寸草不生的岩石,树林,灌木丛,一小片一小片的草甸子,和一条条狭窄的波光粼粼的水流。”“没关系,”我说,“稍等片刻,我给你们看你们喜欢的东西。”
最后,第二天傍晚时分,内华达山脉的王冠——克朗峰进入视野,当我们绕过前面提到的突出山岬时,整个画面在火红的晚霞映衬下展现在眼前。两个艺术家激动得难以控制,比较冲动的是那位年轻的苏格兰人,他向前飞奔,疯狂地大喊大叫,挥舞着手臂,打着手势。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典型的高山景色。
欣赏了一会儿风景之后,我开始在草地往后一点的一个有遮蔽的小树林里搭建营地,那里可以获得搭床的松枝,还有大量的干柴可以生火,与此同时,两个艺术家到处乱跑,沿着河湾和峡谷的两侧选择写生的风景。天黑之后,茶沏好了,篝火也熊熊地燃起,我们开始制订计划。他们决定至少要在这儿逗留几天,而我最终决定在此期间前往未曾踏足过的里特峰。
现在是10月中旬,正是雪花开始飘洒的季节。初冬的阴云已经布满天空,山峰上撒满了清新的冰晶,不过这还没达到给攀登带来危险的程度。天气还依旧十分平和,离山脚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我觉得自己不会有被暴风雪困住的危险。
就如沙斯塔峰为内华达山脉北段的群山之王,惠特尼峰为内华达山脉南段群山之王一样,里特峰是内华达山脉中段的群山之王。此外,据我所知,还未曾有人攀登过它。虽然这几年夏天我都在附近的荒野考察,但我的研究迄今仍未进行到这座山的顶峰。海拔高度约为13,300英尺,周围环绕着陡峭险峻的冰川和深不可测、崎岖不平的峡谷,这使得它几乎难以接近。然而这种困难只会令登山者更加兴奋。
第二天清晨,两位艺术家积极地投入工作,我也开始忙我自己的事了。先前的经验让我足以了解喜怒无常的暴风雪,尽管现在还看不到它,但它可能正在平静的金色阳光中孕育着。因此,在道别之前,我告诫那两位艺术家,要是我在一个星期或者10天之内没有现身的话,千万不要惊慌;万一暴风雪到来,就生一大堆火,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因为害怕就四处乱跑,自行冒着暴风雪去寻找返回约塞米蒂谷的路。
我的大致计划只不过是这样的:攀登峡谷的峭壁,到山脉的东坡去,然后顺着中间的地形向南到里特山的北山嘴。这是因为若是从露营地出发直接向南走,需要途径山脉轴线部分的无数座山峰——尽管一路很有意思,但却要耗费过多的时间,遑论此时正是一年中极为困难和危险的季节。
第一天纯粹就是娱乐,我只是埋头爬山,横越过远古冰川经过的干涸小径,追踪快乐流淌的溪流,在树林与岩石间了解鸟类和旱獭的习性。离开营地不到一英里,我来到一道白色瀑布的底部,这道瀑布从900英里高的地方,沿着峡谷岩壁中的一道凹凸不平的沟壑倾泻下来,将跳动的水流注入图奥勒米河。幸运的是,其泉源就在我的行程之中,让我得以结识。它是一个多好的旅伴啊,它的歌声是那么的动听,它又何其热情地讲述着大山的喜悦!我高兴地沿着水花泼溅的激流边缘攀爬,聆听其神圣的乐曲,不时地沐浴着飞花四溅、五彩斑斓的水花。我爬得越来越高,新的美景不断涌进我的眼帘:如画的草地、温馨的花园、奇形怪状的山峰、银光闪闪的湖泊散布其间,稍远处是隐约闪现的森林,遥远的西边则是黄色低地。越过山脉,我看到了所谓的莫诺沙漠梦一般静静地横卧在浓浓的紫光中——站在一块被冰川打磨得锃亮的花岗岩上往下看,是一片遭受阳光炙烤的沙漠。河水从这里分流,一支豪情万丈地咆哮着向东奔去,消失在火山砂和大盆地干燥的空气中,另一支向西流入加利福尼亚大峡谷,再从那里经旧金山湾与金门入海。
