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黑的羊毛披风

俄黑的羊毛披风

你一生中会有很多社交场合和商务应酬,喝酒只是一种必须。九龙人的热情和好酒,不在应酬范围。在那个远离污染和噪音的地方,当你见到九龙城里那些长发盘结,颈部和腰间银饰叮当作响的彝族阿米子(女子),或在某个海子附近的草甸上,与一群席地而坐、捻制羊毛的藏家女不期而遇时,喝点酒,会让你非常自然地想到爱情,或者欲望。我是在乌拉溪乡的石头沟俄黑家的火塘边,端着木柯(彝族木质碗),心甘情愿地喝醉了自己。醉了以后,先是胡乱跟着彝族人跳奔放的锅庄,最后醉倒在火塘边的竹席上,美美地睡了一宿。

彝族毕摩长老(芈友康摄)

仙女湖

瓦地则已(辣子鸡汤)、酸几日(酸菜)、木浆子、坨坨肉、杠杆酒,都是彝族美食。“瓦地则已”在彝族语里相当于辣子鸡汤的意思。这的确是一道我迄今所吃过的最美味的奇肴,光做法就让人眼界大开。杀鸡不用刀不放血,把活鸡的颈脖和鸡翅交叉缠锁窒息而死。褪毛后放在木砧上,用斧头剁成拳头大小的肉块,直接丢进火塘烧烤,大概二十分钟后,从火堆里掏出,再一次放到砧板剁成小块,工具依然是砍柴的斧头。剁成小块的鸡连同可能粘带的柴灰放进木柯,加盐、糊辣椒和一种生长在树干上的木浆子(调味品),直接掺入几瓢生冷的山泉水后,开始食用。这道汤色浓稠的辣子鸡,汤面几乎还漂浮着柴灰,我担心不卫生,迟迟不敢动口,有人悄声告诉我,放心地吃,不会拉肚子。尝过之后,味道鲜美无比,绝对属于文物级别的美食。

在俄黑家石木结构的木楞子房里,没有戒心和负担地醉酒,让我们跟俄黑一家成了亲密的兄弟姐妹。

要穿越大片原始森林,才能看到仙女湖,这就必须借助马背和向导。在密实的森林行走,没有向导就没有方向,随时都可能迷路。路途漫长,森林把天空遮蔽了,到处都是纤维样密布的附生植物,垂挂在粗大挺拔的树干上,给人以阴森密实的压迫感。这里有古生蕨类植物带和让人目不暇接的生态景观,曾经让世界上无数的科学家为之痴迷。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树的尸体,风中有腐木和枯叶的气味。

作为长江上游的水源涵养带,九龙的森林自21世纪初开始,就停止了砍伐。林地里,还能依稀见到当年伐树木后留下的树桩。也许很多人不知道,居住在长江上游地区的民众,世代依靠森林和有限的土地维持生计,为了保证长江下游的水源和质量,停伐政策让很多家庭的生活突然变得十分困难。九龙原本拥有中国最为富集的资源,为了长远利益和下游众生,他们正在长江保护工程的国策中艰难度日,做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而退耕还林的战略异常坚固,毫无任何松动的迹象。造福子孙万代的环保措施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俄黑一家的生活太艰难了,只能依靠有限的几块薄地获得粮食,为游客当向导贴补家用。

九龙这个地方,集地貌景观、水域风光、天象景观、人文景观、生物景观为一体,行迹其间,随时都有突然的惊喜让人措手不及。可惜天公不作美,我们一路都在跟雨雾纠结,空气潮润而清新。我们的力气几乎耗尽,才走到了仙女湖畔。俄黑坐在草甸上,已经备好茶和干粮。

仙女湖笼罩在云雾里,虽然我们知道云雾的前方有一座雪山,山的那一边就是大凉山的冕宁,但雪山就是不愿露脸。倒卧在水中的树木活着,枝丫上的树叶仍在顽强地生长,鲜活葱绿的枝丫,被纱一般轻薄的雨雾缠绕,童话样迷人。如果莎士比亚健在,安排奥菲莉亚于此离开世界,似乎更为凄美动人,还可以顺便沾点仙气。

直到黑夜降临,也没能看清仙女湖全貌。俄黑在距森林稍远的地方燃了一堆篝火,怕引发火灾,帐篷扎在空地上,四周都很空旷。我们围着篝火一边烤火,一边喝酒,喝的是苞谷酒。没有酒杯,大家轮换对着军用水壶的壶嘴喝。苞谷酒比杆杆酒要烈,喝下去有些杀喉,但能增加热量。浓雾越来越厚,几乎能拧出水来。人人喝得红光满面,气温也变得越来越低。我试图缩进帐篷睡觉,但很快就被冻醒,只好回到火堆旁边。俄黑全身裹进擦尔瓦,蹲在火边睡得跟在家里一样安恬,强大的适应能力让人嫉妒。习惯了暖气和空调的身体,很难适应仙女湖的极度深寒,只能借助篝火取暖。问题是,面向火堆的身体热得烧心,背对火堆的后背又冷得刺骨,只好翻来覆去地烤,根本无法入睡。无柴禾添加的时候,坐下烤火的可能都没了,只好站起身来,围着渐渐微弱的火堆转圈跺脚,高海拔地区稀薄的氧气,又不支持过量运动。冷,冷得让人难以抵抗。

不停地走动,惊醒了俄黑。我觉得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俄黑没有说话,脱下擦尔瓦,很坚决地披在了我身上,然后蹲在潮暗的冻土上,靠近篝火的余烬假寐,偶尔捅捅篝火取暖。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不言不语,黝黑的脸膛在火炭余光的映照下油油发亮,很快再次睡去。

披在我身上的擦尔瓦,用羊毛捻制而成,跟彝族生活环境有密切的关系,早在他们祖先的游牧时代就开始使用了,就像彝族人头顶上盘结的英雄结装扮一样古老。仙女湖的漫漫寒夜,俄黑向我举起了火把,就像羊的哲学,从不高谈阔论,毕生只奉献温暖和粮食。

九龙的森林,距离贡嘎神山很近。有神灵居住的地方,就能给人以回家般的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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