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建安文学局面的开创者——曹操

二 建安文学局面的开创者——曹操

1 杰出的政治家与军事家

曹操

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沛国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人,东汉末年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官至汉丞相,封魏王。曹丕称帝后,追尊为武皇帝,庙号太祖。

曹操的出身扑朔迷离,陈寿《三国志》称其是汉相国曹参之后。其父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汉灵帝时官至太尉,历侍四代皇帝,有一定名望,汉桓帝时被封为费亭侯。这本是一段极为清晰的叙述,然陈寿却紧接着写了一句“莫能审其本末”的话,遂起后人疑窦。南朝宋人裴松之注《三国志》时,间接引用了三国吴人所著《曹瞒传》,称曹嵩本姓夏侯。2013年11月,复旦大学历史学和人类学联合课题组宣布,已经完全确定了曹操家族的DNA,认定曹操并非《三国志》中记载的汉初丞相曹参之后,也排除了从夏侯氏抱养的民间传说。这一从1000余份后人血液样本及曹鼎墓中两颗牙齿研究推理出来的结果表明,曹操其实是他的叔祖父——河间相曹鼎的后裔。也就是说,曹操的父亲来自家族内部过继。此论一出,舆论哗然。因此,曹操的出身问题,恐怕还需后代学者不懈努力去探讨。

曹操小时候任性好侠,放荡不羁,不修品行,不好读书,20岁举孝廉,任洛阳北部尉,从此踏上仕途,先后担任过顿丘令、议郎等职位。中平元年(184),曹操被任命为骑都尉,与皇甫嵩等人一起进攻颍川的黄巾军,因功封济南相。中平五年(188),汉灵帝组建西园新军,曹操被任命为典军校尉。中平六年(189),董卓在洛阳倒行逆施,激起民愤,曹操遂隐姓埋名逃出京师洛阳,到陈留散家财组织义军讨伐董卓,后被关东联军首领袁绍任命为代理奋武将军。初平三年(192),曹操领兖州牧,用武力镇压了青州的黄巾军,获降卒30余万,择其精锐改建为青州军,并以兖州为根据,开始夺取中原。建安元年(196),曹操将汉献帝迎至许昌(今河南省许昌市东),“挟天子以令诸侯”,南征北讨,先后消灭了张绣、袁术、袁绍、刘表等割据势力,统一了北方。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兵败赤壁,是其军事生涯中一次重大的挫折。但曹操并不气馁,不断锐意进取。建安十六年(211),曹操率军破马超、韩遂,平定凉州;建安十八年(213),在濡须口(今安徽省巢县东南)挫败孙权。建安十八年(213)五月,汉献帝册封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建魏国,定国都于邺城。魏国拥有冀州十郡之地,置丞相、太尉、大将军等百官。献帝还准许其“参拜不名、剑履上殿”。建安二十一年(216)四月,汉献帝册封曹操为魏王,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旒冕、车服、旌旗、礼乐郊祀天地,出入得称警跸,宗庙、祖、腊皆如汉制。建安二十年至二十四年(215~219),曹操与刘备争夺汉中,先胜后败,遂放弃汉中。建安二十四年(219)七月,曹操联合孙权发动了对刘备的襄樊战役,擒杀关羽,刘备大败而还。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病逝于洛阳,享年六十六岁。

曹操死后,遵照其遗嘱,被安葬在邺城西郊的高陵。随着时间的流逝,曹操墓究竟在何处就成为一个谜。至少在宋代,在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中已有七十二疑冢的说法。范成大还专门写了一首《七十二冢》的诗,“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闻说群胡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元明清三代不少学者都致力于此,试图弄清楚“七十二冢”之所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他们的探讨,使曹操墓蒙上了新的面纱。近年来河南安阳市安丰乡西高穴村曹操墓争议颇大,讨论激烈,难辨真假。曹操墓到底在何处?恐怕是一个历史难解之谜。

曹操的妻子(皇后、夫人、昭仪、姬等)可考的有16人,她们为曹操生有25个儿子和7个女儿。儿子中较有名的是文皇帝曹丕、任城威王曹彰、陈思王曹植、邓哀王曹冲;女儿中尊贵的是曹宪(汉献帝贵人)、曹节(汉献帝皇后)、曹华(汉献帝贵人)。

