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诗词曲赋与中医药

第一节 “栏药吐红尖,虚坐诗情远”——种药诗、采药诗的情趣

中国古代的文人历来十分注重精神生活,视人生为一种艺术,许多人都有自己的雅好,以追求生活的情趣。文人情趣,常见的有琴、棋、书、画、饮酒、品茗、游乐、读书、交友唱酬等。著名的文学家中,如嵇康善弹琴,陶渊明、李白嗜酒,苏东坡好棋爱竹,欧阳修喜欢山水等,都被人们传为佳话。除此以外,中药及与此有关的活动如种药、采药,也是古代一部分文人追求情趣的雅好。白居易《即事》诗“室香罗药气,笼煖焙茶烟”,温庭筠《赠隐者》诗“采茶溪树绿,煮药石泉清”,王维《酬黎居士淅川》诗“松龛藏药裹,石唇安茶臼”,都把“药”与“茶”视为同列。张籍有诗句“好时开药灶,高处置琴亭”(《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晚润生琴匣,新凉满药斋”(《和李仆射雨中寄卢、严二给事》),朱庆余亦有“石面横琴坐,松阴采药行”(《闲居即事》),“药”“琴”并称,已然生活同伴。陆游《宿天庆道院》诗也写道“汲井洗灵药,焚香横素琴”,《杜门》一诗中又说“笕水晨浇药,灯窗夜覆棋”,都是将“药”与“琴”“棋”相提并论。元代赵显宏也曾写道:“林泉疏散无拘系。茶药琴棋,听春深杜宇啼。”(双调《殿前欢·闲居》)元代吴弘道说得更明白:“七件事儿为伴侣,茶药琴棋酒画书。”(小令《南吕·金字经》)把“药”与琴棋书画茶酒这些人们公认的雅事同看作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有的人甚至对药情有独钟,唐代诗人王建就是一个典型。他有一首《别药栏》七绝诗,写告别自己苦心经营的药园时的心情:“芍药丁香手里栽,临行一日绕千回。外人应怪难辞别,总是山中自取来。”离别药园,竟至于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有甚于情人别离,恐怕连喜好琴棋书画酒茶的文人,也没有几个能达到如此痴迷的程度了。

药物本来是治病用的,它总是与不祥的疾病联系在一起,何以古代文人会将它视为一种情趣呢?这与中药的特性有关。中药的绝大多数品种是植物,其中有不少除了有医疗保健功用外,还有观赏价值。菊、莲、兰、梅之类不用说,像辛夷、栀子、丁香、菟丝等,也都是园林或庭院中常见的栽培花木。它们或是有可人的形态,或是有艳丽的花色,或是有芬芳的气味,或是有葱茏的绿意,可赏可玩,能怡情悦性,给人以美的享受。如姚合《游昊天玄都观》诗写道“风定药香细,树声泉气清”,常达《山居八咏》诗亦有“霜轻莎草绿,风细药苗香”之句。在清幽的环境中,微风习习处,丝丝药草香味似有若无,有让人神闲心静之效。一些清雅高洁的药用植物,其格调又常与操守贞洁、情趣脱俗的文人在精神上契合,因此备受钟爱和青睐。古代诗歌中常将花药并称,例如陶渊明《时运》“花药分列,竹林翳如”,唐代孟浩然《同张顺府碧溪赠答》“曲岛寻花药,回潭折芰荷”,这些诗句中的“花药”实际上就是观赏植物的通称。“恨无闲地栽仙药,长傍人家看好花。”(唐·王建《人家看花》)诗人感叹没有地方栽药,并不是不敷医疗保健之需,而是无花可赏,因此深感遗憾。可见药与花一样,都是可供玩赏的。在唐人曹邺笔下,药不仅可供玩赏,甚至有着比花更高的地位:“公子厌花繁,买药栽庭内。”(《贵宅》)

古代许多涉及中药的诗歌,也常常从观赏的角度来描写药物。杜甫《丁香》诗曰:“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形象地描绘了丁香的形态:枝干柔软绕结,细叶上生着浮毛,开花疏淡清丽,给人以婀娜素淡的美感。这可以看作是一般的咏物诗,姑且不论。即使是纯粹以中药为题材的咏药诗,诗人在介绍药物特性、功用的同时,也往往不忘描摹其形态、色泽、香味,以显示其美好的形象。例如唐代刘禹锡写枸杞:“翠黛叶生笼石甃,殷红子熟照铜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楚州开元寺北院枸杞》)诗中用优美的辞句,形象地比喻描绘了枸杞的枝叶根须果实的色与形。

