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团练

第一篇 团练

1837年4月,广东省花县一个24岁的乡村塾师,第三次参加秀才考试失败,悲愤交加,急火攻心,生出一场大病,一病40多天。病中做了一个“异梦”——一个天使下凡,奉天父之名,把这个病人迎接上天。第二天,病人下凡,告诉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我已经是真命天子,我要统管天下万国亿万民众。”第三天,病人又在梦中登天,天父赐予他“天王大道君王”名号。第四天,病人下凡,恢复神志。病愈后,继续在私塾教书。这个人,就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农民运动领袖——洪秀全。

在此前四年,1833年,湖南省湘乡县的一个乡村塾师之子,在22岁的时候,第七次参加秀才考试获胜,第二年考中举人;第三年,第四年,接连在北京参加进士考试,一败再败;1838年,他第三次走进考场,会试、复试、殿试、朝考,一路过关斩将,中进士,点翰林,成为天子门生。这个人,就是洪秀全的命中克星——本书的主人公曾国藩。

1843年6月,孩儿王洪老师第四次参加科举考试,仍旧不及格,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在基督教小册子《劝世良言》中,找到了几年前的梦境,于是,撤除私塾中的孔子牌位,开始了自己“拜上帝教”的人生。在基督教和上帝的名义下,洪秀全一面教书,一面传教,隔三差五的,则接受“天兄下凡”的训示,装神弄鬼,聚集信徒。

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在自己38岁生日的这一天,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万寿起义”,信徒两万,号称“太平军”。两个月后,建国号为“太平天国”,洪秀全为“太平天王”,称清朝为“清妖”。从此,一个国家,两个朝廷,开始了持续13年的血腥厮杀。

这段时期,曾国藩在北京,吟诗作赋,拜师访友,逐年升官,从诗坛后进、古文新秀到理学新星,不知不觉成为京城官场的幸运儿,不到十年,已经位居二品,当上了礼部侍郎。洪秀全在广西造反,曾国藩在朝廷五个部轮流兼职,甚至奉旨出京,主考科举。直至他母亲去世,他才把自己的副部级官职临时开缺(官员父母去世,必须离职回家,守孝三年,称为“守制”),回到湖南老家。而此时,洪秀全的太平军已经杀出广西,攻入湖南,各地穷苦民众,乘机响应。一时间,追随太平军的,聚集山头的,拦路抢劫的,此起彼伏。于是,朝廷一面严令当地军政大臣严防死守,一面以皇帝谕旨的形式,命令在家乡为母守孝的曾国藩,帮同办理本省团练,剿办各地土匪。这就是曾国藩“钦差团练大臣”的由来。

像曾国藩这样的团练大臣,咸丰帝前前后后任命了上百个,据曾国藩日后亲笔自诉,“前后奉旨饬派不下百余人,而应诏出而任事者寥寥无几,惟吕鹤田侍郎(工部侍郎吕贤基)在安徽,国藩在湖南,毛寄云(毛鸿宾,后任湖南巡抚、两广总督)在山东,毅然自任,落落相望。厥后,鹤田因大吏遇事掣肘,发愤赴敌,慷慨徇难,余与寄云同年勉力支撑,艰难困顿,仅而自全,古人所谓‘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心有余悸’矣”(曾国藩佚文《毛寄云奏疏题语》)。应诏而出的团练大臣,本来就寥寥无几,真心实意办团练的大臣,更是屈指可数,而像曾国藩这样玩命办团、留有办团批牍的人,那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了。

这里选取曾国藩办团批牍20件,结合当时历史,就其督办团练、训示州县、大开杀戒、创办湘勇几件事,略加评点,与读者诸君一并探究,团练大臣到底应该如何帮办本省团练?团练大臣对家乡各州各县到底有多大的约束力?理学家怎么变成了“曾剃头”?书生好杀,到底是为什么?团练大臣为什么会出省作战?

0001.批安福禀到任日期并查明地方现在安静,容俟体察情形,办理保甲团练以靖盗风由

远贼必有近窝。清查户口,团练保甲,此为治盗第一要法。惟保甲之法不经书役之手,必须责成绅耆办理,当切商访绅耆中之公正而肯任事者,令其认真举行一二处,行之有效,则他处皆取则矣。快役以获盗之多寡定功过,亦有流弊。若非实指某处某贼,令其前往擒拿,泛泛海捕,恐有诬拿平民之患,不可不慎。

0012.批新宁禀到任日期由

新宁本边要之区,又斋匪聚集甚多,若非案案痛惩,时时访察,则乘间窃发,实为堪虞。易教谕、杜训导及职员江忠濬,皆明练而兼实心任事,团练事宜即可与三人商办。总以各团严立规条,不许容留匪〔人〕为要。

0013.批永顺禀查明该县尚无会匪,其前次访出盗贼痞棍姓名,分别已未获办情形,并遵札认真查拿审办由

办理盗贼痞棍,井然有条。其未获各犯,仍仰认真缉拿,无少疏懈。当此有事之秋,奸民狡焉思逞,不随时惩治,则恐酿成巨案,断不拘泥常例,稍存姑息。想良有司必有洞达时务之伟识也。

[评点]

一个个新任县令到职,为什么都要向帮同办理本省团练大臣行文禀报呢?永顺县令为什么还要禀报“该县尚无会匪,其前次访出盗贼痞棍姓名,分别已未获办情形,并遵札认真查拿审办”呢?

