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芒毕露的孩子
每天早晨,西尔维娅·亚尔克独自一人穿越森林,走过遍布奶牛的草地,前往巴特布拉姆施泰特学校。卡尔上学相对不是那么规律。他倾向于自己选择感兴趣的科目。他讨厌老师,讨厌他们教的东西,“……(他们)总是反复对我讲同样的事:‘你们只知道说话,但实际上,你们什么都不懂。’”[1]。
他已经可以熟练运用德语、法语和英语。他们还能教他什么?卡尔就像个小大人。由于智商高出同龄人太多,他对其他孩子没什么兴趣,只是一个劲儿地画画。“他的教室在我教室的楼上,我们的美术老师是同一个人。有一次,卡尔在白纸上用黑线条画了一幅滑稽讽刺画,画中他的数学老师手拿刀叉大战捆肉卷的线。这幅画曾在学生宿舍展出。它很写实,所以我印象很深。”[2]西尔维娅回想道。
卡尔在一旁观察,分析。他磨炼自己的眼光,默默抵抗人群。西尔维娅补充道:“他在院子里远远地站着,不和其他人一同起哄,他不想引人注意。”[3]卡尔后来坦言,自己同伴很少,他会毫无顾忌地指使他们做“所有自己不想做的事,比如洗自行车。但写作业肯定不行,他们太平庸了”[4],语中不失调侃。
卡尔提及他看了迈克尔·哈内克[5]的《白丝带》之后心烦意乱。影片的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地点与卡尔长大的村庄相隔十来公里。“我为此病了三天,因为电影里描述的事件我基本都经历过。我逃离了这些可怕的人。”[6]三十年来心理创伤未曾减退。
少年卡尔和同学之间的反差在动乱时期尤为明显。罗纳德·霍尔斯特忆及“男孩到了这个年纪都要被迫参加希特勒青年团的活动,管理者是一群特别激进的小伙子,他们强制要求所有人参与夜间集会。缺席者会遭受百般凌辱,被他们的皮带抽得皮开肉绽”[7]。历史学家表示,尽管如今已找不到任何卡尔加入过纳粹少年团的记录[8],他也绝不可能完全摆脱那个年代普通德国青少年的义务。“孩子们要穿统一的制服。卡尔拒绝如此。他上学穿粗花呢西装外套,系领带,留着很长的头发,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英国绅士。这激起了老师们的报复行为。”[9]卡尔的与众不同可能意味着叛逆。“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出于志向,出于兴趣,出于一切缘由。我尤其不愿意跟当时看到的东西相仿。”[10]他后来解释道。在巴特布拉姆施泰特的小型社交圈中,他的发型成了引起公愤的标志,象征着他异端的态度。
卡尔精心雕琢自己的孤独和对外部世界抵抗的精神。他房间里的画是一处避难所,被他疯狂翻看的成堆书籍是另一处避难所。他父亲的藏书主要是关于历史和宗教的,朴实而严肃;他母亲喜欢关起门阅读哲学家的著作,藏书内容更为神秘。书房中,德日进的研究与各位作家的书相伴,尤其是罗曼·罗兰。爱德华·冯·凯泽林的小说《灼热之夏》出版于20世纪初,这本书给卡尔带来很大启发。故事背景涉及一位伯爵夫人,她在宫廷生活,拥有大笔财产和多名用人。波罗的海乡村里慢慢滑向堕落的贵族,故事环境和卡尔家乡相近——只是略微偏北。那里与巴特布拉姆施泰特的共同点是森林、细雨和短暂的夜晚。
小说里流露出的淡淡忧愁让卡尔产生共鸣[11],主角的经历可以呼应他的经历。叙事者是一名青少年,俊美、粗暴而温柔的父亲令他着迷,叙事者试图理解父亲谜一样的行为。
在《灼热之夏》中,叙事者先是充满困惑,发出一些暧昧不明的空泛感悟,经历一个夏天,他转而与虚情假意、玩弄人心的陈旧社会断然决裂。“我灵魂深处一切对生命的向往都在反抗这片谜一样的宁静。”[12]凯泽林写道。主角终会明白横旦在周围众人之间“那一切可怕而醉人的漂亮秘密”[13]。
卡尔反复阅读这本凯泽林的小说,凯泽林成了他最爱的作家。书中描绘的印象派氛围场景,让他身临其境。他寥寥数笔就能画出插图。
