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赏析

作品赏析

《约伯记》见于《圣经·旧约》,通常被视作《圣经》“智慧文学”的最重要代表。所谓“智慧文学”,据认为是源于古代东方的智慧语录。公元前23世纪第一位埃及圣人普塔鹤提(PTah-hoTeP),就留有这样的语录。后来巴比伦的动植物寓言(比如《旧约·士师记》9:8—15),希伯来“聪明妇人”的故事(比如《旧约·撒母耳记下》14:2—20,20:16—22),以及传说为所罗门王所作的“箴言三千句、诗歌一千零五首”,都属此类。《旧约》中的《箴言》、《约伯记》和《传道书》,则是由此延展而来,是有“智慧文学”或者“智慧书”之谓。

如同《圣经》所载:这类作品是“要使人晓得智慧和训诲……使愚人灵明,使少年人有知识和谋略……使聪明人得着智谋,使人明白箴言和譬喻,懂得智慧人的言词和谜语”(《旧约·箴言》1:2—6)。而“谜语”正是“古代圣人的不同表达方式”,是古代世界“严肃的学术性的考查和教训方式”。读解《约伯记》,亦即读解这样的“谜语”。如果将“神义论”(Theodicy)或者“证明神对待人的方法是正当的”看做《约伯记》的主题,那么也许我们必须从基督教对于“义”的独特理解说起。

一般来说,没有人怀疑《约伯记》的文学价值乃至文化意义。但是如果离开它对“原罪”的注释、离开它对“义人”的否弃、离开它所揭示的“信仰”的悲剧意味,则恰恰丢掉了《约伯记》的根本。

《约伯记》开篇第一句就写道:“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然而说他“完全正直”的根据,似乎只是他的富有和谨守宗教仪式:“他的家产有七千羊,三千骆驼,五百对牛,五百母驴,并有许多仆婢。”他每天早晨都按照儿女的数目“献燔祭”,惟恐“儿子犯了罪,心中弃掉上帝”。

谨守仪式,是与古代犹太教的遵行律法联系在一起的。其结果,必然要使信仰日益表面化、具象化、程式化,以至约伯认为凭借足数的祭品就可以替家人免罪。这里所包含的,实际上是后世教会的“赎罪券”的雏形。无论以基督教超越尘世的指向而论,还是以基督教因信称义的原则而论,这种“敬畏上帝,远离恶事”的赎罪方式,都不是信仰的本质。因此当上帝向撒旦称赞约伯的时候,撒旦对约伯式的信仰进行了一针见血的剖析和经典性的概括:“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你岂不是四面圈上篱笆围护他和他的家,并他一切所有的吗?他手所作的都蒙你赐福,他的家产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

于是上帝让撒旦去试探约伯。撒旦使约伯失去了家财、儿女和他曾经拥有的一切。约伯起初并不抱怨,却是宽慰自己:“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上帝相信了他,认为他“仍然持守他的纯正”。然而撒旦不信,他对上帝说:“你且伸手,伤他的骨头和他的肉,他必当面弃掉你。”

于是上帝让撒旦再次试探约伯,使约伯“从脚掌到头顶”长满毒疮,以至他的妻子都厌弃了他:“你仍然持守你的纯正吗?你弃掉上帝,死了吧!”约伯显然知道这是神的试探,所以继续保持着虔敬和谦卑。他“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身体”,并且斥责妻子:“难道我们从上帝手里得福,不也受祸吗?”

但是正如撒旦所说,约伯的“敬畏上帝”并不是无故的,他始终是那种“敬畏”的受益者。他已经习惯于用丰厚的供奉证明自己对上帝的虔诚,又用虔诚带来的物质利益去丰富自己的供奉。这样,上帝的许诺和有效的供奉,构筑了一只信仰的天平。而它在常态下呈现的平衡,不仅使上帝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个“义人”的榜样,也使约伯本人渐渐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完全正直”了。乃至当“利益”被上帝暂时收回时,受益者尚有足够的信心,视之为必要的试探和考验;但是“利益”一旦长久地缺失,常态一旦被极端事件所打破,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信心就必然会随之瓦解。

有所期待的信仰,只能在期待破灭之前造就相应的“忍耐”。这样的信仰者所要寻求的,其实只是更稳定、更长久地满足自己的利益和欲望;他们可能只是想通过“忍耐”,最终从信仰对象那里获得他们预期的一切。然而除非得到证实,预期的目的毕竟属于未知,因此与信仰相伴的“忍耐”,常常是短命的。约伯那信仰的天平,终于发生了倾斜。

三个朋友听说他所遭受的灾祸,前来陪伴他。仅仅过了七天七夜,约伯的信心就动摇了。他开始诅咒生命、期盼死亡、埋怨上帝不能分清善恶。他那絮絮叨叨的哭诉,使平时听惯他劝导的朋友们竟忍不住来劝导他了。但是对约伯来说,没有实际利益做支撑的劝导是没有说服力的。他根本不会把那些漂亮话放在眼里:“你们所说的,谁不知道呢?……这一切我眼都见过,我耳都听过,而且明白。你们所知道的,我也知道,并非不及你们。”