在当时,新官上任,向曾国藩主动汇报,或许是例行公事,不过,这样的情形,在曾国藩批牍中,现在还能看到好几件,曾国藩每次都是郑重其事地批复,或谆谆教诲,或严正警示。当然,这还只是对主动来禀的批示,更有曾国藩先行下文,督促州县遵命禀报的大量事例。究其宗旨,只有一个,维护政权稳定,不惜一切代价。

新宁、永顺,地处湘西南边境,山民武装层出不穷,15年前,瑶族农民雷再浩结社造反,震惊朝廷,最后是曾国藩的好友江忠源率团练聚歼。现在,洪秀全的“拜上帝教”已经形成势不可挡的太平军,冲出广西,冲出湖南,杀向湖北,已成蔓延之势,所以,曾国藩这才急切训示,“清查户口,团练保甲,此为治盗第一要法”,多事之秋,奸民蠢蠢欲动,必须“案案痛惩,时时访察”,把动乱的苗头及早消灭,否则,又将酿成惊天巨案。此时此刻,只能“不拘泥常例”,必须“实心任事”,“随时惩治”,这才是“洞达时务之伟识”。

曾国藩此时的身份,是在籍守孝的前任礼部侍郎,奉旨帮办本省团练。据现存材料,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对湖南各地地方官的公文批示,接近300件。我初步统计了一下,这些地方,涉及衡永道、辰沅道、长沙府、衡州府、岳州府、辰州府、永州府、宝庆府、常德府、凤凰厅、乾州厅、武冈州以及郴州、澧州、道州、靖州、常宁、湘潭、耒阳、湘阴、浏阳、新宁、永顺、桑植、嘉禾、衡山、桂阳、保靖、宜章、巴陵、龙山、兴宁、永兴、攸县、长沙、益阳、华容、平江、善化、祁阳、新田、零陵、武陵、龙阳、新化、石门、桂东、安仁、城步、江华、酃县、清泉、永明、宁远、宁乡、蓝山、临武、东安等县,总计68个行政区划,其中,批示桂阳、宜章、永州、兴宁、平江、衡山等地不下七八次,有的甚至多达十几二十次。在此,充分显示了曾国藩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包括他对时局的认识、对职守的忠诚、对湖南官场的示范和警示。但是,另一方面,一个不官不绅的守孝京官,回到家乡,如此风风火火,毕竟叫家乡官场有些不舒服。半年之后,他的早年密友欧阳兆熊不得不发信提醒:“文案不宜多理。”曾国藩回信,说“伟论极精,即当遵办”。但是,这个时候的曾国藩,已经与湖南官场矛盾重重了。

0005.批耒阳县禀续获首犯尹桂乃、伙犯朱昌发等,讯赍供折由

尹桂乃、朱昌发、谭辉之均着即行正法。今年所办各巨案,如衡山之曹戭,攸县之杜景春,浏阳之周国虞,通城之罗基仁、何田俊,俱系极恶首逆,未经拿获,甚为可虑。该县能获刘昌溃,又获尹桂乃,足慰悬念。仍仰严缉尹安恒、刘大统等犯,以绝根株而杜后患,则大善矣。

0025.批耒阳县禀遵奉钧批,将续获土匪首逆尹桂乃及从犯朱昌发、谭辉之正法惩处由

尹安恒一犯,该绅等于二十五日解到,业已在途身死,即日在大西门外戮尸枭示,并派大员监斩,以昭严重而快人心。又闻有刘亮忠倡言为刘昌溃报仇,仰即设法严拿。至要,至要!

0050.批耒阳禀赍先后拿获土匪查讯供报由

据禀已悉。观李兴江供,则此次匪徒共有三股。刘昌溃业已擒获,二尹尚未获案,当会同各县,不分畛域,严密兜捕。至禀中所称紧要情节,该犯刘昌溃、朱大连狡供,坚不吐实,自应严切熬审。惟谋逆之犯,未便久稽显戮。仰该县于九犯中,酌留一二人监候备质,其刘昌溃、朱大连等各要犯,即行正法,枭首犯事地方,以示惩儆,不必解往桂、嘉等处归案并办,亦不必听候提讯,以归简便而肃地方。供折存。

[评点]

“即行正法”,“戮尸枭示”,理学家变成“曾剃头”,曾国藩这是怎么了?一改往日儒雅之风,竟然如此杀气追根溯源,一是因为大敌当前,为时局所迫;二是靠着皇帝谕旨,有尚方宝剑;三是真心实意,乱世用重典。

先看其一:洪秀全从“拜上帝教”聚集信徒,裹胁民众,开国登基,攻打广西、湖南、湖北三省省会,星火燎原,势不可挡,公然与清王朝为敌,武装反叛,已经接近三年。

再看其二、其三:咸丰三年大年初三(1853年2月10日),皇帝下诏:“朕思除莠即以安良,即有会匪地方,亦莠民少而良民多。封疆大吏,惟当剪除百恶,即可保卫善良。所有浏阳、攸县各处匪徒,即着该署督抚等认真查办,并着会同在籍侍郎曾国藩,体察地方情形,应如何设法团练以资保卫之处,悉心妥筹办理。”曾国藩复奏《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湖南会匪之多,人所共知……若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萌。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对于会匪,曾国藩指挥团练武装剿捕,对于地痞游匪,曾国藩在公馆设审案局,“用巡抚令旗,恭请王命,立行正法……当此有事之秋……不敢不威猛救时,以求于地方有益”。咸丰帝亲笔朱批:“知道了。办理土匪,必须从严,务期根株净尽。”钦此。有了这个尚方宝剑,曾国藩就有恃无恐,大开杀戒了——