当他的专注力从印刷书页转向用缤纷色彩填满空白的纸稿时,战争结束了。1947年,卡尔十三岁,在学校他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汉斯-约阿希姆·布罗尼施与他同班。青少年卡尔依然故我。“他穿得与众不同,总是白衬衣加领带,发型始终很讲究。在我们这帮光脚上学的男孩眼中,这当然很不寻常……同学们永远对他略带嘲讽。他在学校从来没有真正的朋友,不过他也并不打算交朋友。每次我们准备踢足球,他都不想参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14]
这个毕森摩尔小孩继续长发飘飘,如同一面反纳粹的叛逆旗帜。简直是挨批的典型。大人们共商大计,迫切需要施以严惩,尤其该把他的头发剪短。提醒卡尔遵守发型戒律的微妙任务落到了老师头上。同龄的孩子都顶着“锅盖头”,德语里说“锅式”——先把碗或锅搁在头上,再沿着容器的边剪掉一切多出来的部分。巴特布拉姆施泰特的老师出言训斥,却总是徒然。
罗纳德·霍尔斯特说,老师后来只好上他家庄园拜访,求见拉格斐夫人。“他对她说:‘我必须跟您聊聊您儿子的事,头发这么长可不行。’”伊丽莎白的回答是扯下他的西装领带扔在他脸上,对他说:“很显然,您还是个纳粹!”[15]
母亲蔑视希特勒及其政权,支持卡尔的做法。这个从下士一跃成为元首的小个子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这里同样不欢迎那些拥护希特勒观念的学者和达官贵人,他们把国家变成了一台庞大的机器,只知道消灭女人、孩童、老人、残疾人以及一切在第三帝国词典中被社会视为“寄生虫”或“下等人”的群体。
纳粹主义完全否认了卡尔和姐姐们从小培养的价值观。除了几片和毕森摩尔区相近的封闭土地,这种世界观并没有在波罗的海沿岸得到广泛认同。对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地区保守的乡村社会来说,纳粹宣传承诺帮大家摆脱乡绅地主的压迫,而拉格斐一家恰是这个阶层的象征。巴特布拉姆施泰特农民的儿子们将仇恨集中于拉格斐一家最小的儿子身上。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读书,他为他的娃娃缝制衣服,他画画。
伊丽莎白苛刻的冷嘲热讽只是表象,她其实很能理解儿子的特立独行,这遗传了她的特质。母子二人内心深处都极其敏感,却不幸身处这个负隅顽抗末日来临的衰败世界。“我母亲在这片穷乡僻壤无聊得要死。我也是,我只梦想一件事:尽快离开这里。”[16]她还会鼓励他与众不同。“我问母亲什么是同性恋,她回答我:‘就像一种发色。它什么都不是,不引起任何问题。’我很幸运,父母的思想都非常开明。”[17]
所以卡尔想要离开。与父母一起重回汉堡是第一步。如有神助,他们的住宅区在空袭中没有被炸毁。
[1]奥利维耶·威克:《书迷卡尔·拉格斐——〈执念〉副刊独家访谈》,前引。
[2]与作者的对谈。
[3]与作者的对谈。
[4]安妮-塞西尔·博杜安和伊丽莎白·拉扎鲁:《卡尔·拉格斐,天生巨星》,前引。
[5]迈克尔·哈内克(1942—),奥地利导演、编剧、演员,主要作品有《爱》《钢琴教师》《白丝带》等。
[6]安妮-塞西尔·博杜安和伊丽莎白·拉扎鲁:《卡尔·拉格斐,天生巨星》,前引。
[7]与作者的对谈。
[8]来源:德国联邦档案馆。
[9]与作者的对谈。
[10]《卡尔·拉格斐:孤独的时尚大帝》,“印迹”系列,蒂埃里·德迈齐埃和阿尔邦·特赖导演,大象和法拉布拉克斯制片,法国电视五台,2008年10月3日。
[11]巴永:《卡尔·拉格斐,凯泽林的字里行间》,前引。
[12]爱德华·冯·凯泽林:《灼热之夏》,雅克利娜·尚邦、彼得·克劳斯译,南方文献出版社,1986。
[13]爱德华·冯·凯泽林:《灼热之夏》,雅克利娜·尚邦、彼得·克劳斯译,南方文献出版社,1986。
[14]《一日人生:卡尔·拉格斐,真实与显影》,前引。
[15]《一日人生:卡尔·拉格斐,真实与显影》,前引。
[16]安妮-塞西尔·博杜安和伊丽莎白·拉扎鲁:《卡尔·拉格斐,天生巨星》,前引。
[17]安妮-塞西尔·博杜安和伊丽莎白·拉扎鲁:《卡尔·拉格斐,天生巨星》,前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