在约伯洋洋万余言的牢骚中,充满了表面的恭顺与内心的不满之间的尖锐矛盾。他相信只有“忍耐”才能换取上帝的眷顾,但是实际上又不堪忍受过于漫长的试探。他一会儿赞颂上帝的万能,一会儿又抱怨上帝不能及时地惩恶扬善;一会儿声称智慧来自上帝,一会儿又扬言要“与上帝理论”。他为自己辩解,称自己为义。然而其中的依据全在于“利益”。

根据利益的原则,他认为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义人”,因为这有他每日的供奉为证;根据受益的经验,他无法理解如此持久的惩罚,于是他开始怀疑上帝不再听他呼告。约伯的怨言使我们又一次感到:在上帝和他的子民之间,在信仰的对象和信仰者之间,“应许”和“兑现”常常是惟一可靠的维系。有了“应许之地”,“上帝的选民”才得以聚集;有了实实在在的“立约”,这些“选民”才终于放弃了其他偶像;有了对“悦纳”者的期待,也才能延续“奉献”的行为。同样,约伯认为他有理由要求一种证实,从而才不会觉得枉为了一回“义人”。但是,仅仅因为财富就可以证明上帝的眷顾、仅仅因为敬神就可区别于同样富庶的恶人、仅仅因为上帝的庇佑就可以妄自称义吗?

曾经拥有的一切,使约伯相信上帝对他有“密友之情”;而当他由此得到好处时,并没有忘记留给上帝一份回报。因此在他看来,“我没有罪恶”、“我是……公义完全人”,这是不言自明的。他不肯放弃这一前提,因为这实际上意味着:“义人”就应当得到“义人”的赏赐。

他的三个朋友不能接受他的“义人”逻辑,却又没有办法说服他。最后,耶和华亲自出场了。具有戏剧性的是:刚才还口若悬河、要向上帝申诉、要同上帝“理论”的约伯,此时却表示:“我是卑贱的!我用什么回答你呢?只好用手捂口。……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而上帝也并不深究,反倒认为那三位朋友“不如……约伯说的是”,让他们用“七只公牛,七只公羊……为自己献上燔祭”,以便“我的仆人约伯就为你们祈祷”。于是三个人“照着耶和华所吩咐的去行,耶和华就悦纳约伯”。

所谓“悦纳”的注释仍然是实际的利益,即“赐给他的比他从前所有的加倍”:约伯有了“一万四千羊,六千骆驼,一千对牛,一千母驴……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亲戚朋友们还每人“送给他一块银子和一个金环”。看来,撒旦的试探使上帝对虚弱而务实的人类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因此他才用这种“应许—兑现”的方式重新恢复和巩固人类那脆弱的信仰。然而与此同时,这也从根本上摧毁了“义人”的神话。

人本来经不起撒旦的试探,劝导约伯的人们之所以显得比他更有信心,恰恰是因为他们处于撒旦的试探之外。而没有试探,“义”又何以见得?上帝对约伯的宽容,并没有真正解决撒旦对人类信仰的怀疑。《约伯记》的结局,虽然是这个“义人”的典范儿孙满堂,尽享天年,我们却分明还能听见撒旦那永恒的追问:“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的呢?”

要回答撒旦的追问,人类显然不具备足够的道德力量,因此只能求助于两种逻辑的方式:回避“试探”,或者重新规定“义”的内涵。“上帝不试探人”和“因信称义”之所以能在《新约》当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正反映着基督教力图回答这一追问的尝试。

《旧约·申命记》中曾有“不可试探耶和华你们的上帝”(《申命记》6:16);后来福音书记载耶稣受试探时,将此转引为“不可试探主,你的上帝”(《马太福音》4:7,《路加福音》4:12)。而到更晚的《哥林多前书》,“耶和华”和“上帝”都不再出现,只是直言:“不要试探主,像他们有人试探的,就被蛇所灭”(《哥林多前书》10:9)——以至有的古卷将此处的“主”记作“基督”。这种选词的变化,实际上将“不可试探上帝”逐渐转换为“不可试探耶稣”。其中潜在的引申意义是至关重要的,即“善”的最终标准并不在于“经受了”试探,却是在于“不可”试探。而有形的试探一旦被消解,信仰对象的崇高无瑕及其在人间的道德示范,便都得到了无限的可能。

因此我们看到:《新约》与《旧约》中的“试探”是完全不同的。无论是“试探”本身还是“试探”被解决的方式,《新约》都带有更多的精神内容,而不再是《旧约》那样具体的物质损益。与这一特征相适应,撒旦对耶稣的三次试探只是三种假设,耶稣的答对则是三句经文。(《马太福音》41:1—10)“试探”终究是以物质欲望为基础的,所以当它只剩下精神的骨架时,对它的消解也最为彻底。正是沿着这条线索,《雅各书》一面鼓吹“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落在百般试炼中,都要以为大喜乐”(《雅各书》1:12,1:2);一面又直截了当地宣告:“上帝不能被恶试探,他也不试探人”(《雅各书》1:13)。

这样,以实际利益和物质诱惑为手段的“试探”终于被抛弃了。由此导致的最自然的结果之一,便是基督教不再幻想从可感的现实世界中寻找人格榜样:约伯式的“义人”不堪一击,经得起推敲的,只有人间并不存在,从而也不能用人间标准加以检验的神。

(杨慧林)

  1. 参见伊尔文:《圣经考释大全:旧约论丛》,下册,103~109页,周天和译,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9。
  2. 同上书,104页。
  3. 同上书,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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