其有素行不法,惯为猾贼、造言惑众者,告之团长、族长,轻则治以家刑,重则置之死地;其有逃兵逃勇,经过乡里劫掠扰乱者,格杀勿论;其有匪徒痞棍,聚众排饭、持械抄抢者,格杀勿论……(咸丰三年正月《致湖南各州县公正绅耆书》)

三四十年来,应杀不杀之人,充满山谷,遂以酿成今日流寇之祸,岂复可姑息优容,养贼作子,重兴萌孽而贻大患乎?是以致书各州县绅耆,又剀切示谕,惟以除暴为务。(咸丰三年正月《致冯卓怀》)

湖南本会匪卵育之区,去岁从洪逆去者,虽已分其强半,而余孽尚在伏莽……若非痛加诛戮……则悍民不知王法为何物……国藩在此……至则斩刈,不复敢言阴骘。书生好杀,时势使然耳。(咸丰三年二月十五日《致江忠源》)

“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这是他对当朝天子的亲口承诺;格杀勿论,不惧阴骘,便成为他在家乡血雨腥风时的自我选择。

“书生好杀,时势使然”,这是历史的无奈。

0022.批巴陵县禀该县拿获土匪但其仁等七十一名,业已先后讯明正法由

拿获土匪至七十一名之多,实堪嘉尚。现闻岳州宵小敛迹,几有道不拾遗之风,可见火烈民畏,乃今日救时之良剂也。更期坚执不懈,讼棍痞匪,一例严办,尤可日臻上理。

0056.批前广西知州张牧、署茶陵州会禀遵奉札委,会同查办茶邑土匪,间闻安仁会匪滋事,立即督率弁兵,驰往剿贼,并生擒首从各犯、夺获旗帜马匹器械及搜出逆词等件,现在地方安静,先行禀报由

得此一战,衡山、安仁、茶、攸一带,庶可渐就肃清。初六吴集之战,十四日简峡山之战,此二役者,想不逞之徒,亦可震慑而稍戢其逆志。潜涉小涧,出其不意,得手全在于此。所有生擒之要犯罗兴等,审明后即行正法,不必解省,以省解费。大黄旗帜,回环逆诗等件,仍解省一观看。

[评点]

曾国藩是钦差团练大臣,他的职责就是“设法团练以资保卫”,这是咸丰皇帝诏书的明文规定,更何况,他一个山村书生,深受两朝皇恩,位居中央大臣,面对乱民造反,不容他不誓死捍卫自己的朝廷。这样一来,在他的心里,就只有一个选择:杀。自古以来,造反就是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有一个杀一个,有十个杀五双。更有甚者,乱民已经拿起武器,拉起队伍,此起彼伏,势将蔓延,湖南省甚至已经迫不得已地奏请停止本省三年一轮的乡试考试。怎么办?这就是一个阶级反抗另一个阶级、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军事决斗,是一场持续近20年的生死较量。

仔细想来,巴陵县一次镇压土匪71名,确属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这是现行政府面对大乱初起的本能反应;“所有生擒之要犯罗兴等,审明后即行正法,不必解省,以省解费”,这是军务省份在行军作战中的战场法则。另一方面,人头落地,血雨腥风,这是残忍的现实,更是惨痛的景象。“曾剃头”,便成为家乡父老对回籍守孝的礼部侍郎的愤怒谴责。

曾国藩到省半年,他上奏了一封《拿匪正法并现在帮办防堵折》:

自上年粤匪窜逼长沙,各处抢劫之案,层见迭出。臣设局以来,控告纷纷或签派兵役缉拿,或札饬绅士踩捕,或着落户族勒令跟交,或即令事主自行擒缚。一经到案讯明,立予正法,计斩决之犯壹百肆名,立毙杖下者贰名,监毙狱中者叁拾壹名。此外,札饬各州县擒拿匪党、赍呈供折,批令无庸解省、就地正法者,不在此数……虽用刑稍过于严峻,而地方颇借以安静。臣受命来省将及半年,办理各案,粗有头绪。

这就是原因,这就是结果。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火烈民畏,乃今日救时之良剂”,否则“水懦民玩”,一夫揭竿而起,万众从乱如归,偌大一个广西省,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金田村,眼睁睁看着太平军冲出全州,冲过湖南,攻占武昌,定都天京,并且西征北伐,前锋直抵山东,广西官兵何其无能?一旦卷土重来,湖南又将天无宁日。怎么办?乱世用重典,扼杀于摇篮,“虽用刑稍过于严峻,而地方颇借以安静”,湖南从此成为湘军的后方大本营,将帅层出不穷,兵员前赴后继,粮饷源源不断,而乘机作乱、呼应太平军者,仅剩零星小股,一两年后,几乎绝迹。

0028.批凤凰厅禀该县遵办团练缉捕由

据禀详悉。“团练”二字须分看,团,即保甲之法,清查户口,不许容留匪人,一言尽之矣;练,则简兵请师,制械造旗,为费颇多,故乡民不肯举行。本部堂每与各州县道及,宜乡间团而不练,城厢练而不多,庶几有益而易行。来禀所称,募勇无事缉捕,有事堵剿,即城厢宜练之说。但不宜太多,恐经费无出,转难持久。惟贤有司酌裁焉。

