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文以气为主”与中医学“气”的理论
三国时期魏国文学家曹丕在他的文学理论著作《典论·论文》中第一次提出了“文气”的概念,他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从此,“气”成了古代文学理论中的一个重要命题。而自从《黄帝内经》以来,“气”也一直是中医学上的一个重要概念。古代文学理论中的“气”和中医学上所讲的“气”,从本源上来说,都源自古代哲学,二者有联系,而前者又受到了后者的某些影响和启示。
中国古代哲学很早就出现了“气”的概念。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阴阳等哲学流派,都曾对“气”的本质和特性进行过探讨论述,可以说“气”的观念和思想是中华民族所共有的。概括起来,中国古代哲学认为“气”是一种无形无象、又无所不在,充盈宇宙,具有生命力的细微物质。世间万物都是由连续不断运动着的“气”构成的。《易·系辞》说“精气为物”,又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因此“气”是构成世界的基本物质。
“气”除了作为一种物质存在以外,还是生命的基始,万物生机活力的本源,《淮南子·原道训》说:“气者,生之元也。”气是生命的本源,因此“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管子·枢言》)。这一点很重要,它对于文学理论的“文气”说和中医的“气”的理论影响很大。
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也是自然的产物,因此与万物一样,也是由“气”构成的,人体内充满了“气”。《管子·心术下》谓“气者,身之充也”,《孟子·公孙丑上》说“气,体之充也”,都说明这一点。另一方面,人体的生命机能,也是靠“气”来维持和推动的。《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人的生死就是“气”运动变化的结果。东汉王充总结了古代哲学中有关人的“气”自然论观点,他说:“人禀气于天,各受寿天之命,以立长短之形。”又说:“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论衡·论死篇》)对人体及其生命机能与“气”的关系及人体“气”的来源做了较科学全面的论述。
中医理论的许多概念直接来自于古代哲学,“气”的概念就是其中之一。早在春秋时期,中医学已经有了关于“气”的论述,《左传·昭公元年》有两段记载,都从医学角度谈到了“气”。晋平公大病不起,子产针对晋平公的病况,提出了人必须“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秦国著名医生医和分析晋平公的病因时,则提出了天之六气太过会致病的观点。在《黄帝内经》中,更广泛涉及了“气”,用“气”的理论来解释人体的一系列生理病理现象。《黄帝内经》中有关人体及其生命机能与“气”的关系的论述,与先秦哲学中的有关论述基本一致。但由于这部书着重在探讨人的生理病理,因此它对“气”与人体生命机能的关系做了更深入的探讨,例如《素问·六节藏象论》就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肠胃。味有所生,以养五气。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这是说人的生命机能,一方面要靠天然的“五气”,另一方面要依赖饮食之气的营养。后代医家进一步发挥,提出人体之气是由先天的精气、呼吸自然之气和摄取水谷精微之气共同构成的。“气”在人体内有多种功能。人体有了充足的“气”,各个器官组织才能正常运动,发挥其功能,人才能健康长寿。否则,就会得病,甚至死亡。
“气”既是人体及其生命机能的物质源泉,而人的生命活动又不仅仅是生理的活动,还有精神活动的一面。这种精神活动靠什么来维持和推动呢?合理的解释当然也只能是“气”。因此王充说:“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论衡·论死篇》)中医学上也是这样来解释人的精神活动的,《素问·生气通天论》就说:“阳气者,精则养神。”意思是说阳气能化生精微物质,来养护人的精神。《灵枢·小针解》也说:“神者,正气也。”后代还有人进一步提出“气主神明”之说,由此可见,古人认为人的精神活动与身体器官组织的活动一样,也是“气”的作用,“气”是决定人的精神思维、意识情感的物质基础。这种解释不仅符合唯物论的观点,同时也为“气”由物质命题进入精神命题提供了依据。运用维持、推动精神活动的“气”的概念,可以解释许多看起来深奥神秘的现象和道理,包括文学创作在内。文学创作是一项精神活动,它的动力源泉当然与其他精神活动一样只能是“气”;而作为这种精神活动的产物——文学作品,当然也包含着“气”。因此文论家们很自然地就把“气”由古代哲学、医学领域引入了文学领域。可以说,魏晋时期形成的“文气”说,主要来源是古代哲学,但也受到了中医有关“气”的学说的某些影响和启示。
