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形象思维——古典文学与中医学的共同思维方式

第二节 形象思维——古典文学与中医学的共同思维方式

形象思维是人类思维活动的一种方式。人们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一般经历两个阶段,即感性认识阶段和理性认识阶段。在感性认识阶段,人们通过感觉、知觉来认识客观事物的现象。从感性认识进一步上升到理性认识,人们才能掌握事物的客观规律和本质。理性认识的思维方式又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抽象思维,它在感性认识的基础上,运用抽象的概念、判断、推理等来进行思维。另一种就是形象思维。形象思维也是理性的思维活动,同样可以达到认识和把握事物规律和本质的目的。但是与抽象思维不同,形象思维不是运用概念、判断、推理来思维,而是运用具体生动的感性形象来进行思维,在整个思维过程中始终伴随着感性形象的活动和想象。

一般说来,人类思维的发展,总是形象思维先于抽象思维。原始人类在认识周围的客观世界时,是离不开具体的事物的。他们的思维表现为以直观性、形象性为主要特征的原始形象思维。抽象思维是在原始形象思维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这使人类的思维产生了质的飞跃。而与此同时,原始的形象思维方式经过不断进步,也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演变为与抽象思维并存的另一种理性思维方式。

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运用的思维方式,主要是形象思维。文学艺术家在构思和创作作品时,头脑中始终不脱离感性的个别的具体的形象。这些形象不断地在他们的脑海中活动,经过艺术加工创造,然后孕育成生动完整的艺术形象。他们就是通过这些形象思维的产物,来反映客观世界,帮助人们认识事物的本质。在文学创作中,当然也离不开形象思维的艺术创造。“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杜甫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篇,诗歌表达的是安史之乱后诗人到成都草堂时欢快开朗的心情。这种内心的感受不是用抽象的议论说出来的,而是寄寓于形象的图景之中:翠绿的柳枝上黄鹂在欢快地鸣唱,蓝天下飞翔着一队自由的白鹭,远处西山上可以看得见皑皑的积雪,门前静静地停泊着万里航船。这些生动的景物活跃在诗人的脑海中,逐渐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生机勃勃的生动画面,并与诗人此时的内心情感相融合,诗人于是通过这幅画面表达了他的内心活动。形象生动的古典文学作品,无论是诗词、散文,还是戏曲、小说,都是形象思维的产物。

古代文学家不仅在创作中运用形象思维,他们也对这一思维方式的特点和规律做了一些有益的探讨。晋代陆机的《文赋》就对艺术构思过程中形象思维的生动表现做过形象的描绘。他在谈到文学家进行艺术想象时写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意思是说文学家由于受到外界客观事物的感染,激发起创作的冲动,由此驰骋想象,使神思运行于天地古今之间。他又进一步指出,文学家在构思作品的过程中,“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内心的情思与外界的物象逐渐清晰,并互相促进和融合,从而达到“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把天地万物化为笔下的艺术形象。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指出,文学家在创作中总是“神与物游”,意即思维总是伴随着具体的物象。他还提出文学创作必须“拟容取心”,即将思想感情寄寓于形象之中。陆机、刘勰的论述都接触到了形象思维的某些特征和规律。梁代钟嵘《诗品·序》提出“因物喻志”,唐代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说“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也都是说明文学家创作时思想感情必与形象融合起来。我国古代诗词创作中最常用的手法就是“托物言志”,“借景抒情”。

一般情况下,形象思维主要用于文学艺术创作,而科学研究的思维方式主要是抽象思维。科学家通常都是运用定义严格的概念来对事物进行分析、判断、论证。虽然他们有时也借助想象等形象的方法,但这只是辅助手段而已。然而产生于古代的中医学,却与现代自然科学不同,它的思维方式带有强烈的形象思维色彩,具备了形象思维的主要特征。