曹操是东汉末年杰出的政治家,他在《度关山》和《对酒》两首诗中勾勒了一个理想的国度:太平时吏不呼门,咸礼让民无所争讼,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仓谷满盈,百姓富庶。为了建立起这样的国家,曹操以军谋政,建立起军政制,加强中央集权,有利于其政治霸业的实现;实施以礼教民,推行严刑峻法,严明法度;完善屯田制度,抑制土地兼并,大力发展经济,确保战争给养供应;唯才是举,选贤授能,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提倡俭朴,反对奢侈浪费。这些政治措施的实行,有力地推动了曹魏各项事业的发展,使曹操在汉末群雄中迅速崛起,并建立霸业。

曹操也是东汉末期著名的军事家,一生参加过50多场战役,时人有“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王沈《魏书》)的高度评价。其军事理论著作有《魏武帝太公阴谋解》、《魏武帝司马法注》、《魏武帝兵书接要》、《魏武帝兵法》、《魏武帝兵书》、《曹公新书》、《魏武帝孙子略解》、《魏武王凌集解孙子兵法》和《魏武帝续孙子兵法》九种,具有很高的军事理论素养。在作战中,曹操能够根据将领特点,用其所长,治军严整,法令严明,“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自作兵书十万余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临事又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三国志》裴松之注引王沈《魏书》),故能取得一次次军事战争的胜利。

2 气韵沉雄的幽燕老将

曹操诗今存二十余首,全部是乐府诗。数量虽不多,却多名篇佳作。作为一名政治家兼诗人,曹操的诗歌独具特色,宋人敖陶孙评其诗云“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臞翁诗评》)。气韵沉雄则恰如其分地概括了这位幽燕老将的诗歌特点。

曹操一生戎马倥偬,绝大多数的时间是在军旅生涯中度过的。“文武并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王沈《魏书》)在紧张的军旅生活之暇,他将自己的所见所感赋成诗篇,遂成杰作。

初平元年(190)二月,董卓迁都长安,时为典军校尉的曹操满含悲愤地写下了《薤露行》:

惟汉二十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汉代自高祖刘邦建国到灵帝刘弘,恰为二十二世。统观汉代,先是外戚擅权,后是宦官专政,诗人以“所任诚不良”概括了如此复杂多变的汉代政治,同时又暗指新贵何进。何进是屠户之子,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只因同父异母的妹妹被汉灵帝立为皇后而官拜侍中,封慎侯。中平六年(189),汉灵帝驾崩,其母何太后临朝称制,宦官张让、段珪等把持朝政,大将军何进掌握西园新军的领导权。何进本没有什么谋略,却要像猕猴洗澡后戴人帽、穿人衣一样成就一番大事业。他听信袁绍之言,引董卓进京谋诛宦官。何太后本受宦官之恩贵为皇后,故反对何进之谋。何进在犹豫不决之际为宦官所杀,董卓趁机入京把持朝政。初平元年(190),董卓杀死少帝刘辩和何太后,焚烧洛阳,汉朝四百年的帝业由此倾覆,帝王的宗庙也在烈火中焚毁。献帝被迫西迁长安,长途跋涉,被裹胁一同迁徙的百姓哭声不止,一片凄惨景象。望着洛阳城内的惨状,诗人就像当年微子面对着殷墟一样悲伤不已。这首诗以简练的笔墨为我们描述了自中平六年(189)至初平元年(190)东汉的朝政大事及重大变故,语言朴素率真,情感深厚真挚,情调跌宕悲怆,诚如陈祚明所评“本无泛语,根在性情,故其跌宕悲凉,独臻超越”(《采菽堂古诗选》)。