来到一个海拔约1,000英尺高的地方后我翻过顶峰再往下走了一点点路。接着我又继续南行,朝着守护在里特峰北部和西部的一群荒凉的山峰进发,一路上我摸索着前行,本能地处理着出现在眼前的每一道障碍。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峡谷切断了我的去路,我就沿着它令人眩晕的边缘攀爬前行,直到发现一处不是那么陡峭的地方,可以安全地下到谷底,然后在对面峭壁寻找一个可以攀登的地段,再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重新爬上去。巨大的平顶山嘴与小峡谷不断交替,从白雪皑皑的山峰侧翼陡然急降,把它们的脚扎进温暖的沙漠中。这里到处都有古老的冰川斧凿加工过的鲜明痕迹,这些古老的冰川宛如一股巨大的冰风在这一地区横扫而过,被沉重冰河打磨得光亮平滑的地表多处仍保存完好,如同冰雪的表层一样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上帝的冰川碾磨机在缓慢地碾磨着,不过它们在加州已经运转了很长时间,为美好富裕的生活碾磨出充足的土壤,尽管这些磨出的粉末大都被运往低地,使得高山地带相对贫瘠与裸露。然而,尽管冰期后的蚀刻作用未能为这个山体的表面提供足够的养分,但还是有一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生存了下来,主要是一些苔属植物和绒毛属植物。有意思的是在这一海拔高度,植物稀疏与生长受抑制居然是因为土壤缺乏而非气候恶劣。因为在几处隐蔽的坑洞(从地平面陷下去)里,在积存的几平方杆碾磨得很细的冰碛碎屑上,我们发现了高30英尺至40英尺的云杉和松树林,周围整整齐齐地生长着柳树和越橘灌木丛,再往外一点常常会长有一圈高杆草:鲜艳的白羽扇豆、千鸟花和艳丽的耧斗菜,这表明这里的气候绝不会极端恶劣。只要有一点点土壤的存在,位于这一高度的溪流与湖泊就会将其打扮得像小花园似的,尽管从远处几乎看不到它们,但对于那些懂得欣赏的人来说却是为之所陶醉的惊喜。在这些叶子里,一些小鸟找到舒适的栖息之所。由于对人类不了解,不知道人类的残忍,它们一点也不懂得害怕,好奇地聚集在生客跟前,几乎让人用手就可以抓住它们。我就在这如此荒凉与美丽的地方度过了第一天,这里的每一处景色、每一种声音都令人振奋,引领一个人远离自己,培养和塑造出自己的个性。
现在肃穆、寂静的夜晚到了。长长的钉子状的暗蓝色阴影悄悄地出现在雪地上,一道最初难以察觉的玫瑰色的光芒,逐渐加深,并弥漫在每一座山顶,染红了山顶上面的冰川和险峻的峭壁,这便是染山霞,在我看来,这是上帝在尘世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显现。在这神圣的光芒的触摸下,群山仿佛被激起了迷醉的宗教意识,宛如虔诚的朝拜者一样肃立并等待。就在染山霞开始淡出之前,两朵绯红色的云朵像长了翅膀的火焰一样漫过山峰,让这庄严的景象更为感人。随后,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这里离冰雪覆盖的里特峰还有数英里之遥,不过当夜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在一个海拔11,000英尺的冰川盆地的边缘发现了一个不错的露营地。盆地底部有个小小的湖泊,我从那里取水沏茶,附近被暴风雪摧残的灌木丛给我提供了大量含树脂的薪柴。阴森森的山峰沿着地平线划出半道支离破碎的圆弧,给黄昏笼罩上一层荒凉。一道瀑布肃穆地吟诵着,从冰川的底部穿过湖泊。瀑布、湖泊和冰川几乎同样是寸草不生,而扎根在岩缝中的嶙峋的松树被暴风肆虐得非常矮小,你可以在它们的树顶上行走。在色调与外观上,这一景象是我所见过的最荒凉的情景。但即便是群山中最黑暗的片段也为爱的光明乐章所照亮,当一人独处时,总能感觉到这一爱的乐章。
