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萌

康熙三十二年,亦即公元一六九三年。天灾甚于人祸。饱受干旱袭扰的江淮大地又遭水涝。焦渴的池湖与龟裂的田土顿时又化为一片汪洋。到处是泡在水里的村落庄稼,到处是饥饿不堪的人群。地方官吏与恶霸盘剥豪夺倒也罢了,这样的反常气候延续三年,号称鱼米之乡的富庶之地,许多农民、渔家破产,许多的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乡下人纷纷涌向城镇,仿佛那里存在着生路。是年深秋,原本是山清水秀、热闹非常的江苏兴化老城里,由于聚集了太多的难民,铺面关闭了不少,市井空前冷落。平日热闹的叫卖声被凄惨的乞讨声代替,街面就显得异常拥挤混乱。

十月二十四日深夜,东门外护城河畔板桥边一座虽不富丽但看着还算体面的庭院内,堂屋门口,蹲着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人,他瘦小委琐,面色青黄,神情紧张焦虑,双手下意识地攥着由脑后拖到胸前的那根枯黄细软的发辫。从他的装扮来看,显然是个读书人。他就是本分博学的教书先生郑之本,虽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穷教书先生,却是兴化城里的名士,素以文才出众、品行端庄而深受乡邻敬佩。

“我说之本,你别老是蹲在外面,当心风寒。”

正房中堂前仍亮着灯光。正襟危坐的父亲郑清之故作镇定地捋着胡须说。其实他的心中比儿子还要忐忑不安。但他不动声色。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外为官多年,如今虽说告老还乡,但却仍无长孙,现在儿媳临产,老人家也是兴奋不安。

郑家原本是名门望族,先世寓居苏州阊门。明洪武三年(1370)迁来兴化城内北水关桥南汪头。是城里有名的书香门第。但是到了郑之本一辈,单凭耕读而没有功名官运支撑、更无实业商事辅佐终是不济。加之连年水灾,于是家道开始衰落,延至他顶门立户之时,更是屡试不中,开馆教书的收入也是更加微薄。清苦的日子就一直困扰着这个老廪生一家。他一直有个未能实现的心愿,就是盼望妻子汪氏能给自己多生几个儿子,将来培养成人,好能中兴家道,荣宗耀祖,完成梦寐以求的科举功名。可是夫人过门数年,只是病病歪歪,服药不断。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又遇上难产……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堂屋里传来慌乱之声。郑之本紧张万状,侧耳探听,就分辨出了婴儿的啼哭。他蓦然起身正要从门缝张望,门却吱地开了。迎面站着的女佣费妈高兴地说:

“老爷,生了,夫人生了个少爷!”

“是男孩子?”

“可不,大胖小子。”

郑清之坐着虽没动身,但下颌的胡子却抖翘起来。嘴里嗫嚅着说:“嗯,十月二十五日子时,与雪婆婆同日生哩。”

郑之本高兴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去,就见接生的王阿婆正捧着那拼命啼哭的婴儿悉心擦洗着,嘴里还不住地唠叨:

“哭吧,大声哭吧,大胖小子!这下我们郑先生可心啦!”

郑之本定睛一看,那赤条条的婴儿,可不像他心中渴望已久的大胖小子。又瘦又小不说,双目紧闭,小鼻子小嘴拥挤在一起,声嘶力竭地蹬着细腿拼命啼哭,一看就是个坏脾气的小冤家。但毕竟是个小子呀,还是头胎,也算给这个清苦不堪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喜气。身体原本就虚弱的汪夫人愁容密布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邻里街坊也都提着彩蛋红糖登门祝贺,连家中的奴仆们也一个个喜气洋洋。善良的人们啊,大伙儿的心事都是一样,就是希望这个生不逢时的男孩的出生,能够给这个衰落中的家族带来好运,给这个人丁单薄的家庭带来兴旺的福音。小侄子的到来,连那平日贪玩的小叔子郑之标,也高兴得合不拢嘴,整天围在婴儿身旁嘿嘿地傻笑。

“他爸,别整天宝贝宝贝地喊了,也该正经给孩儿起个官名啦。”