初平元年(190),袁术、韩馥、孔伷等东方各路军阀同时起兵,推袁绍为盟主,西讨董卓。时为代理奋武将军的曹操,有感于讨袁义军的行径,奋笔疾书,写成《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董卓逼宫杀帝,荒淫无耻,祸国殃民,倒行逆施,激起众人不满。各地势力推袁绍为盟主,共同讨伐董卓。然而这支联军中的众将各怀私心,都想借机扩充自己的力量,故不能齐心合力,一致对付董卓。当董卓领兵留守洛阳以拒关东之师时,各路人马都逡巡不前,唯恐损失了自己的军事力量。当时无人敢于率先与董卓交锋,曹操对联军的驻兵不动十分不满,于是独自引领三千人马在荥阳迎战了董卓部将徐荣,虽然战事失利,但体现了曹操的胆识与在这历史动荡中的正义立场。不久,讨伐董卓的联军由于各自的争势夺利,四分五裂,互相残杀起来,其中主要有袁绍、韩馥、公孙瓒等部,从此开始了汉末的军阀混战。此诗的前十句就为我们勾勒出了这样的历史画卷。自“铠甲生虮虱”以下,诗人将笔墨从记录军阀纷争的事实转向描写战争带给人民的灾难。连年的征战,使将士长期不得解甲,身上长满了虮子、虱子,而无辜的百姓却受兵燹之害而大批死亡,满山遍野堆满了白骨,千里之地寂无人烟,连鸡鸣之声也听不到了,一片满目疮痍、荒凉凄惨的景象,令人目不忍睹。诗篇在揭露军阀祸国殃民的同时,表现出诗人对人民的无限同情和对国事的关注和担忧,这就令诗意超越了一般的记事,而反映了诗人的忧国忧民之心。这首诗用白描的手法、明快有力的语言、沉郁悲怆的感情,真实地描绘出群雄讨袁的实况,以及兵连祸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汉末社会现实。钟嵘曾云:“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诗品》)陈祚明亦云:“孟德所传诸篇,虽并属拟古,然皆以写己怀来,始而忧贫,继而悯乱,慨地势之须择,思解脱而未能,亹亹之词,数者而已。”(《采菽堂古诗选》)钟、陈之评,道出了本诗所表达情感的实质。《蒿里行》与《薤露行》被明人钟惺誉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古诗归》)。

此外,建安十一年(206)正月,曹操从邺城出发,西征据守壶关(在今山西省长治市东南)的高干,写下了著名的《苦寒行》。诗歌描绘了委曲如肠的坂道、风雪交加的征途、食宿无依的困境,以及艰难的军旅生活所引起的厌倦与思乡情绪,“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诗篇感情真挚,直抒胸臆,风格古直悲凉,回荡着一股沉郁之气。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征乌桓的途中写下了《步出夏门行·土不同》。河朔隆冬之时,冰块漂浮,舟船难以行进,土地被冻得用锥子都扎不进去,田地荒芜,满是干枯厚密的蔓菁和蒿草,有识之士穷困潦倒,而好勇斗狠的人却随意犯法。诗人内心充满了悲伤,“心常叹怨,戚戚多悲”。全诗描写了河北由于袁绍的统治而导致的民生凋敝、社会秩序不安定的现状。

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现实触动着伟大的政治家曹操,他决心统一天下,救民于水火,还民一个太平的天下。于是曹操的诗歌中,就出现了许多描写其雄心壮志的诗篇。如《度关山》,诗人从“立君牧民,为之轨则”入手,认为罢黜小人、任用德才兼备的贤能之士是国家昌盛的基本保证,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让”与“兼爱”,即国君贤明、君民平等、执法公正、讼狱不兴的大同思想。在《对酒》中,曹操对他的理想国度进行了热情的讴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班白不负载。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君圣臣贤,讼狱不兴,五谷丰登,国富民足,路不拾遗,人人皆得寿终,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需要什么样的国君?曹操在《善哉行》中给予回答:“古公亶甫,积德垂仁……太伯仲雍,王德之仁……智哉山甫,相彼宣王……齐桓之霸,赖得仲父。”诗歌肯定了古公亶甫(父)、太伯仲雍、齐桓小白等贤君的历史功勋,赞美了仲山甫、管仲辅佐圣君之勋,同时一再地吟咏“积德垂仁”“王德之仁”“积德兼仁”,体现出诗人对国君德行修养的看重。这样的贤君哪里寻?曹操用诗歌形象地告诉我们,他就是那样的贤君。