我在松树丛的隐蔽处搭了床,把头顶上的树枝压扁并盘了起来,就像个屋顶,再把周围的树枝弄弯作为墙壁。这是高山所能提供的最好卧室了——像松鼠窝一样暖和,通风良好,充满了辛辣的芳香气味,还有大量随风起舞的松针哼着歌儿哄我入眠。我本没有指望会有同伴,但当我从低矮的侧门爬进去时,却发现有五六只小鸟栖息在树丛的穗状花序中。天黑不久夜风就刮了起来,一开始还只是柔和的微风,但接近午夜时分,就渐渐地变成了狂风,像瀑布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凶猛地袭击我用树叶编织的屋顶,头顶的峭壁也传来狂野的呼啸声。瀑布齐声歌唱,古老的冰川源头处处都是它们阴沉的咆哮声,夜越深,它们的威力似乎越大——这样的景致适合有这样的声音。由于天气寒冷刺骨,我又没有毯子,这一夜,我不得不多次爬出来,去火边烤火。我终于欣然地迎来了晨星。
荒原上干燥、颤动的空气使得黎明更加灿烂。一切都激励着我并预示着成功。天空中没有云朵,风中也没有一点暴风雪的迹象。早餐的面包和茶很快就备好了,我把一块硬邦邦的耐久的面包皮绑在腰带上——万一不得已在山顶过夜才有得吃。然后,在把所剩无几的一些库存食物放到狼和林鼠偷吃不着的地方后,我就无忧无虑、满怀信心地出发了。
太阳给山脉的问候是多么辉煌啊!单单凭着能够看到这一景色,就足以补偿一千次远足的辛苦了。最高的山峰就像汪洋中的岛屿一样在燃烧。接着,较低的山峰和山尖上迎来太阳的光辉,一道道长矛状的光芒穿过许多峡谷与隘口,密集地照射在结冰的草地上。雄伟的里特峰尽收眼底。我迅速地走过突出的圆形岩石堆和小径,钉有铁底的鞋子发出叮当的响声,时而在生长有线香石南属植物的草皮上或在苔藓一样柔软的莎草湖畔安静下来。在这片所谓的“荒芜之地”,我还遇到了岩须属植物,她们在破碎的岩石边缘,其花朵很久之前就已凋谢,但依然带着对幸福的记忆坚守在常绿枝条上,依然是如此之美,震颤着人们的每一根神经。无论春夏秋冬,你都能听到她的声音,那是她的紫色喇叭状花冠在发出低沉、悦耳的旋律。在所有的山上植物中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植物能比她更明白地宣讲大自然的仁爱。只要有她存在的地方,最寒冷的荒僻之地都会得到救赎。似乎每一块岩石和每一道冰川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为她的甘美之泉所滋润。一切都在回暖与苏醒:冰冻住的溪流开始流淌,土拨鼠走出用卵石堆积起来的窝,爬到阳光充足的岩石上晒太阳,灰褐色脑袋的麻雀飞来飞去,忙着寻找早餐。从每一道山脊上看去,每一个湖泊都是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宛如矮松树林一样闪烁着。岩石似乎也在回应着这充满活力的热量——岩石晶体与雪花晶体也都同样在颤动着。我兴奋地大步前行,好像再也不觉得疲倦,两条腿仿佛自己在挪动,每一个感官都像悄然开放的花儿一样舒展开来,加入到新一天的和谐气氛之中。
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程,除了在峡谷下面之外,周围的景物大多向我敞开着,而且至少有一侧是开阔的。左边是紫色的莫诺平原,梦幻般平静与温暖;右边,附近的山峰猛地跃入空气稀薄的天空中,愈发令人觉得庄严。然而这些较大的景点最终消失了。凹凸不平的山嘴、冰碛石和凸出的巨大拱壁开始把我包围起来。尽管每一处地貌的高山特性变得更加明显,但并不让人觉得发冷,去山里的感觉就如同回家一样。我们常常发现,在这些布满泉源的荒野中,最陌生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最熟悉,看着它们,我们总会有种朦朦胧胧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一个结了冰的湖泊的南岸,我遇到了一大片坚硬的粒状雪地,我在上面轻快地奔跑,想沿着它找到它的源头,穿过其所倚靠着的一个岩石山嘴,希望能直接抵达里特峰主峰的山底。地面上有不少椭圆形窟窿,这些窟窿是由石头砸出来,而后堆积其中的松针吸收了太阳辐射的热量融化了冰雪,混合起来形成的。它们是很好的立足点,然而越是接近冰湖的源头,雪地表面弯曲的弧度就越陡,窟窿也变得越来越浅,越来越少,最后我感觉自己就像雪崩中的雪一样有滑落的危险。但是我还是手足并用继续攀爬,并像我以前攀登光滑的花岗岩一样背部抵着岩石慢慢挪过那些极其光滑的地方,不过在打滑了几次之后,我最后只好沿原路返回山脚,再绕过湖泊西头,从那里爬上拉什溪的源头与圣华金河最北面支流的源头之间的分水岭的顶峰。