“药”之所以也成为文人情趣之一,还跟它的养生作用有密切关系。中国古代文人大多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道家一方面主张避世,提倡淡泊无为,另一方面又追求生命的快乐,梦想通过养生修炼达到长生久寿。养生的方法有很多,服食、导引、辟谷、气功、炼丹等,都是求仙求寿之道,其中尤以服食药物最为简便易行,因此为古代文人所普遍接受。魏晋时期,文人服食成风。先是服矿物药五石散(寒食散)之类,后来又扩大到服植物药如茯苓、黄精、菖蒲之类。唐宋以后,服食之风不像魏晋时那样盛行,但仍有不少人热衷于此道,著名文学家如韩愈、白居易、王安石、苏轼等人,都曾为养生求寿服过药,一般人更不消说。服药求寿常常被文人写入诗文之中,如唐代诗人韦应物即有诗《饵黄精》:“灵药出西山,服食采其根。九蒸换凡骨,经著上世言。候火起中夜,馨香满南轩。斋居感众灵,药术启妙门。自怀物外心,岂与俗士论。终期脱印绶,永与天壤存。”由于迷信服药可长生久寿,进而对中药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把它与神仙高士联系起来,这是文人以药事为情趣的另一个原因。《红楼梦》五十一回借宝玉的口说:“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全了。”

当然,除了观赏和养生以外,中药成为文人情趣,也与它能健身治病有关。杜甫入蜀时,就多次种过药,他“种药扶衰病”(《远游》)。中药有的还可以作为食物,或酿酒泡茶饮用。卢纶《同柳侍郎题侯钊侍郎新昌里》诗云“庭莎成野席,阑药是家蔬”,朱庆余《题钱宇别墅》诗亦云“药蔬秋后供僧尽,竹杖吟中望月回”。这些诗句中,药与蔬并列,或与药草被当作蔬菜一样食用有关。朱熹《药圃》诗亦曰:“长镵灵根,莳此泉下圃。珍剂未须论,丹荑已堪煮。”采药种药用以治病,药苗的嫩叶细芽又可当食物,药对他来说有如此妙用,深受喜爱是很自然的。

古代文人与药物有关的雅事,主要是采药和种药。由这两项雅好,产生了一批采药诗和种药诗。

采药诗的产生与古人的植物采摘有很大关系。据《帝王世纪》记载,炎帝神农氏“尝味草木,宜药疗疾,救夭伤之命”,是历史传说中最早的采药人,其采百草的目的是为了鉴别植物的药用价值,治病救人。最早记载药物采集场面的诗歌可以追溯到《诗经》,如《召南·草虫》:“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其中的“蕨”与“薇”是药食两用植物。“蕨”,又名蕨菜,古人常作为野菜食用,是凤尾蕨科植物蕨的嫩芽,可入药,具有清热、滑肠、降气、化痰之功效。但古人亦发现多食蕨菜对身体有害,如孙思邈云:“久食成瘕。”《本草拾遗》亦称:“味甘,寒。”据当代药物学研究发现,蕨菜中含有一种名为“原蕨苷”的致癌物质,过量食用会引发癌症。“薇”,草本植物,亦称“垂水”“大巢菜”“野豌豆”,陶渊明《拟古九首·少时壮且厉》诗亦云:“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对“薇”的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载:“甘,寒,无毒。主治久食不饥,调中,利大小肠。”《诗经》中记载药物采集的诗歌数量众多,如“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周南·卷耳》),记载的是采摘卷耳的场景。卷耳,即苍耳,根、茎、叶、花、果实均可入药,具有祛风散热、解毒杀虫等功效。又如《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此诗中所采之药有“葛”“萧”“艾”三种。“葛”,根可入药,主治伤寒、烦躁热渴、心热吐血、疖子初起等;“萧”,即青蒿,全草及其囊虫(一种寄居于菊科植物青蒿茎节中的昆虫幼虫)均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暑、除蒸之功,可治疟疾、痢疾、黄疸、疥疮、瘙痒、急慢惊风等;“艾”,即艾草,全草入药,历代医籍记载为“止血要药”,又是妇科常用药之一,有温经、去湿、散寒、止血、消炎、平喘、止咳、安胎、抗过敏等功用。

《诗经》中关于采摘药用植物的诗句还很多,这里不再一一赘述。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诗歌一般对所记植物的药用价值无相关文字描述,这些植物名称之所以入诗,大部分原因是用于比兴或象征等修辞手法。由于采摘行为与古人生活密切相关,是当时社会劳动生活的一种折射,诗中采摘植物的目的是食用还是药用尚未可知,但这些植物具有药用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这些诗歌可以被认为是采药诗的源头。

古代文人创作的采药诗,多与养生相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因为服食的需要,有时会亲自采制药物,有感而兴,于是产生了以采药为题材的诗歌。“采药钟山隅,服食致姿容。”(嵇康《游仙诗》)“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郭璞《游仙诗》)“冀采石上草,得以驻衰颜。”(江淹《采石上菖蒲》)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采药与服食的关系密切。因此早期的采药诗,其主题几乎无一例外地是表现关于求仙求寿的热切向往和追求。东晋庾阐有《游仙诗十首》,诗中有许多关于采摘仙界灵树神药的描写,如“上采琼树华,下挹瑶泉井”,“朝采石英涧左,夕医琼葩严下”,“朝嗽云英玉蕊,夕挹玉膏石髓”。庾阐亦有《采药》一诗,被认为是现存最早的以采药命题的诗歌,也是求仙求寿诗的代表作:

采药灵山,结驾登九嶷。

悬岩溜石髓,芳谷挺丹芝。

冷冷云珠落,璀璀玉蜜滋。

鲜景染冰颜,妙气翼冥期。

霞光焕藿靡,虹景照参差。

椿寿自有极,槿花何用疑。

诗中将采药的地点设置在山高水清的九嶷山,即现在的湖南苍梧山,古代被认为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屈原《九歌·湘夫人》有“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之句,此中之“九嶷”指代居住在九嶷山上的神仙。《史记·五帝本纪》称传说中的舜帝南巡之时“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也给九嶷山抹上了神话般的色彩。诗人前往神仙居住的九嶷山采摘石髓、丹芝、玉蜜、鲜景、藿、椿、槿花等药物。

这些药物在药物类著作和诗文作品中多有记载。对石髓的神奇功效,李时珍《本草纲目》载为:“按《列仙传》言:卬疏煮石髓服,即钟乳也。《仙经》云:神山五百年一开,石髓出,服之长生。王列入山见石裂,得髓食之,因撮少许与嵇康,化为青石。《北史》云:龟兹北大山中,有如膏者,流出成川,行数里入地,状如醍醐,服之齿发更生,病患服之皆愈。《方镇编年录》云:高展为并州判官,一日见砌间沫出,以手撮涂老吏面,皱皮顿改,如少年色。展以为神药,问承天道士。道士曰:此名地脂,食之不死。乃发砌,无所见。此数说皆近石髓也。”丹芝,即灵芝的一种,《神农本草经》在草类药物中将其列为上品,认为久食可轻身不老,延年神仙。由于灵芝的神奇功效,是服药求仙者的必备药物,如《列仙传》云:“吕尚服泽芝。”《抱朴子·仙药》云:“赤者如珊瑚,白者如截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而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灵芝也是游仙采药诗的主要意象,如曹植《平陵东行》一诗云:“乘飞龙,与仙期,东上蓬莱采灵芝。灵芝采之可服食,年若王父无终极。”《离友诗》其二又云:“临渌水兮登崇基,折秋华兮采灵芝。”西晋张协《采菱歌》诗云:“乘鹢舟兮为水嬉,临芳洲兮拔灵芝。”江淹《清思五首》其三亦云:“偃蹇灵芝采,容裔紫华堂。”晋代王嘉《拾遗记》引韩终《采药》四言诗云:“暗河紫桂,实大如枣,得而食之,后天不老。”诗中的桂树与灵芝一样,也被奉为仙药,《神农本草经》将其列为木类药物上品,认为桂为百药之长,“久服通神,轻身不老”。桂树的记载在《山海经》中已出现,《南山经》云“招摇之山多桂”,《西山经》云“皋涂之山,其山多桂木”。《吕氏春秋》对桂树称赞有加:“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拾遗记》《列仙传》及《搜神记》将桂树纳入到神话传说之中,成为神仙食用之物。《拾遗记》云:“暗河之北有紫桂成林,其实如枣,群仙饵焉。”《列仙传》云:“范蠡好食桂,饮水卖药,人世世见之。”干宝《搜神记》亦云:“彭祖者,殷时大夫也,姓钱名铿,帝颛顼之孙,陆终氏之中子。历夏而至商末,号七百岁,常食桂芝。”玉蜜,即蜜香,因其香气如蜜得名,又名青木香。主治邪气,辟毒疫温邪等,有强志、消毒、治温疟蛊毒、散滞气、调诸气、和胃气、泄肺气等功效。《本草纲目》引《修养书》云:“正月一日取五木煮汤以浴,令人至老须发黑。徐锴注云:道家谓青木香为五香,亦云五木,多以为浴是矣。”鲜景,又名鲜支,即栀子。具有治五内邪气,疗目赤热痛,除胸、心、大小肠大热,去热毒风,除时疾热,悦颜色等功效。椿,即椿樗,香者名椿,臭者名樗,山樗名栲。《本草纲目》曰:“椿樗易长而多寿考,故有椿、栲之称。”《庄子·逍遥游》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樗煮水可治疮疥风疽。槿花,即木槿花,别名有篱障花、清明篱、白饭花、鸡肉花、猪油花、朝开暮落花等。《本草纲目》载其主治肠风泻血、赤白痢,有消疮肿、利小便、除湿热之功。庾阐此诗记载多种药物,反映其对药物的熟知;同时,其对采药周边环境的细致描述,又是一首清丽动人的山水诗。可见魏晋时期文士的采药行为对山水诗的产生具有显著的促进作用。

魏晋南北朝时期,以采药为题材的诗歌逐渐增多,除了前文提及的江淹《采石上菖蒲诗》以外,还有梁代吴筠《采药大布山诗》,陈朝刘删《采药游名山诗》,及历仕宋、齐、梁三朝的沈约的《憩郊园和约法师采药诗》。沈约诗题中的“法师”指僧人。佛教于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传入中国后,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获得了很大的发展,许多僧人不仅诵经念佛,也参与到诗歌创作之中。自东晋开始,便有僧人作以采药为题材的诗歌,如东晋名僧支道林曾作《八关斋诗三首》,其三云:

靖一潜蓬庐,愔愔泳初九。

广漠排林筿,流飚洒隙牖。

从容遐想逸,采药登崇阜。

崎岖升千寻,萧条临万亩。

望山乐荣松,瞻泽哀素柳。

解带长陵岥,婆娑清川右。

泠风解烦怀,寒泉濯温手。

寥寥神气畅,钦若盘春薮。

达度冥三才,恍惚丧神偶。

游观同隐丘,愧无连化肘。

此诗有序曰:“间与何骠骑期,当为合八关斋(八关斋:一种佛教修行方式,即通过斋戒清除心的不净叫作“斋”,禁止身的过非叫作“戒”,做到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坐高大广床、不著华鬘璎珞、不习观歌舞伎乐)。以十月二十二日,集同意者在吴县土山墓下,三日清晨为斋始,道士白衣凡二十四人。清和肃穆,莫不静畅。至四日朝,众贤各去。余既乐野室之寂,又有掘药之怀,遂便独往。于是乃挥手送归,有望路之想,静拱虚房,悟外身之真,登山采药,集岩水之娱。遂援笔染翰,以慰二三之情。”序中交代了《八关斋诗三首》的创作缘起:晋康帝元年(343)十月十二日,支遁(支道林)邀扬州刺史何充及其他有关人士二十四人为八关斋事。斋事之后,众人散去,支遁独往山林采药有感而赋此诗。诗之其三诗中虽有“采药登崇阜”之句,但主要笔墨在于对采药所见自然山水景色的细致描摹,并将佛理体悟寓于山水之间。支道林这种名为采药,实为刻画山水,表现佛理的诗歌创作模式,在晋宋之际非常流行,并由此刺激了山水诗的形成。沈曾植在《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中说:“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开其先支道林”。而支道林“模范山水,固以华妙绝伦”(《王壬秋选八代诗选跋》)的诗歌却又与采药有密切的联系。

东晋另一位高僧帛道猷亦有《陵峰采药触兴为诗》:

连峰数千里,修林带平津。

云过远山翳,风至梗荒榛。

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

闲步践其径,处处见遗薪。

始知百代下,故有上皇民。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注曰:“释氏古诗题云:寄道壹,有相招之意。《高僧传》曰:猷与道壹经有讲筵之遇,后与一书,因赠诗云。”此诗名为采药,但描摹的却是途中之触兴。诗之前四句为远景描写:采药高山,放眼望去,群峰横亘天际,连绵千里;山下平野之中,只见长着一片树林,其身姿修长,姿态优美,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曲折环绕于林木之外,宛若林之腰带。朵朵白云飘浮于远山之巅,一阵风过,孤立于荒山的榛子树随风摇摆。后四句侧重于近处视觉与听觉的描写:在山路幽僻之处,一间茅屋隐蔽其中,似有若无,直至隐隐传来声声鸡鸣,才恍然大悟确有人于此居住。悠闲地在山路上走着,随处可见山民砍伐的一捆一捆柴火。诗境恬淡,令人心旷神怡,似乎所有烦虑顿清,可忘情世外。此种因采药而偶遇“世外桃源”的欣喜,恐怕是后世乐于用采药诗表述隐逸情怀的源头。

唐宋以后的采药诗,也大多与道教的服食养生、求仙求寿有关。如“守闲事服饵,采术东山阿”(柳宗元《种术》),“溪上药苗齐,丰茸正堪掇。皆能扶我寿,岂止坚肌骨”(李德裕《忆药苗》),说明采药仍是为了服食养生。唐代道教地位极高,服食养生风气很浓,甚至连皇帝都将采药入诗。如唐玄宗李隆基《送玄同真人李抱朴谒灊山仙祠》诗云:“采药逢三秀,餐霞卧九霄。”比起种药来,采药活动似乎更受隐逸之士喜爱。采药一般在深山幽谷之间,那里远隔尘世,环境清幽,近似仙境。置身其中,心性澄沏,形骸放浪,更能显示出隐者的清逸放达,达到“唯应采灵药,更不别营心”(张籍《寄紫阁隐者》)的境界。因此,许多采药诗总是与隐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白日幽情惬,闲门到者稀。嗜茶和月煮,采药带云归。”(宋·龚文焕《山中》)这是典型的山居隐逸者,生活充满了恬淡宁静的气息。唐代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历来被视为写隐逸者的佳作。诗中的隐者,也以采药为其生活的一部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诗人去拜访一名隐者,不料却扑了个空。他干什么去了呢?童子指着白云深处的山壑说:“师傅采药去了。”这个白云深处的采药人,何等清逸,简直让人联想到仙人了,难怪“采药翁”竟成了古代隐者的代名词。

元代张养浩的元曲小令《中吕·普天乐》也写隐逸的生活,也写到采药,闲适脱俗中流露出一种达观快乐的人生态度:

芰荷衣,松筠盖。风流尽胜,画戟门排。看时节采药苗,挑芹菜。捕得金麟船头卖,怎肯直抢入千丈尘埃。片帆烟雨,一竿风月,其乐无涯。

这个隐士看来还是个“多种经营者”,不过采药显然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采药可以脱离尘俗,获得一份安闲恬适,这也符合一部分失意文人的精神追求。李白才华横溢,却一生郁郁不得志,他曾感叹地说:“归去来兮,人间不可以托些,吾将采药于蓬丘。”(《悲清秋赋》)唐代诗人张籍客居他乡,穷困潦倒时,向往着回到故里“垒石为山伴野夫,自收灵药读仙书”(《忆故州》)。陆游退居田园,除了种药,也上山采药。“放翁老矣欲何之,采药名山更不疑。但入剡中行百里,姓名颜状有谁知?”(《秋兴·放翁老矣欲何之》)能进剡溪中行百里路采药,当然还不至于十分衰老,诗人说自己老了,只是壮志未酬的感慨。他无奈只好仿效隐逸者,采药名山,自寻其乐了。

比起在家门口辟块药园莳弄药草,采药毕竟还是一件辛苦的事。唐代王绩《采药》诗对文人采药的艰辛和乐趣都有比较详细的描写:

野性贪药饵,郊居倦蓬荜。

青龙护道符,白犬游仙术。

腰镰戊巳月,负锸庚辛日。

时时断嶂遮,往往孤峰出。

行披葛仙经,坐检神农帙。

龟蛇采二苓,赤白寻双术。

地冻根难尽,丛枯苗易失。

从容肉作名,薯蓣膏成质。

家丰松叶酒,器贮参花蜜。

且复去归来,刀圭辅衰疾。

采药者肩荷铁锹,腰挂镰刀,攀于悬崖峭壁之间。天寒地冻时节,艰难地挖掘着药根;枯槁的草丛之中,仔细地寻觅着草药。采收的药物有茯苓、赤白术、肉苁蓉、薯蓣、松叶、人参等,品类繁多。这首诗可以说是文人采药的一份生动记录。

文人种药采药,再艰辛也多少还有一点情趣。而靠卖药材为生计的种药采药者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们的生活常常充满了辛酸。古代的一些种药采药诗也描写到劳动者的痛苦生活和不幸遭遇,例如白居易的这一首《采地黄者》:

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

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

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

凌晨荷锸去,薄暮不盈筐。

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

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

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

春天久旱无雨,麦苗都枯死了,又遇上秋天早霜冻害,秋粮也颗粒无收。年终岁末,这位农人家中无粮度岁,只好顶着风寒去地里采地黄。也许是气候不佳,药物生长也不好;也许是饥荒习者太多,大家竞相采掘,总之,地黄也十分稀少。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采来的地黄尚不满一筐。把它们收拾好,再挑到有钱人家去卖给他们喂马(据说用地黄喂马,可使之更加健壮,苏轼《地黄》诗也说“地黄饲老马,可使光鉴人”),指望能用辛苦采来的这筐药,换得有钱人家的马吃剩的饲料,来充填一家老小辘辘的饥肠。这首诗反映了采药者艰辛贫穷的生活,表达了诗人对他们不幸遭遇的同情。陆游也曾描写过宋代以卖药为生的劳动者的生活:“贫家灶冷炊烟晚,待得邻翁卖药回。”(《秋光》)黄昏日暮,卖药人家里炊烟难举,无米下锅,只盼着卖药人回来能换得一点果腹之物。卖药者的贫寒困苦,跃然纸上。

范成大笔下也写有一位卖药翁:“十口啼号责望深,宁容安稳坐毡针。长鸣大咤欺风雪,不是甘心是苦心。”此诗题为《墙外卖药者九年无一日不过,吟唱之声甚适,雪中呼问之,家有十口,一日不出即饥寒矣》,据诗题可知,九年来诗人天天都听到一位老人在墙外叫卖药草,恍若吟唱,叫卖之声曾一度让诗人听着觉得内心舒适。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天气,诗人询问卖药翁为何不论天气多恶劣都要上街卖药,卖药翁回答说,家里有十口人,一天不出来卖药全家就要忍饥挨冻。诗中说卖药翁肩负着一家人的责任和希望,他叫卖药草的声音遮盖住了风雪呼啸,这并非表示老翁甘于此种困苦的生活,而是生活所迫,艰难谋生的苦心所致。

不过,尽管生活中有种种艰辛和不幸,采药种药的劳动者有时仍表现出苦中作乐的达观精神。陆游的《卖药翁》写一位卖药老汉:“老翁如我老,卖药以代耕。得钱付酒家,一毫不自营。浩歌和邻叟,苦语诲后生。我欲为作传,无人知姓名。”这位老汉以种药卖药代替农耕维持生计,尽管贫寒,卖药所得微薄,但仍不妨沽酒买一醉,纵情高歌唱一曲,享受一点生活的乐趣。陆游笔下的卖药翁表现出一种放达开朗的人生态度。