形象思维最主要的特征,就是整个思维过程中始终不脱离具体的感性的形象。中医无论是在把握医学对象的本质、认识人体的生理病理变化状况,还是在概括疾病的诊治规律时,大多是从感性的形象出发来进行思维,而很少从概念出发来思维。举例来说,中医对于人的生命发展变化规律的认识,就是通过对人的生长发育过程所表现出来的形象进行长期观察以后,在思维中形成了一幅关于人的一生活生生的形象图景,然后再用形象化的语言描述出来的,而不是归纳概括为抽象的概念和判断。《素问·上古天真论》描述女性的生命发展变化是:“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四七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在描述男性的生命发展变化时则这样写道:“丈夫八岁肾气实,发长齿更;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四八筋骨隆盛,肌肉满壮;五八肾气衰,发堕齿槁;六八阳气衰竭于上,面焦,发鬓颁白;七八肝气衰,筋不能动,天癸绝,精少,肾气衰,形体皆极;八八则齿发去……今五脏皆衰,筋骨解堕,天癸尽矣,故发鬓白,身体重,行步不正,而无子耳。”通过对人体不同年龄阶段的生理现象做形象的描述,来阐明人的生命规律。再比如关于人的脉象,虽然中医也把它们归纳为若干种类,有的也用概念的形式固定了下来,如“数”“大”“细”等。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中医对脉象仍旧是用形象的方法来认识和把握的,例如《素问·平人气象论》在论述人的五脏的平脉、病脉和死脉时,就是采用形象思维的方式,把脉寄寓于具体的形象之中,文中是这样描述脾的平脉、病脉和死脉的:“平脾脉来,和柔相离,如鸡践地,曰脾平,长夏以胃气为本;病脾脉来,实而盈数,如鸡举足,曰脾病;死脾脉来,锐坚如乌之喙,如鸟之距,如屋之漏,如水之流,曰脾死。”正常的脾脉,和柔相济,就像鸡足落地一样和缓;有病的脾脉,充盈而频数,就像鸡举足一样急疾;脾的死脉,呈坚硬锐利之状,就像乌鸦的嘴、鸟的爪子一样,又像屋漏一样点滴不断,像水流一样去而不返。在写这段话的医家的头脑中,脾脉的不同表现是与具体的物象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关于《黄帝内经》的形象思维将在后文专门详细论述。

中医思维中像这样寄寓于形象的例子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中医理论很少有抽象的论述,它对事物特点、规律的把握,大多寓于物象的描述之中。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取象比类”。所谓“取象比类”,绝不能仅仅理解为只是语言修辞上简单的类比,同时也是指中医在思维过程中始终伴随具体的形象。中医的理论大多只是回答是什么、怎么样的问题,而很少讲到为什么会这样,这也是因为它的思维主要依靠形象而不是依据抽象概念来进行逻辑推论的结果。

形象思维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离不开想象。想象是人类“伟大的天赋”,人类如果没有想象力是不可思议的。文学艺术创作离不开想象,科学研究同样也需要有丰富的想象。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力是科学研究中的实在因素”。许多科学的假说、预见,就是想象的结果,然后通过实践的验证才成为科学公理。当然,在现代科学中,想象只是抽象思维中的一个辅助因素,它毕竟不能代替事实和严谨的逻辑推理。但是在形象思维过程中,想象却是贯穿于始终的重要因素。中医的思维,也运用了大量的想象。由于古代技术不发达,加上一些观念的限制,中医要了解人体内部的构造和组织器官的功能活动情况,无法通过实体解剖和其他实验手段来实现,因此就借助了想象,根据人体活动表现在外部的一些现象,来想象体内的情况。比如人们看到火燃烧时呈红色,因此根据面色红赤,舌质红、咽红肿或创口红肿等,想象病人体内有火热。又比如针刺某个穴位时,人体的一定区域内会产生酸麻胀痛等感觉,中医据此想象穴位之间有气在流动,叫“经气”;又根据这些“经气”流动的走向,想象出经络的循行路线。中医对于药物作用的认识,很多也是想象的结果,例如人们吃了山楂后,肠胃饮食容易消化了,进而想象山楂在体内能够化解食物,有消食作用,进而将它用于治疗食滞,反复的实践证明了最初的想象是有道理的。中医把这种想象的思维过程称为“司外揣内”,即通过表现于人体外部的现象,来揣摸体内的生理病理情况。想象常常与联想密切联系。想象与联想的结合,使中医能将分散的、零碎的现象组合成整体的形象,从宏观上来把握医学对象。中医整体观、五行学说等理论,都包含了想象与联想的成分。

中医思维模式之所以会以形象思维为主,主要原因是受到古代自然哲学的影响。中医的理论有许多直接导源于古代的自然哲学,而古代自然哲学在认识客观世界时,主要是采用形象思维的方式,《周易》的不少内容就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古代的哲学不擅于抽象的思辨,而是常常将抽象的哲理寓于具体的物象之中。

此外,民族心理、传统观念习俗等,对中医形成以形象思维为主的思维模式也有一定的影响。例如儒家强调孝道,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身不全是不孝的表现。在这种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古代中医基本不可能进行人体的实体解剖,因此要了解体内的构造,主要只能依靠想象来推测。

有的学者提出,古典文学对中医的形象思维也有影响,理由是文学在古代文化中比重最大,占主导地位;加上文学家从医的很多,主体的渗透把文学的形象思维方式带入了中医学。应该说,这两种情况尤其是后者对中医形象思维或多或少有影响,虽然它们不是中医形成形象思维的直接原因和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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