0063.批零陵县禀奉发团练告示及致各绅士信函分别发贴送交,该县地方现无匪徒拜盟结会,仍当随时访查、认真拿办由

现在办理之法,重在团,不重在练。盖练则需钱较多,恐经手不得其人,不免扰民;团则齐心合力,以一族之父兄,治一族之子弟,以一方之良民,办一方之匪徒,匪数去尽,则善良安生,乃所以为团也。禀中称有犯必惩,不敢稍存畏难苟安之心,慰甚,望甚!今日疲敝疮痍之民,吾辈居官,势不能别有抚摩噢咻之术。但力去害民之人,有案必究,无察不确,则造福于孱民多矣。闻该县平日实心爱民,故畅言之。

0278.批安福县禀该职清查户口、办理团练并巡查水次以靖地方由

据禀已悉。团练之法,众议纷纷,迄乏善规。本部堂分团与练为两事。团即保甲之法,清查户口,不许容留匪人,一言尽之矣;练则养丁请师,制旗造械,为费较多,若董理不得其人,则扰累在所难免。故常与父老绅庶定议二语,曰:“团则遍地皆行,练则择人而办。”又与州县有司定议二语,曰:“乡间团而不练,城厢练而不多。”盖乡间非不练也,择董事之贤者而后兴办,庶几有利而无弊;城厢若无一练丁,则一夫倡乱,仓皇夜呼,遂有焚署劫狱之案,近日往往如此。但有练丁四五十人,火药器械齐备,即足以弹压一切,鼠辈无敢跳掷妄为也。该县现在认真兴办,仰即轻骑下乡,亲行督饬,总以严查为第一要务。其操练一层,则择人而后为之,不必图普律施行之名,反致浮滑者借端扰累。其城厢练丁,则该县缓急自卫之备,仰即亲训勤练。候各辕批示。缴。

另单禀拿获窃匪多名,办理甚好。就中择其积贼巨窝,严加惩治,置之死地,则小窃知所惩戒,尤易整饬。

[评点]

团练是明清以来的一种地方民兵组织,一般只在特殊时期临时组成,其作用大体是查访可疑人员、协助兵丁巡防。

曾国藩在湖南办团练,起初一直是就事论事,中规中矩,查办土匪地痞,维护地方治安,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湖南会产生一支威震天下的湘军,自己会成为手握重兵的主帅,而就是这支湘军,几乎使他成为中流砥柱的救世主。究其原因,机会竟然是来自他的死对头洪秀全,是太平军的西征,使得武汉再度失守,使得南昌几度告急,使得咸丰皇帝一次次授权曾国藩,招兵买马,造船造炮,赴援湖北。于是,团丁变成湘勇,文人手握重兵,兵为将有,出省作战,年年扩编,处处协饷,一万人马化作二十万大军,洪秀全的太平天国灰飞烟灭,曾国藩以汉人文臣封侯拜相。在籍侍郎家乡办团,一办办成这个模样,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吧?

让我们把话题还是回到1842年的湖南团练。与大多数人的共识一样,曾国藩一次次告诫州县地方官,“现在办理之法,重在团,不重在练”,“以一族之父兄,治一族之子弟,以一方之良民,办一方之匪徒,匪数去尽,则善良安生,乃所以为团也”。至于具体措施,曾国藩明确指出,“乡间团而不练,城厢练而不多”,“团则遍地皆行,练则择人而办”,这是因为,乡间远离官府,“奸民”最易煽动勾结,洪秀全的“拜上帝教”以及各地的聚众闹事,绝大多数都在农村起事,所以,在传统的保甲制度上办团,“清查户口,不许容留匪人”,不但简单易行,而且行之有效。至于城镇,有城墙,有官府,只需招募数十名练丁,交付可靠人员,负责临时警备,既明确任务,又控制人数,既节省经费,又避免后患。总之,办团则需谨慎从事,一是要有得力的管带人员,二是要有团练的主要任务,一句话,只是保甲治安,以民治民,办练则要认清题目,掌握分寸,不是当兵吃粮,不是冲锋陷阵,否则,养虎为患,难于收拾。湘军后期的哥老会,就是明证。

但是,是谁让湘勇出省的呢?湘勇遍天下,无湘不成军,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太平军造反,没有“粤匪”,何来湘军?最凑巧的机缘,是湘乡县的礼部侍郎回籍守孝,奉旨进省帮办团练,而湘乡县令支持私塾先生罗泽南率领弟子创办乡勇又颇见成效,曾国藩因而奏请在“省城立一大团”,将1000名湘乡县勇升为官勇,由官府供应粮饷,仿照明代戚继光的先例,平时操练,有警出击,但只限于本省。至于出省追击,则是因为那个新宁“楚勇”的始创者江忠源,而他又是曾国藩最为赏识的血性男子。是他在广西全州成功阻击了太平军的主力,南王冯云山就死在楚勇的炮下,而太平军这才窜入湖南,从道州进逼省城长沙;江忠源随之追到长沙,参与长沙保卫战,然后一路追击,从江西跟到安徽,他自己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在籍知县步步高升,由按察使、布政使直至位居巡抚。如果不是江忠源深得皇帝信任,要人给人,要兵给兵,越级提拔,甚至帮办江南军务,曾国藩也不会在湖南省一改初衷,大张旗鼓,大举招募。没料想,江忠源很快死于太平军之手,成千上万的湖南乡勇,一方面已经为皇帝所倚重,另一方面却又群龙无首,就这样,在籍礼部侍郎再一次兼任兵部侍郎,成为名副其实的湘军统帅。曾国藩戴孝出征,十年磨难,打下南京,江南半壁,复归朝廷,曾国藩也成为大清朝的“中兴第一名臣”。

