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两岸

一条河的两岸

分水岭

一滴水融入大海,很像一个人出门远行。

一只岩羊或山顶上的豹子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一个人面对世界也是可能的。每一次对河流、草原、陌生山峰的超越,实际上也是对内心空间的超越。许多雪水、湖泊、小的分水岭已是过眼烟云。在高处,在喜马拉雅大的分水岭上,远眺两个方向的流域,寒烟高挂,雪水分流。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但这里人可以一次踏进两条河。用不着费力地选择,河流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成为我的方向。

我漫无目的,非常年轻,二十六岁,在河岸上步履匆匆。因为一只鸟的虚无的弧线,我停住脚步,直到它一头扎进河里,弧线消失。一只鸟可以吸引我,一块云也同样如此。落日时分,我看见河上升起铅云,从山后升起的。我看到铅云翻卷出漂亮四射的金光,我弯曲的剪影被投在金色河上。波光粼粼,晚霞夕照,我逆光而行。逆光中的河流使我想到人与河的关系是一种古老的关系,是生生不息、生者与生者的关系,不是逝者与逝者的关系。

子在川上,想已是暮年。同样,我也不相信希腊人。

蓝色

想拥有一条河的两岸,就得经常渡河。一整天了,老人的牛皮舟像是专为等我。他没有什么乘客,笑着把我迎上船。这是冬天的河流,蓝,清,湍急,牛皮舟一到水上就横过来。老人撑舟,顺流而下,很准地在预定位置把我送上岸。我没任何事情,多次到过对岸,对岸总能吸引我。我不过就是走走,面对大山伫立,像没父亲的孩子,或压根就没父亲的概念。望着最初缓升的浅山和谷地,我想,那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只是没有一次我能揭示这秘密。

蓝色河水冲击着白卵石,夏季这些卵石是河底的一部分,冬天它们构成岸。阳光似火,卵石光芒万丈,每一颗卵石都像一个太阳。成堆的太阳在河滩上,你就能想象河是多么的蓝。深蓝,冰冷的蓝,完全不为太阳所动。河之冰蓝令每颗卵石更加耀眼,连鸟的飞翔都让你感到晃眼,你真想遁入水中,在那深蓝的玻璃体中,永远不再出世,就像抱着一个蓝色女人。可我只能在太阳中行走,我生为太阳照耀,我是旅人。

我来到沙地上,沿低缓的浅山上升,仰望屏壁般的大山。山顶终年积雪。我于是想,山是凭空而来的吗?我是凭空出现的吗?是山走到了水边,还是水到了山前?山是大地的旅人,永远绵延。山很累,又要出发。事实上,水又何尝不是如此?

牧人走向大海

一次我在拉萨河曲水大桥渡过雅江。曲水有点特殊,拉萨河在此汇入雅鲁藏布江。河口扇面打开,滩涂盛大,气象恢宏,流域内无数马蹄形的沙洲像无数马蹄的梦。这里同时还是青藏高原三大山系交汇处,它们是冈底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分列于雅鲁藏布江两岸),以及北部赶来的念青唐古拉山余脉。这里江河相遇,群峰苍翠,湖泊逼近天际,因此,据说这里埋藏着解开神秘高原隆起之谜的金钥匙。岗巴拉山危入云端,是群山主峰,它被三大山系簇拥,向上抬升,举杯,那杯中酒是高山之湖——羊卓雍。羊湖一鉴到底,与天相接,酒已经不能举得再高。

我旋山,进入雾海,又透出云层,到了岗巴拉山顶。我与山峰一同立于云层之上,一种遗世独立之感,使我看到西藏更加广阔的天空。羊湖碧蓝,像海,伴有潮汐,据说是当年高原对古海神奇的挽留。高原依然有海,牧人骑在马上,走向大海。黑牦牛白羊群在岸上星罗棋布,像永恒的棋局,而牧人如旷世隐逸的高手,终日行云流水。某一时刻,与牧人的目光相遇,你会突然感到被仿佛浩瀚的水面收去,感到一种提升,飘荡,体轻如燕,几乎可以健步如飞。

空船

我进入冬天的山谷,我在风中行走,我看到了荒草,牛粪墙,浑黄的村落,屋宇上飘扬的经幡。如果不是经幡,以及那些风马旗,浑黄的村落就无法分辨,正如无法辨认沙漠中的巨蜥。经幡在自然界表明了人的存在,同时也是神的存在。人在这儿是一种多么可怜的存在。我不可能再翻越另一道山,进入另一重谷,那需要很多时间。那里仍可能有村落,但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村落。而且,老人还在等我。

老人本可以先回对岸,也许他还有别的乘客,但他固执地等。他挣五毛钱,来回一块,戴着旧毡帽,皱纹和笑容给我留下阳光如刀的印象。阳光在山脉刻下了什么,也在他脸上刻下了。五毛钱,空船回来,一个人横舟,是他的一生。这一次他不会空船,我们说好了。老人憨笑,如岩石的笑,使我心里布满裂纹,纹底充满阳光。