抵达分水岭的顶峰,我发现了几处令人极为兴奋的、纯粹的荒野,这在我之前的登山活动中从没发现过的。就在我的前方,隐约出现了里特峰的雄姿,有道冰川从其正面飞扑下来,几乎落在我的脚下,然后蜿蜒向西,把冰冻住的河流倾泻到一个深蓝色的湖泊中,湖畔四周都是晶莹剔透的冰雪悬崖;分水岭与冰川之间的一道深渊把这一幅巨画与其他的一切割裂开来。我所见到的是一座雄伟的山岳、一道冰川、一个湖泊;这里的岩石、冰和水都连成了一片,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蓝色的阴影之中,不夹杂一片树叶或任何一丝生命的迹象。我出神地凝视着这一风景后,就本能地开始仔细观察山上的每一道沟壑、峡谷与饱经风霜的拱壁,据此选择攀登的线路。冰川上方整个前部看起来像是一道巨大的悬崖,顶端稍稍向后倾斜,峰峦叠嶂,令人望而生畏。苔藓斑驳的巨型山垛随处可见,其顶部被砍成了棱角分明的凹口,被从诞生起就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冰冷冲沟和坑洞分隔开。就我视线所及而言,左右两边都是破碎的巨大拱壁,根本就无望从这里爬上去。冰川的源头通过狭窄的山谷伸出几道手指状的支流;然而它们似乎都太陡太短了,根本就无法由此行走,尤其是我没有带斧子来在冰上凿出踏脚处,而且许多咽喉般狭窄的冲沟中经常有石块和积雪崩落下来,并且实在是过于陡峭,更兼常有峭壁相阻;由于凄冷的阴影和黑黝黝的岩石又使得整个前方显得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我在犹豫不决中爬下了分水岭,在山脚选了一条路径,跨过似嘴巴大张着的裂口,攀上了冰川。那里没有草地可以让我来赞美其华丽的色彩,也听不到棕头麻雀的鸣叫声——它们欢快的音符通常会打破巍巍群山的寂静。唯一的声音是冰川裂隙中的小溪流汩汩流动的声音,偶尔夹杂有岩石坠落的喀啦喀啦声,以及在清冷的空气中发出的回声。
我显然不能指望从这边登上山顶,然而我好似被命运所驱使一样越过冰川继续前行。我不停地与自己斗争着,我对自己说,登山的季节早都过去了,即使我成功登顶,也可能被暴风雪困在山上;天上阴云密布,悬崖和裂隙都覆盖着雪,我怎能逃脱得了呢?不,我必须等到明年夏天。现在我只能走近这座山,考察一下它,在其两侧爬一爬,尽可能地了解一下它的历史,做好准备,在第一场暴风雪来临时就逃走。可是不经尝试,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东西是无法控制的,这就促使我跨过冰川和洪流,攀上了危险的高度,就让判断力来阻止我吧。
我成功地抵达了冰川最东端的悬崖脚下,并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狭窄的雪崩冲沟出入口,我就从这里开始攀登,打算沿着它尽可能走远一些,而且我的辛苦至少也会让我看到一些美丽的荒野景色。这条路径总体上与山体的平面成斜角,构成山体的变形板岩为解理面所切开,于是被风化成了棱角分明的岩块,形成不规则的踏脚处,极大地便利了人们爬上陡峭的地方。于是我一直爬到了一片由岩块剥落的山尖和山垛杂乱的组合在一起的荒野,很多地方由于覆盖着一层薄冰而变得光滑,我只好用石头把它们砸开。眼下的情形变得越来越危险了,然而我已经通过了好几处危险的地点,我不敢想就这样原路返回——由于整个上来的路是如此的陡峭,万一一个踩空就难免坠落到冰川里面去。因此,知道下方的凶险,我就对向上爬愈加觉得焦虑,开始意识到似乎将会有什么事情降临。