0044.批陈佑武禀报冤情由

本部堂办抢劫之案,皆立行正法,其有平空诬人为抢者,亦立毙杖下。此案陈佑武如果抢劫,刘甘泉、刘道立即不应勒钱私赎;若实未抢,何以陈佑武在县并不诉词?仰益阳县速提严讯,分别皂白,限二十日内,先行禀复,再行按律惩办。

0058.批益阳县禀复陈佑武绰号陈晚掣,素行不法,并乘机凶抢,现经尽法处治由

陈佑武既系素行不法,又经抢劫拒捕,立毙杖下,自足大快人心。惟前批有“先行禀复,再行严办”二语,即应禀复后,再行处死。兹先处死而后禀复,稍嫌与批不符。此际颓弛纵奸之候,急于惩治,尚不失为贤者之行,本部堂不以其后禀而加斥也。陈世梧仍须严拘究办,已革武生王传高、姚化纯,即当提辕审明,立行正法。

[评点]

“按律惩办”,不论何时何地,确实都是治安管理的基本准则。问题是这一句:“本部堂办抢劫之案,皆立行正法,其有平空诬人为抢者,亦立毙杖下”,这个“本部堂”(官员对下属自称“本官”,侍郎是六部堂官,对下级公文,自称“本部堂”)能不能这样做?二是“本部堂”要不要这样做?湖南官场的态度是,能做,但是不必要这么做。

“办抢劫之案,皆立行正法,其有平空诬人为抢者,亦立毙杖下”,基本上是依法办案,《大清律例》就有这么严厉。但是,就是这一声“本部堂”,让有些人很有反感。你一个开缺守孝的前任侍郎,仅仅是临时帮办本省团练,何必要把“本部堂”挂在嘴上?审案本是地方官的专责,按察使是一省司法主官,你一个热孝在身的在籍侍郎,怎么能反客为主,训令地方官限期办案,操生杀予夺之大权?这是犯了官场忌讳的。

那个益阳县令,似乎颇不买账。七品县令,也是朝廷命官,堂堂正正的正印官(县官之印,四四方方),我有自己的上级,我只听命于长沙府太守、湖南按察使、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你一个回家守孝的京官,我凭什么对你百依百顺?听讼断案是县官的主课,凭什么一定要你才能“按律惩办”?没多久,益阳就抓住了那个陈佑武。益阳县令就是不请示你曾国藩,而是将其“立毙杖下”,回头再给你曾国藩上个禀,事儿我办了,人嘛我杀了。曾国藩当然不高兴,“本部堂”不是批示你“先行禀复再行严办”吗?你为什么“先处死而后禀复”?“本部堂不以其后禀而加斥”,但是,另外三犯,你还得“严拘究办”,还得“提辕审明”,让我审过,再行正法。益阳县令是否照办,不得而知。但是,在此前后,这个益阳县令却以私人信件的方式,向曾国藩进言,曾国藩回信辩解,说“昨接手书,所论甚中要害(可见益阳县令也是说了直话的),生(曾国藩谦称)用法从严,非漫无条律,一师屠伯之为(我不是屠夫),要以精微之意,行吾威厉之事”。尽管如此,曾国藩还是表示,“足下进言之意甚厚,生当三复铭佩”。益阳县令为什么给团练大臣写来私人信件呢?因为,他朝考的那一年,曾国藩是朝考阅卷大臣,两人有过这么一次名义上的师生关系,现在是老师做事出格,学生不以为然。

半年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这次,是衡山县令不买账,曾国藩向已经担任善化县令的前益阳县令诉苦:

近又有一事,不得其平:衡山有文生胡淑均,条陈山邑利弊十六事,仆批饬衡山令,传集绅耆核议,择可行者行之,不可者置之,仍通禀南北各辕,该令尚未禀复。仆昨令胡淑均前往衡山劝捐,到县甫二日,曹令竟将该生收押,并禀知衡州府,欲行详革惩办等因,实不可解。

这样的事,让曾国藩“连日心境郁闷,动生恼怒”,曾国藩是否后悔没有接受这个益阳县令当时的“进言”呢?好像没有,没几天,曾国藩给他的会试座师、新任湖广总督吴文镕写信告状,说“该令(衡山县令)行事,有出乎情理之外者,恐不能不一参”。

末了,说说这个益阳县令。他是谁呢?原来啊,他的父亲,是曾国藩会试考试的同年李文安,他的弟弟,就是曾国藩一手培养的接班人李鸿章。凭借着这些关系,这个名叫李瀚章的益阳县令,后来做到了湖南巡抚、湖广总督。这是后话。

0070.批安化县禀县民朱起凤上控谌德聪等,督匪抄烧坑毙一案,业已获犯多名,因供未审定,致未详报,容俟勒拿未获各犯到案,提同现犯另文解审由

据禀已悉。仰即将现获各犯,佥派干役押解行辕,以凭严讯。沿途加倍小心,无令稍有疏虞。其未获各犯,仰该县明查暗访,择其尤为要紧者,指拿数人,并现获之犯,须拿三十余人,一并解辕,以凭归案审办。其随从各犯不关紧要者,即行开释,无庸概拿,恐差役在乡滋扰,激成事端。本部堂另有告示,晓谕该处公正绅耆及谌氏族内正人,令其将犯捆缚送县,免致惊惧猜疑,致生聚众拒捕之患。