冬天

冬天,依然温暖,阳光强烈,但植物还是回到了土地。冬天漫长,天空简明,自然界安静。一场雪降临,两三天融化。河岸上残雪点点。残雪聚集着阳光,燃烧自己,也点燃了阳光。

我在远处或水上看到这些白色的火焰,但当我走近时,它们已变成水汽,一缕缕青烟,被天空吸尽。

音乐悬崖

布达拉宫波动在水上更像一种幻觉。从环形街望过去,水和音乐是这座白色城市的主题,城市每天从水中升起,就像太阳一样。在一种梦想的高度上,水面是倾斜的,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布达拉宫都最先从水面升起,渐渐露出它的尖顶,然后才是寺院众多的红色的钟声。排窗是布达拉宫最富迷幻的音乐部分,而白墙像雪,非常净,看上去无比辽阔,构成了像高原的背景色。这时整个看去,布达拉宫像一架管风琴被置放于世界屋脊的水中,风穿过红色和白色窗洞时发出高原向世界的奏鸣。布达拉宫是世界建筑的悬崖,就其对天空的想象力而言,她绝无仅有。哥特建筑无法与其争锋,希腊神庙看上去像一些简单的布局。或许只有金字塔像钟声敲响时,仿佛可以想见布达拉宫的身影。

那时太阳也正在布达拉宫金顶奏鸣。

那时高原上升,万道金光从河上,从布达拉宫金顶直抵我睡眠的石头房子,与此同时微尘与圣音也同时抵达。那时天空透亮如蝉翼,并像蝉翼一样灵敏。而谁在蝉翼上颤动?谁在颤动中醒来?

我的生活

拉萨河流经郊外时展现出平沙、沼泽与田园的景致。学校依山傍水,毗邻白色的寺院。我在学校拥有一份教职,我的石头房子是岸上不多的建筑之一。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我还拥有一小片冬天的树林。

我说拥有,是因为每天我从操场穿过时,都要看到墙外那片山坡上的树林,想不看都不行。操场是倾斜的,是山坡向下的延伸。我喜欢那片冬天的树林,喜欢它闪光的落叶、道路,这使我的生活带有明快色彩和冬天的静谧。学校建筑与寺院建筑具有同样神圣的性质,经声与读书声相闻,一点儿也不相扰。

十一月的燃灯节,四月的沙噶达瓦节,我的学生布满转经路上。我也会去,他们叫我去。他们带着酥油、香草、酸奶、甜食,穿上漂亮的衣服,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我被他们簇拥,像外来的传教士,被另一种宗教场景和热情鼓舞。德清卓嘎拿着一条经文向我大声朗读,先用藏文念了一遍,然后翻译过来:人要学习才有希望,才能过上好日子。我真假难辨,他们大笑。他们是善意的。

春天让人生动,发笑。

春天

穿过早晨还在睡眠的山村,进入树林,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的体内也有一片树林。我感到体内叶脉的呼吸,飞鸟的欢叫,大地的催促。春天阳光猛烈,当融雪之水从山体跌落,构成哈达一样的季节性瀑布,我对沉默了一冬的山脉有了一种生动的把握。我记录声音,倾听鸟鸣,描写雪水以及雪水漫过树林的寂静和光亮,表达这个季节的声音、光线和色彩。当我觉得还不可能的时候,树林一夜之间披上绿装。

自然界充满了节奏、悬念和突变,再没有比积蓄了一冬的春天更让人感到自然界和我们身体的速度了。

春天短暂,迷幻,花朵开放。我甚至见过山洞里的花朵,那些花阴湿,奇静,叶片很薄,红色花萼,阳光只有极短时间的照耀,甚至达不到花朵的位置,但它们开放。花期很长,一动不动,手碰一碰,就会有水从根部浸出,像泪水。非常细小的水源拖着流沙从洞口细细地流出,汇入谷中溪水。银沙培育了草坪,一种真正上好的草坪。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如此细密的草坪。草坪、溪水成为人们转经之后的乐园,人,自然,宗教,交织并融为一体。

大边巴

大边巴脸上有块疤,据说生下来就有。疤痕的图案十分奇特,很像耳朵错位后印在了颧骨上,并且扯动了她的下眼皮,顾盼时眼白闪烁。此外大边巴脸很长,是个比别人都高瘦的女孩儿,说笑时神气活现,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有一阵子大边巴好几天没来。她母亲死了。人们满面神秘,毫无恐惧,窃窃私语,把有关情况告诉了我。

我觉得难以置信。他们说大边巴母亲死后第二天给家里来了通知,说她要在第五天黄昏回家,走什么路线,从谁家门前经过,说得一清二楚。她要人们回避,别冲撞了她,否则她难以生还。规矩人们都懂,当然还要强调一下。那天街上十分安静,大边巴母亲如期而至,借助阴影,一帆风顺回到家中。她从绘有莲花和白象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手镯,擦拭干净,交给大边巴;与家人共进了晚餐,还说了会儿话,喝了新打的酥油茶,然后,披上一条哈达,笑着从原路返回。中间没出什么岔子,一切都在安静气氛中进行,不许大声说话,不能碰掉杯子、碗、筷子,邻居被告知收起夜晚饮酒的喧哗。