北宋僧人释文珦笔下的孤山道士也是一位卖药为生之人,但其卖药生活却有一种脱然于尘世之外,对世情世事全然忘怀的逍遥自在,其诗《赠孤山道士》云:

多年于此住,卖药但资身。

窗冷梅花月,门闲柳树春。

水妖愁使术,山鹤伴朝真。

果欲求仙道,惟应自养神。

宋代宋自逊《赠隐者》诗亦写一位卖药资身的隐士:“或居岩谷或居廛,未作天仙且地仙。诗只半联人寡和,画才数笔世争传。弹琴无谱自成曲,卖药资身不较钱。或问先生今几岁,笑言谁解记生年。”此隐士卖药不计较价钱,因其卖药与吟诗、作画、抚琴一样是隐逸生活悠闲自在的表现,是一种生活的享受。

与采药诗不同,从现有文献资料看,从先秦到魏晋六朝,并无以种药命题的诗歌流传下来。因种药属种植范畴,其源头或可溯至《诗经》的《大田》《楚茨》《载芟》及《生民》等与耕种有关的诗歌。《大雅·生民》创作于西周时期,诗中追述了周民族的始祖后稷超凡的农业种植才能,如诗之第四至第六节云:

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

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糜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糜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诗中记载的后稷种植的农作物有荏菽、麻、麦子、瓜、秬、秠、糜、芑等,由于他擅于辨明适合生长的土质,选择良种进行播撒,在作物生长期,仔细观察发芽、出苗、抽穗、结实情况,祛除杂草,精耕细作,不仅种植的作物种类多,还获得大丰收。这是一首周民族歌颂农耕时代的史诗,一方面表达了对农神后稷的深深爱戴,另一方面也对能给部落带来丰富粮食的耕作植物寄托了深厚的情感,《诗经》中的此类农耕诗可以说是后世文人植物种植诗创作的滥觞。

屈原的《离骚》诗中也有种植植物的诗句:“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诗人栽培了大片的春兰,种下了百亩的秋蕙,种植了芍药与揭车,还将马蹄香与白芷套种其间。春兰、秋蕙、芍药、辛夷、揭车、杜衡和白芷不仅是香草,富有观赏性,而且还是药草,具有药用价值。《本草纲目》载春兰具有“除胸中痰癖,治消渴,消痈肿,生血,调气,煮水,可以洗风病,可以解食牛马肉中毒”等功效;杜衡“能散风寒,下气消痰,行水破血”。《中药大辞典》载白芷可“祛风,燥湿,消肿,止痛。治头痛,眉棱骨痛,齿痛,鼻渊,寒湿腹痛,肠风痔漏,赤白带下,痈疽疮疡,皮肤燥痒,疥癣”。在此诗中诗人种植香草并非宣扬其药用价值,而是用来比喻诗人品质的高洁,后世文人借药草兼具香草的属性抒发自我情怀即是吸收了屈原的《离骚》笔法。

魏晋六朝以植物种植抒怀的诗歌逐渐增多,西晋陆机有《园葵诗》二首,其一云:

种葵北园中,葵生郁萋萋。

朝荣东北倾,夕颖西南晞。

零露垂鲜泽,朗月耀其辉。

时逝柔风戢,岁暮商猋飞。

曾云无温夜,严霜有凝威。

幸蒙高墉德,玄景荫素蕤。

丰条并春盛,落叶后秋衰。

庆彼晚凋福,忘此孤生悲。

此诗或为拟写汉乐府诗《青青园中葵》之作,诗中园子里的葵菜长得郁郁青青,从早到晚,从春到秋,随着时间、季节的变化,葵菜的生长情况也发生着变化,早晨被晶莹的露珠润泽,晚上被朗朗月辉照耀,春天枝条丰盛,秋天叶落衰败。葵菜一年可种春、夏、冬三季,与其他生命更为短暂的蔬菜相比,诗人认为其具有“晚凋福”,应该忘记孤独生长于庭院之中的伤悲。

东晋陶渊明亦有《拟古·种桑长江边》诗:“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此诗名为种桑,实以种桑比兴,指代义熙十四年(418)刘裕立晋恭帝,又于两年之后,即元熙二年(420)迫恭帝禅位,篡晋称宋,改元永初,并于次年杀害废帝之事。长江边上种桑三年,不但未采得茂盛桑叶,反而山河突变,枝叶摧折,根没沧海。诗人用隐晦曲折的委婉之辞寄托着故国之思。

唐宋以降,文人种药习俗兴盛,种药诗也大量出现。一般说来,唐代以来的种药与观赏的关系比较密切,因此种药诗多为描写药园美色,表现种药赏药的幽趣。例如唐代司空曙的这一首《药园》:

春园芳已遍,绿蔓杂红英。

独有深山客,时来辨药名。

小小药园,红绿掩映,芳菲遍地,春色盈溢。尽管诗人不能尽识其中药名,但种药赏春的乐趣却是充分领略到了。

唐代钱起是个对药物有特殊爱好的诗人,写过不少与种药、采药有关的诗篇。下面这一首《蓝田溪杂咏·药圃》也是描写药园春天美景的,清丽可读:

春畦生百药,花叶香初霁

好容似风光,偏来入丛蕙。

钱起还有一首五言长诗《山居新种花药与道士同游赋诗》,写种药赏药的感受:

自乐鱼鸟性,宁求农牧资。

浅深爱岩壑,疏凿尽幽奇。

雨花相助好,莺鸣春草时。

种兰入山翠,引葛上花枝。

风露拆红紫,绿溪复映池。

新泉香杜若,片石引江蓠。

宛谓武陵洞,潜应造化移。

杖策携烟客,满袖掇芳蕤。

蝴蝶舞留我,仙鸡闲傍篱。

但令黄精熟,不虑韶光迟。

笑指云萝径,樵人那得知。

诗人明确表示,他种药不是为“农牧资”,只为自得其乐。他种的药有兰、葛、杜若、江蓠、黄精等。药园中翠绿葱茏的花药,与周围的高山岩壑、流泉啼莺、飞蝶闲鸡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幅生动优美的自然风景画卷。沉浸其中,不禁令人心旷神怡。

种药的情趣,除了可以观赏千姿百态、郁郁葱葱的药用植物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可以亲近自然,获得心境的恬适宁静,有助于修心养性。“种药幽不浅,杜门喧自忘”(钱起《闲居寄包何》),因此那些不求闻达,只求宁静,或仕途失意,人生蹭蹬的文人,往往以种药采药摆脱尘嚣,获得心灵的慰藉,或借以标示清高脱俗,种药甚至成了隐逸生活的代名词。唐代陆龟蒙《奉和袭美题达上人药圃二首》之一,即描绘了一幅山居种药图:

净名无语示清羸,药草搜来喻更微。

一雨一风皆遂性,花开花落尽忘机。

教疏兔缕金弦乱,自拥龙刍紫汞肥。

莫怪独亲幽圃坐,病容销尽欲依归。

隐居山间,依傍药园,莳弄药草,任风来雨往,看花开花落,陶然忘机,身心因此都获得了宁静与平和。

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人韦应物以《种药》为题赋诗:

好读神农书,多识药草名。

持缣购山客,移莳罗众英。

不改幽涧色,宛如此地生。

汲井既蒙泽,插楥亦扶倾。

阴颖夕房敛,阳条夏花明。

悦玩从兹始,日夕绕庭行。

州民自寡讼,养闲非政成。

种药的生活悠闲自在,无案牍劳形,无丝竹乱耳,唯有轻松辨识药草,莳弄种药之圃。此种“种药疏故畦,钓鱼垂旧钩”(《送许拾遗恩归江宁拜亲》)般的隐逸生活就是连远赴边塞,渴望建功立业的诗人岑参也极为向往。

唐代夏侯子云亦有《药圃》诗:“绿叶红英遍,仙经自讨论。偶移岩畔菊,锄断白云根。”高山之巅,种药移菊,身旁绿叶红花,头顶白云为伴。种药生活的悠闲与药圃景色的优美令人神往。诗人王建游玩古寺,入眼的不是古迹名胜,而是寺中药草带来的清幽,甚至想要将这清幽带走,置种于家中庭院:“愿乞野人三两粒,归家将助小庭幽。”(《题江寺兼求药子》)

宋代以种药抒写隐逸生活的趋向更加明显。陆游一生抱负远大,胸怀报国,但壮志难酬,老来退居家乡,迷上了种药。他的《药圃·少年读尔雅》诗写道:

少年读《尔雅》,亦喜骚人语。

幸兹身少闲,治地开药圃。

破荒瓦砾,引水灌膏乳。

玉芝移石帆,金星取天姥。

申椒蘑芜辈,一一粲可数。

次第雨苗滋,参差风叶举。

山僧与野老,言议各有取。

瓜香躬采曝,泉洁谨炊鬻

老夫病若失,稚子喜欲舞。

余年有几何?长镵真托汝。

这首诗写了种药的过程和感受。诗人赋闲在家,以种药为乐。看药物品类靡集,风滋雨润中蓬勃生长,时与山僧野老讨论栽植技艺,可以食用的不妨采摘下来品尝一番,既排遣了愁闷,又有益于身体健康,真是其乐无穷!他在另一首题为《季夏杂兴》的小诗中,也抒发了隐逸种药的乐趣:

疏泉浇药垅,枕石听松风。

此乐惭专享,无因与客同。

引来清泉浇灌药园,歇息时头枕青石,听山风吹过松林传来阵阵天籁,这种恬静悠闲的情趣多想与人分享,可是身处俗世的人是难以体会得到的。

北宋诗人郏亶出生于农家,虽曾考中进士,并授睦州(今浙江省淳安西南)团练推官,知杭州于潜县,但他热衷于农田水利的考察和研究,终日跋涉于野外,考察古人治水之迹。这使他对中药药草具有异于其他文人的熟悉和热爱之情,其诗《太仓隆福寺创观音院以诗百韵寄妙观大师且呈乡中诸亲旧》虽非种药诗,但其中列述的药草种类和种植方法,却非一般种药诗可及,其诗中写道:“堂前种杉桧,方丈植慈行。冬青绕周遭,夏初香馥郁。松篁又次之,潇洒快脸腹。园中开数径,晚步散踡跼。沿阶种药苗,乘间采盈掬。川芎并地黄,幽兰间甘菊。泡水须麦门,熬汤要莺粟。蘘莪并狗杞,可以备蔬蔌。葵藿及鸡冠,可以悦心目。橘柚耀金苞,钥旗资茗粥。四时皆要用,一奴长灌沃。地形或褊隘,后墙可展扑。东荣有园池,幽小类棋局,长土可载削,凡材宜斩。”

南宋胡仲弓曾登进士第,为会稽令,后被黜,浪迹江湖而终,他的《隐者》一诗中的种药生活或许就是其自身的隐居生活:

种药满山巅,山衣木叶联。

有时持杖出,只到洞门前。

击石求鲜火,敲冰引滞泉。

深居聊避世,不为学神仙。

在高山之上种植药草,穿着树叶做就的衣裳,偶尔拄着拐杖走到居室门口,击石生火,敲冰引泉,这样避世隐居的生活,虽不学神仙,已胜似神仙。

从养生保健的角度看,种药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活动。一般文人缺少体力劳动,退居田园后,承受不了繁重的农业生产劳动。而种药就不同了,它的劳动强度不大,文人可以胜任,又能藉此舒活筋骨,锻炼体质,“莳药助体强”(宋·章诩《静观堂》诗)正是这个道理。另一方面,种药可以玩赏花药,修心养性,还可以获得一些养生保健之品,也有助于祛病强身,难怪陆游说他种药后“老夫病若失”,陆龟蒙也说种药者“病容销尽”了。

唐宋以来种药诗的兴盛不仅表现在以种药为题材的诗歌数量的增加,还在于产生了一批与种药有关的诗歌意象,药圃、药园、药栏、药院、药畦等。使用药圃意象的诗歌如唐代钱起《天门谷题孙逸人石壁》:“云栋彩虹宿,药圃蝴蝶飞。”唐代卢纶《郊居对雨寄赵涓给事包佶郎中》:“石泉空自咽,药圃不堪锄。”宋代冯起《题义门胡氏华林书院》:“竹翠松寒笼药圃,水清山秀绕书堂。”宋代诗人陈师道《同道士钱泠然寻涧水源》:“忽惊穿药圃,不觉到云根。”清代施瑮《吾庐和放翁即用其首句》:“笔床茶灶随钱办,药圃瓜畦逐岁开。”清代钱梦铃《补和曹六圃永宇溪庄编篱诗》:“药圃朝晴铺席晒,秫畦秋雨带经耕。”使用药园意象的诗歌如唐代韦应物《简郡中诸生》:“药园日芜没,书帷长自闲。”宋代陆游《道室杂咏》:“药园夜啸丹台月,酒市秋听紫阁钟。”陆游的另一首《行年》诗:“墨沼龟鱼乐,药园芝术香。”使用药栏意象的诗歌如唐代诗人宋之问《别之望后独宿蓝田山庄》写道:“药栏听蝉噪,书幌见禽过。”王维《春过贺遂员外药园》写道:“前年槿篱故,新作药栏成。”杜甫《有客》:“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清代张度《重过惠应寺》:“怪石支茶臼,幽藤补药栏。”清代女诗人庄德芬《暮春过吕氏妹宅》:“曲院重来旧药栏,单衫时候楝花残。”使用药院意象的诗歌如唐代常建《宿王昌龄隐居》:“茅亭宿花影,药院滋台纹。”宋代白玉蟾《张道士鹿堂》:“春鹤饮药院,夜猿啼石楼。”清代郑珍《次韵春感》:“药院晴线空有影,蓉城花雾竟无谋。”使用药畦意象的诗歌如唐代岑参《虢州郡斋南池幽兴因与阎二侍御道别》:“小吏趋竹径,讼庭侵药畦。”唐代姚合《崔少卿鹤》:“入门石径半高低,闲处无非是药畦。”宋代梅尧臣《得韩持国书报新作茅庐》:“定移旧蔬圃,稍改新药畦。”宋代钱若水《咏华林书院》:“朱实垂庭红橘熟,清香袭坐药畦春。”宋代石介《访田公不遇》:“日暮园林悄,春风吹药畦。”清代王太岳《过百泉新庄留题便去》:“药畦竹町喜粗具,白水苍葭更闲僻。”清代法式善《由黑龙潭至大觉寺》:“道人灌园罢,叉手药畦闲。”显然,这些与种药有关的意象已经成了田居生活的象征,大部分文人将这些意象写入诗句,即使未曾真正从事种药耕作,亦使得诗句清新、闲适,有一种隐逸的味道。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