这并非是我的恐惧感所致,而是我通常积极与正确的本能似乎在某些方面受创损坏了,正把我引入歧途。终于,在到达约12,800英尺的高度之后,我发现自己正在攀爬的这条雪崩通道上有一个几乎垂直的陡坡,进一步往前的路被彻底堵死了。这道陡坡只有大约45英尺或50英尺高,由于裂缝和凸起使它变得有些凹凸不平;然而这些地方作为立足点似乎很不牢固也缺乏安全感,于是我就尽力避开这个悬崖,沿着这条雪崩通道两侧的岩壁往上攀爬。然而,尽管两侧的岩壁不是那么的陡峭,但却比那块挡道的岩石要更为光滑,反复多次的努力表明我只能要么往前直走,要么返回,当下已经历过的危险似乎比攀爬前方悬崖的危险要大得多;于是,在反复观察了其表面之后,我非常小心地选择了支撑点,开始向上攀登。就在爬到离顶峰大约一半路程的时候,我突然停了下来,双臂张开,紧紧地贴在岩壁的表面,手脚都动弹不得,上上不了,下也下不了,我的厄运似乎已经改变不了,我一定会掉下去。可能先是一阵慌乱,然后就会像一个毫无生命的物体,或是一座不起眼的悬崖般轰然坠落到下面的冰川上。
当这最后的危险一幕从脑海里闪过时,这是我自开始登山以来,第一次神经受到了震颤,脑子里似乎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幻觉。但这可怕的情形只是持续了片刻而已,我的生命之火又一次熊熊燃烧起来。我似乎突然拥有了新的知觉。另一个自我,过去的经验、本能或者守护天使——随便你怎么称呼——出现并接管了我的身体。于是我颤抖的肌肉又变得结实起来,就像透过显微镜一样我看到了岩石上的每一道裂缝,我的四肢积极而又准确地挪动起来,似乎根本不需要我的控制。即便我身上有副翅膀带着我在高处飞,也不可能有比这更完美的超脱了。
在这值得纪念的地点,山体表面被削砍和撕裂得更为严重。张得很开的裂缝和冲沟就如一个迷宫,其角落里有悬垂的峭壁和一堆堆似乎随时都会崩裂开来的巨石。然而我似乎获得了一股神奇的源源不断的力量。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一条路,很快就站在悬崖峭壁的最顶端,沐浴着神圣阳光。
这雄伟顶峰周围的景色是多么壮观辉煌啊!——巨大的山岳,无数的峡谷、冰川、草甸、河流与湖泊,还有那一望无垠的蓝天温柔地在向它们俯首称臣。在我摆脱那可怕的阴影的头一个小时里,享受阳光似乎是我头等重要的事。
沿着山脉的轴线向南眺望,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格外险峻而细长的山尖赫然耸立,高约1,000英尺,山脚下依偎着一系列矮小的残留冰川,它们从冰中冒出来,奇异的形状与一如既往的锋利使得它们更加显得格外荒凉与惊人。这些就是“尖塔”。在这些尖塔的后面,你可以看到雄伟壮丽的山野,山顶上白雪皑皑,层峦叠嶂,向南延伸的山峰一座高过一座,一直绵亘到山脉的最高峰——惠特尼峰,其海拔将近14,700英尺,位于克恩河源头的附近。
向西,可以看见山脉的侧面平缓地从险峻的主峰铺展开来,呈流畅的波浪线;在辽阔的灰色花岗岩的“海洋”中,点缀着星罗棋布的湖泊和草甸,巨大的峡谷随着距离的变远渐渐地越变越深。这片灰色地带下面就是时而被隆起的山脊和穹丘分隔开来的黛绿色的森林地区;更远处则是一条朦胧的黄色地带,那里便是圣华金大平原,它的远端以蓝色的海岸山脉为界。
现在转向北面,近在眼前的是雄伟的内华达王冠——克朗峰山,其左边几度远的地方就是教堂峰——一座建筑神奇的殿堂;右边是巨大的灰色的猛犸峰;奥德山、吉布斯峰、德纳峰、康内斯峰、尖塔峰、城堡峰、银山,以及其他许多尽管籍籍无名却颇为雄奇壮观的山峰,沿着山脉的轴线形成一道宏伟的奇观。
向东,整个地区似乎就是一块覆盖着美丽光芒的荒原。炎热的莫诺火山盆地以及位于其中的一个14英里长的干涸湖泊;欧文谷及其一端广阔的点缀着火山坑的火山岩台地,巍峨的因约山脉在高度上毫不逊色于内华达山脉;所有这一切都在你的下面,像是地图一样平铺开来,远处无数的山脉,层层叠叠地渐渐消失于灿烂的地平线。