这不可能,我说。

格吉同我大声争辩,说她亲眼看见大边巴母亲回来的身影,黑衣,包着平时的绿头巾。德清和阿努也说看到了同样的情景。都说看到了,就是我没看到。大边巴又上学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手上真的多了一只手镯。她们举着她的手腕让我看,大边巴不住点头,证实她们所说一点儿不假。有一刻,我认为我在大边巴眼里看到了那个黑衣的女人。我见过那女人,去过她家家访,我能想象出她一身黑衣的笑容。

一条河的两岸

我想得到大边巴母亲这件事的解释。但是很难解释,很多事物一解释就奇异地消失了。问题也许在于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解释,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世界,世界存在于语言当中。事情发生了,或者没发生,两种语言无法争论,而我身陷两种语言之中。

什么是真实的发生?真实的边缘或界限在哪儿?比如我相信一张桌子存在,是因为它不仅可视还可触摸,在三度空间内我们证明它存在的手段可以很多,甚至可以多到无限,但我们是否从心灵的角度证实过桌子的存在?这可笑吗?我们从来也不使用这种看似可笑的方法,因为我们生活的空间是有限的。

高原民族的心灵空间是无限的,他们从不相信死亡这件事,生命对他们而言,是一条河的两岸,有舟楫相送,就像河边老人所做的,人们可以过来过去。生死没有明显的界线,中间只是一条河。他们相信并能看见(内视)灵魂的存在。他们说,人要穿衣,灵魂也有衣服,肉体就是灵魂的外衣;灵魂并不总在肉体中,就像晚上人要脱衣睡觉,灵魂也常要离体而去——梦就是灵魂对肉体的暂时游离。假如肉体不堪使用,像穿破的衣服一样,灵魂也会将它丢弃。如果肉体突然不堪使用,比如得了暴病,灵魂就会变成游魂,要四处游荡一段时间。

如果有什么事未了,灵魂还会借助原来的肉体返回家中,将事办妥,与家人告别。我常常被告诫,在旷野、山谷、废墟或无人居住的建筑物中,切不可大声喧哗,因为那里通常是游魂的栖息地。

游魂最怕惊吓,一旦被惊吓,就会变成水中的饿鬼,再无法上岸,那才是真正的死亡。这是一种解释,或者一种语言,他们世代生活在这种语言当中。除此之外,他们与我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像我们一样生活,开玩笑,饮酒,热爱生命,为前程打算,只是他们认为没有死亡。他们多了一维空间,而我们认为那是不存在的空间,或者一种心理空间。但手镯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知道。

德拉

那件事过去了,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同,手镯戴在大边巴手上,永远不会丢失。我教育他们,传授知识,也常被他们取笑。没有绝对的谁改变谁,只是一种双向的丰富。世界美好。

我在门前开有一小片菜地,自己种菜吃。当我的油菜刚有了点儿模样,一夜之间它少了近一半。德拉偷了我的菜,该死的德拉,她拿去招待她那些不知哪来的胡乱朋友。德拉主动告诉我是她偷的,要我不要瞎怀疑别人,不会有别人,她说。我们没什么交道,甚至依然是陌生的。我来到这所学校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她拿出钱。我说钱就算了,你怎么能对那些还未长成的菜苗儿下手呢?德拉说,老了还怎么吃?就是嫩着才吃呀。我说,德拉,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汉族,什么都吃。德拉说,汉族就汉族,你不也是汉族嘛,别没事老装我们藏族。德拉说不上是汉族还是藏族,她的汉族名字叫沈军,藏族名字叫德吉拉姆,简称德拉。她的父亲是藏族,母亲是汉族,这在拉萨十分少见。她母亲是英语教师,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她认为我是个有点儿可笑的人,管我叫陶渊明,很不尊重陶渊明。她闯进我的文字完全是出于我对她的气愤,我写到那片菜地不能不提到她。我的菜地被她毁了,还搭上一个古代的诗人。

纪念币

我来到渡口,老人看出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他的皱纹没什么变化,笑的时候还是那样深刻。上帝的刻刀已不可能再给他增减什么,他已经完成或接近完成,而我还差得远,太远了,我年轻外露,在德拉看来我还是个可笑的模仿诗人生活的人,想起她来我就切齿。下船时我给了老人一枚银元大小的硬币,那是一枚纪念西藏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的纪念币,上面刻有布达拉宫的银色图案。老人握着硬币一直在岸上等我,我返回时他仍攥着硬币。老人张开手要把硬币还给我,我摆手,示意那是他应得的。老人可能真把它当银元了,他觉得承受不起。我无法形容老人当时对我还是对上帝的那种神情,那是用皱纹和不畏阳光的眼睛表达出的并非简单感恩的复杂神情。我认为也应该为老人铸一枚纪念币,或者,在布达拉宫图案背面刻上老人的头像,作为一种古老人类的象征。

我要继续我的旅程。至于德拉,我将专文写到我们之间纠缠不清的故事。在那个文本中,我会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或喜欢。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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