从文学创作实践来看,可以看出“气”的作用。作家从捕捉灵感,产生创作激情,到进入艺术构思,选择适当的语言和手法来塑造形象,表达思想感情,这一系列过程是一个复杂的精神活动过程。正如《文心雕龙·养气》所说的“心虑言辞,神之用也”。从中医的观点看,一个人必须“气”充盛健旺,才能有强健的身体,也才有充沛旺盛的精力,所谓“气旺神明”,就是这个道理。有了这个物质性的基础,才有丰沛的创作激情,才能运用丰富的想象力,驾驭多彩的语言,构思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来。不能设想一个脑髓枯竭、神疲气怠的人,能够写出想象奇妙,激动人心的作品来。明代彭时说:“天地以精英之气赋于人,而人钟是气也,养之全,充之盛,至于彪炳闳肆而不可通,往往因感而发,以宣造化之机,述人情物理之宜……而文章兴焉。”(《文章辨体·序》)。彭树的这番话把创作动因完全归于“气”的作用,当然不够全面;但是他说明了人体之气与文学创作这项精神活动有密切联系。由此可见,用“气”来解释文学创作中的一些现象,是有医学科学依据的。
中医学用“气”来说明人体生理病理的存在变化,古代文学理论则是用“气”来解释文学创作中的一些现象,两者所论述的对象不同,但在许多方面,其道理是相通的。
古代文学理论中有关“气”的论述很多,各家对“气”这一概念的解释和运用也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则是比较一致的,即都强调“气”在诗文中的主导地位和作用。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大多数文论家都赞同他的这个看法,并不断地加以补充和发挥,例如清代钱泳在《履园谭诗》一书中说“诗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气足也……气足则生动。理与意皆辅气而行,故尤必以气为主,有气则生,无气则死”,把“气”看作是作品的生命。唐代韩愈和刘禹锡则对“气”与文学语言、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做了生动具体的描述。韩愈把“气”与文学语言的关系比作水与浮物,“气”可以浮载文学语言;刘禹锡指出,“气为干,文为支”(《答柳子厚书》),把“气”比为树的主干,而文则是附生于其上的枝叶。他们都认为“气”在文学作品中占主导地位,起着关键作用。中医学也认为“气”既构成人体,又主宰着人的生命。“人以气得生”,气存则人存,气绝则人亡。从病理上说,“气”也起着关键的作用,“百病皆生于气”(《素问·举痛论》),“血气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素问·调经论》),因此中医有“行医不识气,治病从何据”的说法,可见中医学也十分强调“气”在人体中的主导地位和作用。
“气”既然在文学作品中占主导地位,因此有没有“气”,以及“气”的状况如何,就成为古代文论家衡量作品优劣成败的重要标准和尺度。例如清代归庄《玉山诗集·序》就说:“余尝论诗,气、格、声、华,四者缺一不可。譬之于人,气犹人之气,人所赖以生者也。一肢不贯,则成死肌;全体不贯,形神离矣……近世作诗者日多,诗之为途益杂……视其气,有尪羸欲绝,有结臃肿,不仁如行尸者。使人而如此,尚得谓之人乎哉!”他把“气”的通贯与否作为诗作好坏的标准,形象地指出有的人作诗“气”不足或“气”不畅达,就像气衰气弱,或气凝气滞的病人一样,不成模样。这是从整体上来说的。具体落实到评论某个作家或某篇作品,古代文论家也常以“气”为标准尺度,例如说“杜子美(杜甫)诗专以气胜”(张戒《岁寒堂诗话》),“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严羽《沧浪诗话》)等。
至于古代文学理论中所讲的“气”究竟是何所指,从本质上来说是指体现在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内在的生机和活力,一种艺术的生命力。明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说:“诗文者,生气也。若满纸如剪彩雕刻无生气,乃应试馆阁体耳,于作家无分。”方东树在这里用了“生气”一语,将“气”与“生”联系在一起,说明“文气”之“气”即指作品的生命力。在古代文学理论中,还经常用到“神气”“气势”“气脉”“气韵”这些术语。由这些术语也可以看出,“文气”的本质就是表现在作品中的生机和活力。中医学认为“气”是人的生命机能的源泉,“气”表现为人的生命及其生机活力,气盛则体壮,功能健旺,精力充沛,生机勃勃;文论家则认为“气”表现为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两者的道理是一致的。