一天夜里,病中的汪夫人仰坐床上,看着郑之本亲昵地抱着孩子逗个不停,便轻声地说。

“名字我想过几个,可父亲都说不中意。他老人家说就叫‘郑燮’吧,字‘克柔’。《尚书·洪范》云‘燮友柔克’,孔传曰:‘燮者,和也,世和顺以柔能治之。’父亲的意思是期望孙儿长大成人能够以和处世,出则以和顺治理天下,好光耀祖宗。我自己寻思,这字乃‘克柔’,言外之意,也是说再不要像他老爸这般,功名不济又无钱无势,一介文弱书生、穷教书匠……”

汪夫人听得抿着嘴哧哧直笑。生下了儿子,郑之本对于夫人的感激是难以言表的。可眼瞅她的病情日见加重,心中时时感到了忧虑。汪夫人原本是大户人家姑娘,聪敏贤慧、知书达理,可惜体弱多病。自从嫁到郑家,总是病病恹恹,就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好在郑先生对她不错,虽然脾气乖僻,但对她还是一贯的温存体贴。郑家老屋开始有了笑声。

汪夫人自从生了儿子,更是劳心劳神。白天好在有费妈帮忙操劳,喂吃喂喝、换洗尿布。天久日长的,傻小子一见了费妈,反倒两眼发亮,又挥手又蹬腿的一副欣喜模样儿,倒像是见到了亲娘。每到夜晚,本该随母亲安睡,小东西却时常哭闹不休。这令汪夫人心中很是烦乱。她本来就睡眠不佳,好不容易在两次咳嗽之间昏昏睡去,孩子一哭一闹即被惊醒,她就得爬起来抱着乖哄。听不得孩儿的哭声,这是母亲的本能天性。可是抱在怀中的孩子仍然是啼哭不止,小家伙是饿了,母亲那干瘪的乳房吮不了几口,就没有了奶水。他哪里懂得母亲得的是肺痨,按医嘱是不能生育的。他更不能懂得,母亲为了哄他不哭,在那漫漫长夜之中,就像一盏灯,几乎努力熬尽最后一点儿油。

“嗷嗷,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不在家,谁疼我们小宝宝……”母亲轻唱着。

就这样,一个病弱的母亲,整夜整夜地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咳嗽着,摇晃着,嘴里还不停地哼着童谣。说来也怪,她那温柔如丝的催眠曲一旦响起,孩子不但不睡,反而会瞪圆一双小眼睛惊异地望着母亲。敏感的母亲发现小家伙真是聪明过人。他显然对于音乐有着格外的敏感。催眠曲的作用很快见效,孩子渐渐闭上眼睛,呼吸也缓慢均匀。只有母亲的催眠曲才会使婴儿缓缓入睡,可病困交加的母亲,却是再也不能入睡。她担心着这个生不逢时的苦命孩子将来的命运,担忧自己有一天不能再为他唱催眠曲时,谁又来哄他入眠?

生母的心事,襁褓之中不懂事的婴儿当然是浑然不知。以至后来他长大成人,每讲到生身母亲对自己的疼爱,竟然没有丝毫的印象。而只是隐约地记得母亲病逝的情形。但那也是模糊不清的。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会以为那只是想象中的幻觉:在那个记忆中模糊的日子,太阳被乌云遮蔽,天色是灰沉沉的。由外面疯跑归来的郑燮,被老屋里一阵哭声吸引。他慌忙跑进门,就见父亲坐在床边,怀里抱着母亲,像平日里母亲抱着自己一样。只是他那铁青的脸上却挂着两行泪水。母亲她不再咳嗽,却像睡着一样地双目紧闭,瞅着异常的俊美。郑燮不顾费妈的阻拦,硬是爬上床去,把自己的小脸贴在母亲脸上。他感到有些冰凉,便慌忙地抬头端详着母亲。双手触摸到母亲的身体,感到有些僵硬。他已经习惯了母亲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全身颤抖的情形。母亲仿佛知道儿子的到来。她那紧闭着的眼角,正有一滴泪水缓缓渗出。他紧紧地搂着母亲哭唤着,把自己的小脸埋在母亲的怀中,那熟悉的气息,使他忘记了此刻的情景,而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寻找母亲的乳房……许多年后,当他在自己的诗歌中写下这样的情形,连自己都感到凄凉。其实这还是费妈事后告诉他的。当时不懂事的孩子,他哪里知道,那就是同母亲见的最后一面。而挂在母亲眼角的那一滴干涩的泪水,也就是亲爱的母亲留给儿子的最后一点儿可怜的爱。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无知却有情的举动,唤起的则是大人们更深的痛苦。平日严肃的父亲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而抱着妻子失声痛哭。一家人就这样用哭声送走了母亲。