在里特峰峰顶下不到3,000英尺的地方,你会发现圣华金河和欧文河的支流,正从山侧冰川的冰雪中喷涌而出;从这儿稍微向北一点就是图奥勒米河和默塞德河两条河流最高的支流。因此,加利福尼亚的四条主要河流的源头都在这个半径四五英里的范围之内。
到处都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湖泊——圆的、椭圆的、方的,酷似镜子;其他的则狭窄蜿蜒,像一条条银色的带子紧紧环绕着一座座山峰;位置最高的湖泊只能映照出岩石、积雪和天空。但是,这些随处可见的湖泊、冰川、小块的褐色草甸和高山沼泽,都还不够大,不足以给这浩瀚的山野留下深刻的烙印。我那因自由而欣喜的目光在这片广袤的地区环顾、扫视,却又一次次地转回到河流发源的山峰上。或许某一处的风光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或是带有塔楼和城垛的巨大城堡,或是比米兰的教堂拥有更多尖顶的哥特式教堂。但是,一般说来,第一次像这样全方位地瞭望,面对这一眼望不尽的连绵群山,没有经验的观察者往往为这无边无垠的壮观与无穷的变化而感到压抑,只有一座一座地、长期深入地研究这些群山之后,才能明白其广泛深远的和谐。然后,你才能够深入荒野,很快便意识到其最显著的特征,而周围的一切地貌都是次要的。一连串极为复杂的山峰彼此和谐地相互联系着,就像经过雕琢过的艺术品一样——这是古代冰川从群山中雕刻出来的最动人最具有永久价值的作品。峡谷也是如此,有些峡谷深达一英里,蜿蜒穿行于巍巍群山之中,乍看上去尽管无章可循,难以控制,但最终都可以看出它们是一系列的和谐作用的必然结果——这是大自然雕刻在岩石上的诗篇,是她在冰川时期最朴实最显著的作品。
要是我们能够回到冰川时期来观察这里的话,我们就应该能够俯瞰到连绵不断、布满皱褶的冰海,就像现在覆盖在格陵兰岛的一样。冰雪充满了每一道大大小小的山谷,只有河流源泉的峰顶从受岩石阻塞的冰雪的波浪中偷偷地冒出,如同风大浪急的海面上的小岛——这些小岛乃此时此刻在阳光中微笑的辉煌景观的唯一线索。站在这一片沉寂之中,整个荒野似乎都静止了下来,好像整个创造工程已经完成。但是我们知道,在这表面的静止中其内部仍在不断地运动与变化着。远处的山峰上不时有雪崩坠落下来。这些被悬崖峭壁所围困住的冰川,表面上看被卡在里面无法移动,其实却像水一样在流动着,碾磨侵蚀着它们下面的岩石。湖水不停地轻拍着花岗岩的湖岸,不断地将它磨蚀,每一道水流都在震荡着空气,激发出音乐,并将高山夷为平原。这里是峡谷中一切生命的根源,在这里,大自然所展现的永恒变化要比别处更质朴。冰变成水,湖泊变成草甸,山岳变成平原。与此同时,我们不由得琢磨起大自然创造地貌的方法,阅读她刻在岩石上的记录——尽管并不完美,但仍要对过去的地貌加以改造。我们还知道,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这一切都承自冰川期前,因而它们接下来也会逐渐衰退消亡,被其他尚未出现的新地貌所取代。
置身这些有益的教诲与优美的风景之中,我不得不提醒自己,太阳已经西沉,我须得另找一条下山的路,下到可以择木生火取暖的林木线附近——为了减轻负担,我甚至连件外套都没有带。我首先仔细观察了一下西边的山嘴,希望有条路可以通到北部的冰川,穿过其入口,或是绕过湖泊,进入其移动的通道,这样就能够回到我上午走过的路线。这一路线不久便完全暴露在我面前,但我发现,即便这条路走得通,也需要太多的时间,当晚根本不可能回到露营的地方。因此我向东往回攀爬,同时斜着爬下南坡。这里的峭壁似乎没有那么可怕,可以看见流向东北方向的冰川源头,于是我决定跟着它尽可能走得远些,希望这样能走到东侧的山脚,再从那里穿过中间的峡谷和山脊抵达宿营地。
