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翅背影
我们知道,以松赞干布开始的吐蕃王朝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苯波教和藏传佛教反复争斗的时间史。吐蕃王朝到了赤松德赞时期,社会生产力快速提高、经济空前繁荣,吐蕃的疆域也达到了历史上的最大化,不仅拥有整个青藏高原、四川西部、滇西北、印度、尼泊尔部分土地,还将地图标界扩张到了今新疆、甘肃、宁夏等大部分地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藏传佛教传入康区(川西北地区)并迅速发展。公元13世纪中叶,活佛转世制度的创建者、第二世活佛嘎玛巴西的亲传弟子扎白拔(第一世贡嘎活佛),在人迹罕至的贡嘎山主峰脚下建成了贡嘎寺。
经过整整两天时间的艰难跋涉,到达这座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寺庙时,天色已晚。而一年一度的金刚亥母大法会,在我们抵达前一周已经结束。当值的尼玛和扎西两个喇嘛友好地接待了我们。作为贡嘎山西北山脊的传统登山线路,贡嘎寺早就是享誉中外的登山大本营。世界上很多著名的登山队都曾经在这个占地不到两亩的寺庙停留,择机攀登贡嘎山主峰。让人意外的是,就是这座身名远扬的古老寺庙,没有想象中的热闹香火,留守于此的喇嘛也只有尼玛和扎西两人。在这个距离贡嘎主峰直线距离只有10公里的地方,气候太恶劣了,寒冷成为活命的主要天敌,来此旅行或修行的人们,所要预备的最大勇气就是如何抵御寒冷。虽然已是六月,在没有四季只有冷热的贡嘎山区,阔叶杜鹃漫山遍野地开着,绚丽的色彩在夜晚降临的时刻,依然让人无法感到暖意。
尼玛已经年迈,穿着一身散发着浓郁酥油味的厚重氆氇。他把我们安置在只有毡垫没有被盖的二楼僧舍后,举步维艰地离开了陈设简陋的房间。18岁的扎西留下来照顾我们。低矮的门洞前方,雪山连绵,森林密布。在贡嘎寺的楼台上,我们看不到贡嘎女神神秘的面孔。
两天前,我们在离开康定县的六巴乡莫达村六个小时之后,已经在海拔4564米的次梅雪山垭口瞻仰了金字塔形的贡嘎主峰,它给我们的视觉震撼跟当年约瑟夫·洛克的描述基本一致:“走进寒冷、灰色的黎明,但见前方万里无云的天空下,一座无与伦比的金字塔——雅博雅(贡嘎山)傲然挺立。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妙绝伦的山峰,墨绿色的天幕下,那座冰雪金字塔呈现出灰色,然后又换作银色,但后来当太阳最初的光芒吻了上来,雅博雅的山顶涂上了一溜金黄。”
我们草草地和藏族向导兼背夫一起吃完泡面,就钻进了睡袋。扎西给我们打了一桶酥油茶,盘腿坐在潮暗的木地板上,一直不愿离开,坚持要听我们说话。还是孩子的扎西见到生人很兴奋。一个人在荒寒的偏远之地,突然遇到这么多人,就像一个人在寒夜中突然见到了火把。他三年前在新贡嘎寺出家,半月前被派到这里守值。海拔3741米的贡嘎寺至今人迹罕至,气候异常寒冷。第二世贡嘎活佛玛舍登巴在海拔更低一些的六巴乡修建了新贡嘎寺,而老贡嘎寺作为噶举派在康区的祖寺和噶举派三大圣地之一,供奉着玛尔巴、米拉日巴、唐波拉杰三大宗师和第九世雪山法狮子贡嘎呼图克图的法像,它所具有的神性和灵性,已经形成一个古老神圣的场,非新建寺庙所能取代。于是,玛舍登巴活佛立下派两个扎巴在老寺轮流值日、念经拂尘的规矩,且一直沿用至今。
酥油灯的光亮被呼叫的寒风吹得摇晃不定,随着黑暗的深入,房子里越加寒冷,而习惯了寒冷、孤独和饥饿的扎西和藏族向导,具有我们所缺少的体能和耐力,和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片刻工夫就进入了雪山的梦乡。
我们下榻的这个房间,重迭过无数名人的体温。在20世纪50年代,这里成就了一位精通藏学五明之学的大学者嘎玛协珠·却杰生根,各界名人如贡嘎老人申书文、满空法师、陈健民、张澄基、李宗仁、李济生、于右任、陈立夫、南怀瑾、黄蘅秋、胡亚龙等都曾皈依其门下。就在我们打鼾的房间,曾经有无数的精神修炼者于此探寻宇宙真理。1939年,汉地瑜伽修行者陈健民上师来此修炼两年;1942年,满族王室后裔申书文女士(台湾贡嘎老人),又在这里修行整三年;而世界级的登山家、科学家和探险家,旅居于此的更是数不胜数。
贡嘎寺和贡嘎主峰遥相呼应,在信众心中有如天人合一的神谕。这里是普通游人能够到达距离贡嘎山主峰最近的地方,那些试图攀登和征服雪山狮子的人,可能忘了这样一个事实:距离神灵最近的地方,其实距离物质心灵非常遥远。
贡嘎主峰(姜曦摄)
黎明醒来的时候,高远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世界静无声息。只有鹰的背影偶尔划过雪线。鹰翅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金色的山峦,要看到更高的山峰,我们只能仰望。作为贡嘎寺匆匆的过客,它的清冷和孤独,已经渗透身体。不管这个地方如何远离喧扰和噪音,习惯了舒适和现代科技的人们,一旦有过在冰冷的地板上冰冻一夜的体验,必然要想念空调和热水器。贡嘎寺既不属于寻找,也不属于发现,它是为那些纯洁信仰者准备的精神家园。
尼玛和扎西喇嘛站在陈旧的贡嘎寺门牌楼前,目送了我们。他们站立的地方,距离现代文明和生态侵略还有很长的路程,它是贡嘎山的神谕,将以绝对神圣的姿势,长久驻留在旅行者的心底,只适用于心灵的低唤、耳语和吟诵。
到过贡嘎山的人都明白,作为一座座孤绝于世的伟大山峰,它只适宜于人的低伏和仰望,对于普通游人,任何攀登、穿越或者征服的愿望,都是一种妄想。在众神面前,人类当不了英雄,也成不了传说。很多人想站在峰顶挥舞那个手势,只想跟焦虑和恐惧告别。而工业革命的企图,暂时还很难在贡嘎山实现。人们走到贡嘎寺,意味着行程已经到达终点,继续前进的方向就是从距离贡嘎山主峰最近的地方离开,撤退到物质世界的原点,就像那些最终登上峰顶的勇士,把人类所谓的欢呼和光荣短暂地扔在山顶以后,最终不得不选择逃跑一样。
在天地万物面前,我们应该学会匍匐和仰望,就像藏民族一直主张的世界观一样,而不是奴役或征服。在王者贡嘎脚下,你一旦仰望,不需费力就能感觉到宇宙的无限。只是,很多时候,习惯于主宰大地的人类,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基本的姿势——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