在《短歌行》(其一)中,曹操表露了自己渴望招纳贤才、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人生好比早晨的露水,稍纵即逝。要完成统一天下的宏愿,没有人才不行。因此,曹操念念不忘的是那些贤才。若有贤人归来,曹操必将以盛大的宴会欢迎他。“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以周公自比,表明自己决心礼贤下士,希望贤才尽归于己,帮助自己建功立业,以实现统一天下的宏图大愿。在《短歌行》(其二)中,曹操赞美了西伯姬昌“三分天下,而有其二”、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晋文公“威服诸侯,师之者尊”的功勋,其意在于自己要效法他们,建立霸业。在《步出夏门行·观沧海》中,曹操借大海孕大含深、动荡不安的特征再次申述其理想与抱负:“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诗歌通过对波涛汹涌、吞吐日月的大海的生动描绘,使我们仿佛看到了曹操奋发进取、立志统一国家的伟大抱负和壮阔胸襟。

在群雄割据的东汉末年,要统一天下,谈何容易。曹操虽殚精竭虑,然距天下一统似乎还很遥远,这不免令其产生悲伤忧虑之情。这种情绪,主要体现在他的游仙诗中。钟嵘评价郭璞游仙诗时曾云:“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诗品》),曹操的游仙诗亦当如是观。尽管充斥诗歌的是仙人、玉女、六龙、白鹿、神药、玉堂、芝草、玉浆、螭龙、昆仑、蓬莱、西王母、王乔等,但这些仙话意象难以掩饰诗人内心的悲伤之情,如“陶陶谁能度?君子以弗忧。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精列》)、“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秋胡行》)等诗很好地反映了曹操内心的忧伤之情。

然曹操毕竟是大英雄,非凡夫俗子可比,这种伤悲虽是其内心矛盾斗争的体现,但只是短暂的,代之而起的则是发奋图强,如《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写于曹操平定乌桓叛乱,消灭袁绍残余势力,南下征讨荆、吴之时。当时,曹操已54岁高龄,半生戎马,统一大业遥遥无期,然其并不消极。诗歌开篇即以“神龟”“腾蛇”为喻,否定了服食求仙而长生不老的虚妄。曹操一扫汉末文人感叹浮生若梦、劝人及时行乐的悲调,慷慨地唱出了人生最强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自比一匹上了年纪的千里马,虽然形老体衰,屈居枥下,但胸中仍然激荡着驰骋千里的豪情。其意在说明,有志于干一番事业的人,虽然到了晚年,但一颗勃勃雄心永不会消沉,一种对宏伟理想的追求永不会停息!这首诗抒发了诗人不甘衰老、不信天命、奋斗不息、对伟大理想的追求永不停止的壮志豪情。

曹操的诗歌就是这样将自己的所见、所感毫不保留地呈现在世人面前,直书无隐。然诗歌是对生活艺术化的再现,绝不等同于流水账,其艺术渊源在于曹操继承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创作精神,并又有新的突破。这种创新主要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第一,诗歌内容上借旧题写时事。曹操的诗歌题目依然是乐府古题,而其内容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短歌行》本“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崔豹《古今注》),“长歌”“短歌”是指“歌声有长短”。曹操的《短歌行》除具有乐府古题这些音乐的特点外,内容上却用来抒写求贤若渴的主题。又如《薤露行》《蒿里行》,清人方东树的《昭昧詹言》中说:“此用乐府题,叙汉末时事。所以然者,以所咏丧亡之哀,足当哀歌也。《薤露》哀君,《蒿里》哀臣,亦有次第”。崔豹在《古今注》也说过:“《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呼为挽歌”。这两首诗为挽歌,曹操用它们来写汉末动荡的社会现实,赋予古题新的内容。曹操用此古调来写时事,开创了以古乐府写新内容的风气。清代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说,“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

第二,艺术表现上多用比兴的手法。汉乐府诗歌以语言质朴、贴近生活、明白如话而著称,曹操继承了这种艺术特色,“汉人乐府本色尚存”(胡应麟《诗薮》),并创造性地运用了《诗经》《楚辞》以来的比兴手法,赋予诗歌含蓄隽永的意味。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以露水形象地表现人生的短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老马比喻自己老当益壮、锐意进取的精神面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以吐日吞月的大海来比喻自己宽阔的胸襟;“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却东西门行》),以大雁在冬、春季节的迁徙比喻征夫游子背井离乡的漂泊等。比兴手法的运用,使诗歌意境空灵,意味深长。