冰川源头地段的坡度相当和缓,而且冰原在阳光的照射下变软,我边跑边滑行,安全而又快速地前进,始终敏锐地提防着冰上的裂缝。离冰川源头半英里左右有道冰瀑,冰川从一个陡峭的斜坡涌下,粉碎成一块块巨大的冰块,接着又被一道道蓝色的深沟隔开。要想从这光滑的迷宫似的裂缝地段通过似乎不太可能,于是我尽力避开它,想要爬到山肩上去。然而山坡很快就变陡了,最后消失于陡峭的悬崖峭壁中,我被迫返回到冰川上。幸运的是,这一天的天气很暖和,冰晶变得更加松软,我可以在不太坚实的冰面上砸出凹洞作为立足之处,这样行走就比我预期的要容易许多。接着往下走出冰川的出入口,沿着左侧的冰碛往下走,这一段就如同闲庭信步了,这表明只要带把斧头随时能凿出踏足之处,经由这道冰川上山并不难。
冰川的下端呈美丽的波浪状,被层状冰层凸出的边缘所阻,这些冰层代表着年降雪量,不规则的结构在某种程度上是由裂隙岩壁的风化,降雪、雨水、冰雹的交替,以及冰雪的融化和结冰等引起的,小溪流在打着漩涡,从正在融化的平滑的基岩冰溜面上流过——这些小溪流就像是骑在冰川上与之一起运动的,而其迅速、驯服的运动与冰川本身坚硬、无形的移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黄昏在我抵达山岳东侧的山脚之前就降临了,离宿营地还要朝北走一英里崎岖的路程,但最后的成功已确定无疑,现在只是耐力和普通的登山技巧问题了。如果可能的话,今天的日落会比前一天的更为美丽。整个莫诺地区的风光似乎都浸透了温暖的紫光。沿着顶峰整齐排列的山峰已经被阴影所笼罩,但是每一道峡谷与山口都流动着鲜艳的太阳光,抚慰与照射着崎岖、阴暗的角落,而一群群明亮的小云彩像光之天使一样盘旋在它们的上方。
夜幕降临了,我根据峡谷的走向和耸入天空的山峰找到了路线。激动的心情全都随着光线消失而消失,我也疲倦了。但最终我听到了湖泊对面的瀑布发出的喜悦的声音,不久我就看到了映射在湖面上的星星。通过这些我确定了自己的方位,我发现了我的安乐窝所在的小松树林,于是我享受到只有疲惫的登山者才能享受到的休息。我懒懒地躺了下去,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生了一堆旺盛的篝火,来到湖边,往头上淋了些水,舀了一杯水以便烧水沏茶。面包和茶补充了我因过度的辛苦与喜悦而耗尽的体力。然后我爬到松树穗状花序下面,上床睡觉。风很冷,火烧得不够旺,但是我依然睡得很香,醒来时,夜空的星座早已远远地偏向西方。
清晨的阳光让我暖和过来,我又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开始从容地往家走,也就是回图奥勒米营地,不过我中途改变了方向,朝一群山峰进发——拉什溪北部的一道支流的冰雪源头就在那里。我在那里发现了一群美丽的冰川湖泊,它们偎依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凹地里。将近黄昏时,我越过了莫诺河与图奥勒米河的分水岭,进入一个冰川盆地,其中的积雪构成了图奥勒米河上游瀑布的源泉。我顺着这条河往下走,经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峡谷、草甸和沼泽,黄昏时抵达图奥勒米主峰的峭壁边缘。
我高声叫喊着那两位艺术家的名字,荡起一遍遍的回声。我已经看到了他们的营火,半个小时以后我就与他们在一起了。他们见到我显得喜出望外。我只离开了3天时间,然而,尽管天气很好,但他们已经在考虑我返回的可能性有多大,也在打算他们是继续等待还是自行去寻找返回低地的路线。现在他们不用再为此纠结了,他们把珍贵的写生包装好。次日清晨,我们踏上归途,取道北边的印第安峡谷,两天后从北部进入约塞米蒂谷。
- 杆,长度单位,一杆等于5.5码或16.5英尺(5.03米);平方杆,该长度单位的平方,等于30.25平方码或272.25平方英尺(25.30平方米)。
- 度:每度约69英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