文学作品是文学家精神劳动的产物,因此文学作品中的“气”即其生命力,是与文学家本人的“气”分不开的,所以古人讲到“气’,又常把诗文之“气”与人体之“气”联系起来,例如《文心雕龙·才略》说:“阮籍使气以命诗。”钟嵘《诗品》评论刘桢时说他“仗气爱奇,动多绝振。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摩润恨少”。至于文学家之“气”指的是什么,又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但多数是指文学家的个性、气质及精神风貌等。文学家在创作时把这种活生生的个性、气质和精神风貌注入作品中,才使作品有了生命。每个作家由于天赋和后天努力的不同,以及所处时代、环境的差异,个性、气质和精神风貌也不一样。反映在创作中,就形成了作品艺术风格和艺术特征的千差万别,丰富多彩,有的雄浑,有的俊逸,有的柔美,有的超拔,有的含蓄,有的沉郁等。甚至同一个作家不同时期的作品,其艺术风格也有差别。古代文学理论家评论某个作家或其作品时,常说他有某气,例如说“公干有逸气”(曹丕《与吴质书》),“欧阳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苏公之文英气多,和气少”(宋·邵博《邵氏闻见录》)等,就是指文学家不同的个性、气质和精神面貌及在其作品中的体现。而中医学在论述人体体形体质的差异时,也常用“气”作为依据。每个人的体形体质不同,有人修长健硕,有人矮小羸弱;有人抗病力强些,有人则比较虚衰,甚至“一时遇风,同时得病”;也会“其病各异”。人体的这种差异,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气”的不同。《灵枢·通天》就把人按其所秉受的阴阳之气的多寡分为五大类型,即太阴之人、少阴之人、太阳之人、少阳之人和阴阳平和之人。“气”在人体表现为不同的体形体质,在作家及作品中表现为个性、气质和精神面貌的不同及风格的差异,其道理也是相通的。
古代文学理论讲到文学家之“气”时,很重视先天“禀气”的作用。第一个提出“文气”说的曹丕就指出:“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以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作诗文取决于作家之“气”,而每一个作家之“气”不同,各人“巧拙有素”,是学不来的,这说明先天“禀气”对文学创作起着重要的作用。这里所指的先天“禀气”,主要包括作家的才情、气质、个性等决定作家创作能力的物质力量。当然,单靠先天的“禀气”,还不能完全概括作家之“气”,因此后代的文论家又进一步提出“气”也有后天蓄养的问题,宋代真德秀就说:“盖圣人之文,元气……皆自然而然,非用力而至也。自是以降,则视其资之薄厚与所蓄之浅深,不得而遁焉。”(《日湖文集·序》)他指出了一般作家之“气”必须是先天之禀与后天积累相结合。这后天之“气”,就要靠“养”来获得,因此古代文学理论中又有“养气”之说,例如明代宋濂《文原》说:“为文必在养气……气得所养,无所不周,无所不极也,揽而为文,无所不参,无所不包也。”强调了“养气”的重要性和作用。而中医学也认为人体之气有先天后天之分。先天之气禀受于父母,各人不同,它决定了人的体形面貌体质的差异,这也是“不可力强而致”的。至于后天之气,也有养的问题,《素问·八正神明论》早就指出:“血气者,人之神,不可不谨养。”中医养生学上也把“气”列为最主要的内容。
谈到“养气”,古代文学理论与中医学也有相通之处。中医学谈养气,主张静心守神,志闲少欲,形劳不倦,“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素问·上古天真论》)。而文论家讲“养气”,除了强调多读书,增加阅历,加强品格修养外,也提到必须安神定志,专气致静。《文心雕龙·养气》指出:“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文学创作是强度很大的脑力劳动,伤神耗气,因此容易导致神疲气乏,神思不敏,甚至头昏脑涨,精神恍惚,刘勰因此主张“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无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腠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亦卫气之一方也”(《文心雕龙·养气》)。他这段话所说的“养气”法,就是主张通过静心调养,清思静虑,来消除精神上的疲劳,恢复精力,这与中医养生学上所讲的调气摄神的静养法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