第三,诗体革新,赋予四言诗独特魅力。汉乐府在体式上由杂言渐趋向五言,曹操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创造,根据其内容的不同而采用不同的语言形式。如《善哉行》古辞为四言,曹操的《善哉行》共三首,第一首为四言,第二、三首为五言;《步出夏门行》古辞为五言,曹操改为四言;《蒿里行》《薤露行》古辞为杂言,曹操改为五言。曹操的诗歌四言、五言、杂言均有,各占1/3,相比之下,四言诗更具魅力。四言诗自《诗经》之后鲜有佳作,这种僵化的艺术形式在曹操之手焕发出新的艺术生命。曹操用它写景,如“鹍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步出夏门行·冬十月》);用它抒情,如“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短歌行》);用它颂贤,如“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善哉行》其一);等等。曹操的四言诗无所不用,超越两汉,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

第四,乐府诗以叙事为主变为以抒情为主,并以悲伤为基调。汉乐府刻画人物细致,个性鲜明,故事情节较为完整,故叙事性成为其最大特色。曹操的乐府诗也有叙事,但重在抒情,特别是悲伤之情。钟嵘评曹操诗云,“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诗品》);陈祚明评其诗“跌宕悲凉,独致超绝”(《采菽堂古诗选》);冯班评其为“慷慨悲凉”(《钝吟杂录》)。曹操的乐府诗的确如此,如“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薤露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短歌行》)、“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苦寒行》)、“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步出夏门行·艳》)、“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塘上行》)、“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善哉行》)、“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精列》)等,无不弥漫着慷慨悲凉之气。正如敖陶孙评:“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臞翁诗评》)。

3 改造文章的祖师

曹操的文章数量亦相当可观,据不完全统计,曹操现存各类文章150余篇,其写作时间基本上集中在建安元年至二十五年(196~220),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政策,乃至人际关系等。曹操的文章依其文体,大致可分为表、书和教(令)三部分。

“表”是中国古代社会臣子向帝王上书陈情言事的一种特殊文体,战国时期统称为“书”,汉代分为章、奏、表、议四个小类。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中说:“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在内容上,它们各有分工,但基本上均以抒情为主。同时,这类文体是写给帝王的,文字上极为典雅。曹操的“表”主要是“表”、“奏”和“(上)书”三种形式,若就其内容,可以分为己谢恩和举荐他人两类,无论哪一类都具有传统“表”的特点。为己谢恩者如《让还司空印绶表》:“臣文非师尹之佐,武非折冲之任,遭天之幸,干窃重授。内踵伯禽司空之职,外承吕尚鹰扬之事,斗筲处之,民其瞻观。水土不平,奸宄未静,臣常愧辱,忧为国累。臣无智勇,以助万一,夙夜惭惧,若集水火,未知何地,可以陨越。”建安元年(196)十月曹操升任司空,《让还司空印绶表》是他向汉献帝的谢表。全文基本以四言骈体为主,文辞典雅华丽,内容单一,反复陈述其感激涕零之意。举荐他人者如《表称乐进于禁张辽》:“武力既弘,计略周备。质忠性一,守执节义。每临战攻,常为督率。奋强突固,无坚不陷。自援枹鼓,手不知倦。又遣别征,统御师旅,抚众则和,奉令无犯,当敌制决,靡有遗失。论功纪用,各宜显宠。”建安十一年(206),曹操上表汉献帝,请封乐进为虎威将军、于禁为折冲将军、张辽为荡寇将军。文章纯粹是为三将军表功,全用四言骈体,文辞典雅,一再陈述三人之功勋,没有过多的文辞技巧。曹操的“表”是程式化文体,多用骈文,以抒情为主,反复陈说,内容单一。

“书”指书信,这与“表”这种文体中的“(上)书”有所不同,专指个人之间的书信往来。曹操的书信较多,内容多与政治有关,绝少个人之间纯粹的私人之情。如《与孙权书》是赤壁之战前写给孙权的书信:“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开篇四句仍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写得庄重严肃,末一句以曲笔用“会猎”一词,将伏尸万里、血流浮槽的战争场面比喻为私人间轻松的打猎,既出于礼貌表达了对对方的尊重,又向对方施加了压力,体现出一种举重若轻的政治家风范,包含了威逼、幽默、超脱、轻松等多种滋味。而《手书与阎行》则是赤裸裸的威逼利诱:“观文约所为,使人笑来。吾前后与之书,无所不说,如此何可复忍!卿父谏议,自平安也。虽然,牢狱之中,非养亲之处,且又官家亦不能久为人养老也。”阎行是韩遂的部将,随韩遂叛曹,曹操杀其子,囚其父,并写此信劝降,以人伦父子之情打动对方,口气强硬,劝其早降。曹操的书信体文,多如此类,为其政治服务,符合其政治家的身份。