本部堂办理重大案件,但于各犯正法后开单汇奏,亦不将供招随时咨部,亦不将各州县随案附参,删一切之繁文,假州县以便宜,以期无案不破,无犯不惩。该县惟当设法,力拿要犯,慎勿存回护规避之心,勿存化小为大之见,是为至要。若再不认真,负我谆谆至意,则当从严参办,亦不能稍事宽容也。

0090.批署盐法衡永道禀会商将永兴县拿获解衡土匪刘大统、刘高明、马从彪三犯先行讯供正法由

据禀具悉。前于永兴拿获三犯,禀内批令即日正法,并令将批录送衡永道遵照。不知何以尚未送到?此等著名匪犯,早正法一日,即免一日之患,斩刈惟恐不速,尚何拘文牵义之有?此缴。

0118.批本任攸县郭世阎禀遵查陈湖春控张仕湖一案

据禀已悉。仰即确实查询,即前日在任时办理稍或不尽,亦不宜丝毫回护。本部堂意在剿匪除暴,并非折狱听讼,俯侵州县之权。如其罪不至杀,本部堂即可置之不理。仍候督部堂、抚部院批示。缴。

[评点]

身为钦差团练大臣,帮同办理本省团练,是曾国藩守孝期间的临时差使,但是,前任礼部侍郎,却把它当作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帮办”变成了“主办”、“督办”。曾国藩如此风风火火剿匪、大张旗鼓审案,效忠了朝廷,控制了局势,但是,得罪了湖南官场。

曾国藩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一方面,时局艰危,心情急切,因此,劲头很大。头天来到长沙,第二天就给皇帝上奏了《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表示“今欲改弦更张,总宜以练兵为务”,因此,主动请求“于省城立一大团,认真操练,就各县曾经训练之民,择其壮健而朴实者招募来省,练一人收一人之力,练一月有一月之效”,可谓雷厉风行;另一方面,曾国藩在自己的公寓设审案局,天天拷打案犯,日日督饬州县,办团练,查户口,剿土匪,全省上下,几乎没有不知道他这个团练大臣的。动作如此之大,动静如此之大,当然惹得湖南官场为之侧目。20多年后,王闿运作《湘军志》,对此还念念不忘,说曾国藩“立三等之法,重者斩,次杖毙”,“经三月,杀五十余人”,根本就不经过府县衙门的审讯,引发湖南官场“大哗”,从湖南巡抚骆秉章以下,大多认为曾国藩的架势,完全“异于”诸“团练大臣”,所以都“心诽之”。

当然,我们可以说,京官出京,见官大一级,曾国藩兼任过兵部侍郎、刑部侍郎、吏部侍郎,在北京六部大堂坐过堂,审过案,拍过板,大案要案也不是没有见过办过,因此,他公然声称,“本部堂办理重大案件,但于各犯正法后开单汇奏,亦不将供招随时咨部,亦不将各州县随案附参,删一切之繁文,假州县以便宜”,“无案不破,无犯不惩”,有什么难办的?你安化县令若是存有“回护规避之心”,“化小为大之见”,本部堂“则当从严参办”,拿掉你的乌纱帽。在籍侍郎威胁参办现任县令,很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了吧?还有,几个乡巴佬的涉嫌抢劫,在他眼里,这是多大点事儿,能有什么不敢下手的?因此,他板起了面孔,我已经批示杀头了,你还磨磨蹭蹭“会商”个啥?你“尚何拘文牵义之有”?这当然是训人了,训斥的是贵为道台的地方高官。这个道台平白挨了曾国藩一顿批评,嘴里不敢申辩,难免记恨在心。强龙不压地头蛇,尽管你兼任过吏部侍郎,但是,你现在的身份毕竟是回家守孝、临时帮办,初来乍到,声威过大,这就犯了官场大忌。

省城衙门林立,派系错综复杂,哪里容得下你一个在籍京官的一意孤行?在湖南官场看来,你说你“本部堂意在剿匪除暴,并非折狱听讼,俯侵州县之权”,可是,你的公文满天飞,你的督饬比雷急,你的审案比一日三餐还按时,几乎一天砍一个头,谁受得了啊!而且,据他亲口透露,“昨城内捆献土匪,本交善化县,敝处闻信即提来,已立枭二人矣”,白纸黑字,见于咸丰三年二月《复欧阳兆熊》,另有“巨案则自行汇奏,小者则惟吾专之”两句,都是撇开当地政府,公然自行其是。进省之初,他还犹豫再三,说是“宦场伦次,各有职思,置此不宦不绅之人哽塞其间,于人觉耳目之非是,于吾则承乘之并乖”。由此可见,帮办团练大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宦不绅之人”,连他自己都是这么想,竟然又玩命办团,湖南官场又会有多少好脸色给他?

