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或太阳风

雪或太阳风

有三场雪突如其来,让我顿生美感。那是恐怖的美、恍惚的美和幻觉的美。特别是后者,令我至今对它的直觉意识仍保持得清晰,完整,每一根毛孔都张开着。

圣丕乌孜雪山巍峨、高峻,以致我们的石头房子一天中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落入它的阴影中。就是在那所简易昏暗的石头房子里,那天我大睡了一夜,直至第二天上午十点仍然未醒。“宁,还睡呢!”又是他在喊我,不用睁眼就知是他。那个三十六岁人的嗓音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于他如此粗野、兴奋的喊声非但不能使我略有惊吓,还常常不能把我唤醒。他比我大十岁,倘若抛开云南那十年,我们应是同龄人。他喜欢早起,我喜欢晚睡,他喜欢上两节课而我通常总是三四节,有时我还要把课排到下午。我们住一个宿舍,可谓同室操教。

“宁,下雪了嘿!”

我并非没有感觉,只是这感觉并非来自于雪,而是来自于大敞亮开的门。通常只要他下课回来,不管我是否还在酣睡,他总要把门大开着,放一放浊气,同时把我们养的一只西藏独有的卷毛狗放出去飞跑。他知道我不在乎敞开门。

“胡子,胡子。”

他在叫我们的狗。我已无法再睡,这才把睡了十二个钟头的眼睁开,这一刹那,上帝,我看到了什么?

房间昏暗。石门洞开,像一画框。外面一孔银白的世界。骄阳斜射,大雪纷飞,雪与光弥漫飞舞、铺天盖地,像白云发生了雪崩。呼啦啦,雪光倒卷入门,像飘舞的绸带一直铺陈到我的床前!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秋衣,呆呆地坐在床上,两条腿还在被子中。我一动没动,一任雪光铺陈到我的脸颊和胸前。雪把阳光带进了屋内,带到了我的眉梢上。梦里正下着雪,醒来依然是梦,莫非我坐在一个童话的世界里?我惊奇,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一个醒后的婴儿,没有思想,没有欲望,只有惊奇、惊奇、惊奇……

另一场雪。

无人区。西藏腹地。遥远的牙齿般的地平线是点点银亮的雪峰,旷野坦荡无边,寂寥,同样也是地球的腹地,停止了奔跑的野驴群,此刻正在五月的夕阳里产崽,远远望去,那一泡泡粉红色的生命像初雪陈于天边,柔软、晶莹、闪闪发光、纤毫毕现。谁这时放上一枪,如果地球不顷刻爆炸,整个宇宙也会有一场末日的混战,幸好人类还尚未染指于此。

幸好个把人来此也不过如出洞的鼠类,巴望一下就得赶快回洞,譬如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我们的嘎斯六九吉普在湖盆草原上颠簸、摇晃,至少有三次险些翻盘,以致我们不得不弃车步行,却还是到不了湖边,这似乎已说明问题。天象难测,后来终于出现了我们所担心的那种局面。事实上,在远远的湖对岸,在对岸那一线矮矮的雪峰后面早已有小股云团冉冉升起,而现在已是伏兵四起。这还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正前方,实际上同样的情形在我们背后也出现了,而且更险恶!

“宁,这天象可够恶的。”

“你还没瞧后头呢!”我说。

后面乱云飞渡,天网恢恢,原野一派肃杀之气。我们都有些慌,不停地朝天上张望,那样子就像几只小动物,而且是那种最常见的小动物,干脆说就是鼠。这时候天越来越低,大块大块的黑云像岛屿一样飘浮着,游动着,不住地碰撞,开而复合,而高原的日光由于受阻,以更强烈的张力从无数蛇形的云块缝隙中透射而下,形成万道光柱,直落地面。我们几乎是在浩瀚的光层中行走,在幽黑的光影中跋涉。天幕不住地晃动,草原便随着光怪陆离。明与暗瞬息万变,恍恍惚惚,惚惚恍恍,人这时已像鬼,忽明忽暗,忽蓝忽绿,眼球突出,面孔丑陋,互相看着都害怕。

跑,往哪里跑?逃,向何处逃?雪,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

“宁,这下的是什么呀!”

我惊魂未定,伸出手来立刻就接了一捧。是雪,但就像冰雹,有黄豆大小,原来是雪粒子。雪粒下得急雨似的,难道要埋了我们不成?幸好还没打雷,若再打雷不活埋了也得给吓死。我们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体验,在哲蚌寺,在圣丕乌孜雪山上那类似古希腊的白色建筑群中,在它那高墙深巷只见一线天的石阶上,曾经一个晴天霹雳,雪粒子就砸下来。那时就像天罚,我一个跟头栽倒在石阶上。我想我肯定是触怒了什么,否则晴天霹雳,六月下雪又为了什么?这事至今还没闹明白。幸亏佛深似海,我听到了嘤嘤嗡嗡的诵经声,声音就在我的头顶上,在那高墙之上打开的窗洞里。我佛如来,宛若天籁——那又是另一场雪。

眼前虽然场景恢宏,却必须感谢我佛没有霹雳。

跑吧,跑出这块有雪的云,总不能坐以待毙。自然是往有阳光的地方跑,谁在此刻都会直觉地意识到这点。然而阳光越跑越暗,雪粒子倒越下越猛,以致我们最后竟把远处的阳光跑没了。原来我们只顾朝有阳光的地方跑,却不曾意识到这同时也是云跑的方向,云比人快,当然越跑越绝望,于是幡然醒悟,掉头朝相反的方向跑。果然不久就见到了一丝光亮,虽然朦胧如潜在水底,却也十分令人激动,因为毕竟看到了希望之光。

光线越亮,雪粒子仿佛下得越急,鼻子和脸被砸得生疼,脚下咔咔作响,齐脚背的浅草已完全为大雪覆盖,一派银白的世界。我们气喘吁吁,浑身焕发着热气。希望已确凿无疑地即将成为现实,我们干脆停住了脚步,四下张望。蓦地,一道骄阳斜刺里切入幽深的雪雾,仿佛把大雪腰斩了,我们的身体一半在雪中,一半在银灿刺眼的阳光中!这简直是一个奇观!

很快,一切都复归宁静。无论是暴雪,还是太阳风,都已追逐着离我们远去。我们呆呆地定在了大草原的腹地,一动不动。从此,我生命中再也无雪。即便有,也视而不见。

19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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