教(令)是曹操公文的主体,数量之多,艺术之精,多受后人赞誉。鲁迅先生在著名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用“清峻”和“通脱”来概括曹操文章的特点。所谓“清峻”,是指文章简约严明,言简意赅;“通脱”,是指摆脱陈规的限制,在内容和形式上有革新精神。曹操的教(令)文今存80余篇,无不具有“清峻”与“通脱”的特点。

在曹操令文中,字数在一二十字或三四十字的,比比皆是,也有些两三百字的,个别篇幅最长的也不过千字左右。其简约严明的特点十分显著。难能可贵的是曹操行文虽短,却能写出自己的感情。如《在阳平将还师令》:“鸡肋。”全文仅仅二字,是曹操最短的文章。鸡肋就是鸡的肋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正如杨修所解释的“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九州春秋》)。这两个字非常形象地说明了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在阳平关(今陕西省勉县西南)对刘备的战争中久攻不下、弃之不忍的心态。又如《辟蒋济为承相主薄西曹属令》说:“舜举皋陶,不仁者远,臧否得中,望于贤属矣。”皋陶,传说中被舜任命为掌管刑法的“理官”,以正直闻名天下,“帝舜三年。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虞书》)曹操将蒋济比作皋陶,“望于贤属矣”表达了曹操对蒋济的期许,期望他能比皋陶更加公正无私。曹操的这些文章,充分体现了“清峻”,即简约严明的特点。

曹操的部分文章,善于用简约严明的文笔,把自己要说的话随意地写出来,形成“通脱”的特点。在朝野攻击他“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三国志·吴书·周瑜传》)的政治形势下,曹操作于建安十五年(210)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并不掩饰自己功高盖世,“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他谈到自己不愿意放弃兵权退隐的原因,即“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文章中不但不反击别人谤议,反而将自己绝不会放弃权力之意明白地告知天下。历史上数不尽的名将重臣死于功高震主。翻开史书,随处可见“屠三族”“屠六族”,失去权力往往意味着个人的死亡、家族的覆灭。曹操并不掩饰自己,也不唱高调,因为直白而更加真实。又如作于建安二十五年(220)的《遗令》本是曹操去世前对自己后事的安排,然插入一段这样的文字:“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帐,朝脯上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完全打破了遗令文体庄重严肃的写作规范,他竟然去安排妻妾住房、如何就业,交代遗物分割方法等。曹操的这些文章,正充分体现了“通脱”,即摆脱旧有文体限制,随意抒写的特点。

曹操的文章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均为应用性的公文。然他能打破常规,自由抒写,言简意赅,字里行间流动着一股率真之气,引导应用文向切近作者生活和真情实感方面发展,故被鲁迅称为“改造文章的祖师”(《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4 建安文士的幕主

曹操从建安元年(196)奉迎汉献帝至许都后确立霸府统治,直到建安二十五年(220)去世,霸府统治长达24年之久。为了实现统一天下的宏愿,曹操霸府非常重视人才。他曾多次下令选拔人才,“勿拘品行”“唯才是举”,只要是贤能之士就没有任何限制。许多贤才都被选拔到霸府之中,这其中也不乏文人雅士。

建安九年(204)八月,曹操攻占邺城,并将自己的大本营迁居于此,不少文人纷纷投奔曹操,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庞大的文学集团——邺下文人集团。关于此时之情形,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幹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曹植的话丝毫不夸张,曹操设“天网”,将天下的文士几乎全部网罗到其霸府之中。除曹植《与杨德祖书》中提到的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玚和杨修外,还有蔡琰、梁鹄、杜夔、李坚、邯郸淳、仲长统、繁钦、孔融、阮瑀等人。钟嵘称当时的文人“盖将百计”(《诗品序》),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庞大的文学集团,他们都是曹操霸府中的人才,曹操成为名副其实的幕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曹操是建安文学局面的开创者。建安文学“彬彬之盛,大备于时”(钟嵘《诗品序》),曹操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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