汪夫人的病逝,对于这个清贫的家庭,如同雪上加霜。郑之本的儿子小郑燮,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他没有给郑家带来好运,街坊邻里还有人偷偷议论说:“这麻丫头命硬,克母。”

连年的灾荒,使郑家这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变得越发凄凉冷落。依靠教书与禀银养家糊口的郑之本,不但学生越来越少,各家所送束脩,也是大不如前。祖上传下的微薄田产,由于荒歉,收入也就十分有限。几个雇佣的家人,工钱难以为继。好在郑家一向待人宽厚,主仆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同寻常。

“各位如有办法,就再找个东家去做吧。”郑之本多次对大伙儿说。

可就是没人应声。人是有感情的,看来短期内没有工钱大伙儿也都不愿意离开郑家。许多年了,在这所大宅子里忙碌,大家是一个生活的集体。在这个集体中,感情变得比金钱更为重要。感情也使得和睦的主仆关系逐渐地发酵为一种难得的亲情。但人又是要吃饭的,要挣钱养家糊口的。无奈之下,主人就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允许大伙儿除了为郑家的家务操劳之外,还可在外面找点儿能贴补家用的事做。郑板桥的乳母费妈,就是这样。她的重情重义与勤劳能干,在此时体现得尤为突出。郑燮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氛围中出生成长,使得他从小就没有富贵子弟的优越与淫逸矫情,一生都对于劳苦者抱以深深的同情。

那个时代,江淮大户人家与佣人,相互间还不仅仅是雇佣关系,而是有人身依附意味的。比如费妈,原本就是郑燮的祖母蔡太夫人的侍女陪嫁来到郑家的。到郑燮出生那年,她已经在郑家操劳了三十多年。这时候的费妈,早已经不是那个细声细语说话、目光羞涩柔顺的使唤丫头,而是手脚粗大、说话高喉咙大嗓门的四十五六岁的女佣。她早已有了自己的丈夫、儿子,但她的心思却还主要操在郑家。郑家老小也都把她视为自家人,她也没把自己当作外人。她爽直口快,心地善良,乐于助人。遇到多大的难怅她都是乐呵呵一副憨厚的笑脸。三岁失去母亲的郑燮,从此就像费妈的亲儿子一样。白天她宽阔厚实的脊背就是孩子的大地,夜晚她温暖的怀抱使孩子几乎完全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孤寂。

然而不幸的是,贫穷与饥馑仍在延续,情谊终究无法抵御生活的逼迫。结果,郑家能够做活的佣人还是越来越少。最后,仅剩费妈一人还坚持留下照顾可怜的郑燮。父亲郑之本的话语是越来越少。整天阴沉着一张愁苦的脸,除了在私塾里忙,就是捧着书本发呆。郑燮的老祖母年老体弱,经常默默孤坐或卧床不起。有时整个一所大院子,就剩了费妈与小郑燮的身影在晃动。在那静悄悄的院子里,费妈说起话来就像打开了高音喇叭。小孩子的心目中费妈就像是能够遮风挡雨和壮胆依靠的一棵大树、一座高山,费妈就是自己童年的天和地。自从母亲去世,费妈就搬到郑燮住的堂屋来睡了。于是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那亲切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总是如期地照射在小孩子的脸上。那是一张质朴的、因营养不良而过早显出枯黄苍老的慈祥笑脸。“乖儿子,睡醒啰?”于是在那母亲般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小孩子不哭不闹,顺从地穿衣下地。接下来,她便围绕着他,开始了一天的悉心忙碌。她总是把他的小脸小手洗得干干净净,把衣帽为他缝制得整整齐齐。嘴里还不断地念叨:“我们郑家祖辈都是体面人家,我们郑先生的儿子,就得穿得齐整让人看着体面。”大户体面人家的保姆费妈,她是真心维护着主人家的体面,决不会把一个吊着鼻涕的少爷背到人前。当她背着衣帽整齐的小郑燮来到街面上,总感觉有许多的街坊邻里的眼光都在瞅着这孩子。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姜糖饽饽,她也不愿意让人家觉出郑先生的儿子穷酸。她放下背上的郑燮,故意大声地吩咐卖烤炉烧饼的阿贵:“给我家小主人来一张热饼!”眼睛却不由得左右瞅瞅。说话间就由衣兜摸出一枚铜板,响响地拍在阿贵油渍渍的案板上,随即接过热乎乎的芝麻烧饼,递给早已伸出一双小手的燮儿,“乖,不要乱跑,吃着烧饼赶快回家找奶奶玩,姨妈去场上买菜啦。”郑燮鼓着腮帮点点头,欣喜地迎着朝阳、蹦蹦跳跳沿了石铺的街道乖乖地回家去。