于是,当地驻军大闹曾国藩的审案局,一墙之隔的湖南巡抚骆秉章装聋作哑,逼得曾国藩离开长沙,退居衡阳;半年后,曾国藩靖港兵败,绝望投水,被部下救回长沙,在湘江边起草遗折,向皇帝谢罪,骆秉章专程拜访过境大员,对一步之遥的曾国藩却不闻不问,这一切,都是家乡地方官对这位昔日京官的无情报复。更有甚者,副省级的布政使、按察使等高官,在曾国藩损兵折将之后,进而严词弹劾,对曾国藩落井下石。这几件事,一直铭刻在曾国藩后半生的记忆之中。当然,这是后话了。

再说一句后话吧,曾国藩好歹也在北京城里做了十几年的官,官居二品,他怎么会把一个“不宦不绅之人”做到了父老眼中的“曾剃头”、家乡官场的“好事者”呢?一个重要原因,进省之初,当时的湖南巡抚张亮基是他的同科进士,是他给曾国藩赋予了极大的信任和支持,使曾国藩很快放下“不宦不绅”的尴尬和扭捏,不知不觉放开手脚进而指手画脚。然而,好景不长,张亮基很快升任湖广总督,没多久又远赴山东,回任湖南巡抚的是他的科举老前辈骆秉章,而此时的曾国藩,已经很有一番舍我其谁的主人翁架势了。一来二去,摩擦就产生了,隔阂也越来越深,曾国藩咸丰三年重阳节《致张亮基》,就有“中丞(清代对巡抚的通称)亦疑弟不宜干预兵事”的倾诉。此外,在写给江忠源、郭崑焘、张荣祖、左宗棠等人的信中,他表面上自嘲“以在戚而攘臂从政,以绅士而侵职代庖”,内心里却再三抱怨“不得放步大踏,一写平生欲白之怀”。老同学走了,老前辈来了,曾国藩的日子也过得不太顺畅了。

0084.批郴州禀邻境土匪未尽与所属永兴地方紧要,必须练勇巡防,未便全撤,并恳饬发银两以资济用由

据禀已悉。永兴所禀各节,亦系实在情形,惟乡勇不难于招募,而难于训练。乡勇孱民,怯于抽丁,惮于战斗,故良民有职业者,皆不肯应募。其应募者,皆游手浮滑之徒,无事则坐领工食,有事则闻风溃散;一有征战,见贼则退,扰民则勇往。在官既久,恶差与骄兵之气习,皆经渐染日深,凶悍讹诈,习惯成风。故乡勇利少而害多,有识者所共知也。万不得已,稍为招募,以资弹压,亦宜在一二百名以内,尤宜时时训练,未收其利,亦且先去其害。练则武艺稍熟,不使见贼奔溃;训则去讹诈之风,惩骚扰之习,不可不痛加整治。本部堂现在募勇,自辰至申,无刻不练。亲与训诫,有扰民者,立即正法,或可稍解积习之万一。夏间移驻衡州,与彬〔郴〕州声息较近。该州县有警,剿办可速至也。发银一节,已饬局核议。

[评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一旦民众起义,这些当兵吃粮的正规部队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一帮“粤匪”如洪水猛兽为所欲为。民谚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兵丁尚且无所作为,与兵丁同样来自民间的乡勇,岂能挽狂澜于既倒?“乡勇利少而害多,有识者所共知”,作为饱读诗书的礼部侍郎、深知弊端力主裁兵的兵部侍郎,曾国藩起初是极不情愿招募乡勇的。对于各地勇丁,曾国藩训示各县,一是控制小规模,二是乱平即撤。

州县地方官守土有责,但是把希望却寄托在团练大臣的身上。曾国藩批示永兴县将乡勇全数裁撤,这下可把当地州县官吓坏了,前不久,“桂东土匪潜由酃县、安仁小径窜入该境之十九都三河洲狮子寨屯扎”(《曾国藩全集·批牍》0032),现在仍然是“邻境土匪未尽”,不知“何日君再来”,熟门熟路,旧地重游,那可怎么办?于是,郴州知州赶紧叫苦,“未便全撤”,你团练大臣不可能“只团不练”啊。而且,我们这里的团练费用,大人您还得赶紧下拨,我们还得“以资济用”哪!

曾国藩本想解散永兴乡勇,没想到却接了这么个难题。在北京城里熬了这么些年,曾国藩对付一两个州县官,当然是绰绰有余,于是,挥笔批示:你们听我说啊,乡勇利少弊多呢,且听本部堂为你们一一道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你们看,这些都是有识之士深信不疑的道理呢。你们实在要留,那就控制在“一二百名以内”,而且,听好了,“尤宜时时训练,未收其利,亦且先去其害”。要达到什么程度呢?本部堂有言在先,“练则武艺稍熟,不使见贼奔溃;训则去讹诈之风,惩骚扰之习,不可不痛加整治”。你们看,“本部堂现在募勇,自辰至申,无刻不练。亲与训诫,有扰民者,立即正法”,既操练武艺,又训示军纪,本部堂做得到,你们俩做得到吗?——至于你们要的银子嘛,我已经交办给有关方面去“核议”了。

0103.批江西袁州府禀请可否将楚省防边兵丁移驻袁郡由

据禀深中机宜。论湖南之事势,则御贼当于门外,扼袁正所以保楚;论江西之形势,则西而袁、瑞,东而广、饶,均应有重兵防御。此间日日筹维,亦思出境剿堵,以援邻封之急。惟所拨之兵,新募之勇,尚俟十日外始可到省,而人心摇动,纷纷迁徙,须先有重兵坚守省垣,根本稍固,乃可言堵隘出援之事。目前实有未逮,想该府亦能谅之也。现在派人往醴陵、浏阳严查团练,并探贼情,若有事,专差持护票至袁,尚希该府将紧要军情写付探卒赍回。此间兵力稍厚,庶能赴援,亦必视同一家,断不区分畛域。此缴。

0104.批浏阳禀探闻逆匪窜入江西、攻扑省城,请迅拨精兵数千名驰往防堵由

据禀已悉。驻兵太平关,扼贼自江入楚之要隘,自是上计。连日来辕献策者,亦多持此议。惟近来兵恇将怯,炮声未近,全军先溃。若非有坚不可撼之劲旅驻守其间,则望风而逃,全省挫威。若借各乡团之声势,以助我军容而鼓我士气,则凡乡中团练仅足以弹压土匪,闻粤匪之名,则偃旗闭户,当路者畏而先避,有团者毁而不居,断不足以资堵御。本部堂再四筹维,与其有防隘之虚名而临时逃溃,不如持守城之定志而根本完固也。

现在省城中守备粗具,调募兵勇次第到城。若八千人全到,而江省尚未解围,则当以五千人留省,而本部堂自带三千往浏、醴一带守边防隘;若兵勇单薄,守省不足以固基本,堵隘不足以资要截,徒挫先声,无益实效,亦不为也。昨札派绅士四人往浏、醴二县边境,一以哨探军情,一以履勘形势,一以督劝团练,亦预为将来大兵前往防边之计,但此时不能轻发耳。

0114.批平江县禀捐雇乡勇五百名驰赴江西会剿贼匪由

据禀已悉。慷慨从戎,有终军请缨、祖逖击楫之风,忠勇良可敬爱。惟省中大宪方欲倚为北门锁钥,未欲以资邻封。此间于十八日遣湘乡县朱令带勇千二百余人,由醴陵路前进。十九日遣江臬司之弟江忠淑带勇千人,由浏阳路前进。二十三四夏道带勇七百余人,末起前进,其援兵六百,月底亦可遄行。共兵勇三千六百,足以助江省之声援,而固吾楚之藩篱。又接江臬司函称,江省防守甚固,贼屡战屡挫,可保无虞。该县暂留为楚省东北屏障,俟时再驾。仍候督部堂、抚部院批示。缴。

[评点]

曾国藩戴孝出山,最初是一百个不情愿,他是个理学家,最讲究个人名誉。大约一两年前,江忠源在守孝期间“墨绖从戎(意为戴孝从军),国藩曾以书责之,谓其大节已亏”,现在轮到他自己,只因为省城危急,上谕钦点,王命不可违,但毕竟只在省内保境安民,若要派拨湘勇增援邻省,这就非同小可了。

首先,没有来自朝廷的旨意,曾国藩无论如何不会插手江西省的防务。这是一个二品大员起码的政治常识。别说你一个不起眼的袁州知府,就是堂堂的江西巡抚行公文来请兵,没有朝廷的首肯和授权,曾国藩绝不会调一兵一卒进入江西境内。他不敢。

其次,浏阳县令上禀,“探闻逆匪窜入江西、攻扑省城,请迅拨精兵数千名驰往防堵”,曾国藩显然也不会批准。为什么?仅仅是一个“探闻”,哪里就有给你精兵数千的道理?他那里攻扑江西省城,我这里就从湖南省城“迅拨精兵数千名驰往防堵”?更何况,“兵勇单薄,守省不足以固基本,堵隘不足以资要截,徒挫先声,无益实效”,你的请求,明显没有可能,不准。

第三,平江县令主动请缨,上禀“雇乡勇五百名,驰赴江西,会剿贼匪”,从情义上看,你“忠勇可爱”,从局势上说,省领导们正眼巴巴地指望着你扼守边界,拒敌于国门之外,你倒好,带着500名湖南乡勇,赶赴江西省城,亏你想得出!

至于“遣湘乡县朱令带勇千二百余人,由醴陵路前进”,“江忠淑带勇千人,由浏阳路前进”,“夏道带勇七百余人,末起前进,其援兵六百,月底亦可遄行”,这些都是奉命行事,而据江忠源给我来信,“江省防守甚固,贼屡战屡挫,可保无虞”。平江县令你先别激动,如果不信,你看湖广总督、湖南巡抚怎么批示。

但是,军情瞬息万变,几个月后,曾国藩的道义之交、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曾国藩的会试座师、湖广总督吴文镕,接连兵败自杀,大局岌岌可危,上谕一个接着一个,严命曾国藩统率湘勇,北上杀敌。此时此刻,恐怕连曾国藩自己也忘记了他进省第二天上奏的《附陈办团稍有头绪即乞守制片》,其中信誓旦旦地说“以墨绖而保卫桑梓则可,若遂因此而夺情出仕,或因此而仰邀恩叙则万不可”,就是说,我们君臣来个事先约定,只在家乡救急,不能在守孝期间“夺情”做官,不能接受朝廷的封赏。可惜,这个“约定”的前提是“贼氛稍息”,现在敌情紧急,皇帝在京城急得跳脚,口口声声要曾国藩“激发天良”,赶紧发兵,曾国藩这才跨省作战。文人带乡勇,对手是“长毛”,曾国藩先有靖港之败,气得他跳江自杀;随后竟然指挥湘勇收复武汉,博得了短短几天的湖北巡抚的职位。再经过整整10年的血腥厮杀,曾国藩带领他一手创建的湘勇,转战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最后攻克天京。平定太平天国,曾国藩开创了大清国文人封侯的首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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