那时候,郑燮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他们视失去亲娘的孙子为掌上明珠。每日年迈多病的祖父都要教他识文断字、吟诵唐诗宋词。他老人家一手捧着《三字经》或《百家姓》,甚或《千家诗》,念起来就像唱歌一样好听。郑燮便跟着吟唱。爷爷还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字,要他辨认。看他认真的样子,爷爷兴致更高,便指着上房中堂名士石涛的一幅兰竹图,眉飞色舞地给他讲授丹青绘事。虽然他对于“脱胎于山川”“搜尽奇峰打草稿”这些个高深之理还是懵懂不清,但经爷爷指点,他看着那山水、兰竹、花果、人物倒是甚为眼亮。爷爷的诱导使得郑燮从小就对字画有了敏感的偏爱。年轻时读书刻苦又做过官见过世面的爷爷,还告诉他要刻苦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的道理。有时还会演戏似的穿起威风的官服,在院子里迈着八字步走来走去,逗得郑燮嘿嘿直乐。爷爷却不笑,一本正经地说:“不读书,不光没得官做,还没得饭吃哟。”郑燮瞪大眼睛,想着爷爷的话,不懂得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只是觉得爷爷讲起话来胡子抖抖得甚是好玩,便努力攀上爷爷的膝盖,伸手去摸那银白的胡须。爷爷连声说:“要不得,要不得,君子动嘴不动手也!”郑燮便嘿嘿地笑。爷爷也忍不住哈哈地笑,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欢乐。

“记住了,乖孙子,我们郑家可是书香门第。这位东汉经学大家郑玄,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就是我们的先祖。这可得记住了。我们的祖宗是北海高密人,祖籍在今日山东。”

在兴化郑氏祠堂里,爷爷牵着郑燮,指着一位老夫子的画像说。祠堂的名称很奇怪,叫“书带草堂”。

“爷爷,什么是‘书带草’?”

“书带草,就是麦冬草,一种很结实的长草,汉代读书人用它来捆扎书简片子,当然也是我家先祖使用过的物件。”

这幅画像与这个细节郑燮牢牢地记在了心中,他以后曾经刻有“书带草”白文印章一枚,以纪念值得自豪的远祖人物郑玄。

奶奶的溺爱却是纯物质的。每天早晨,她老人家都会拄着拐杖,按时挣扎着立在街门口眼巴巴盼望孙子归来。那满头的苍发在沁凉的晨风中瑟缩,眼睛里很快就溢出混浊的泪水。而在她老人家的身边,总是会站着一个穿着补丁衣,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她很懂事地伸出手,扶着老奶奶。她就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名字叫王一姐。她比郑燮大五岁,就像是郑燮的亲姐姐。她同奶奶一道期盼着跟随费妈上街买烧饼吃的弟弟快快归来。

费妈说是去买菜,其实她是上别人家帮工挣钱了,不然别说她自己的儿子与丈夫要挨饿,就是来日一早郑燮要吃的烧饼也无钱再买了。可是费妈的良苦用心小孩子哪里晓得。他光是记得,刚刚出膛的贴炉烧饼嚼在嘴里香甜得不忍下咽。这时候小郑燮心中,就满是费妈的亲切笑容。他把吃剩的烧饼,小心捂在手中又贴近鼻子闻闻,暗暗咽着口水。想到费妈叮嘱自己的话,便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可当他沿着古老的河堤走着,看到堤旁有一群孩子绕着一座老屋追逐嬉闹,还有的蹲在瓦砾堆上寻觅着什么。金色的阳光,把堤柳与屋宇的影子拖到了河水中,晨风又赶忙把它们搅和成一片碎金。小郑燮瞅着不觉就放慢了脚步。他伸手摸摸老柳树的苍干,又拽拽低垂的柳丝,目光最终停在了水中自己的影儿上。一只小鸟突然从树梢惊起,他就感到脖领里凉飕飕的舒服。于是,他站在板桥上拽扯一根柳条故意地抖抖,便又有大滴的露珠洒落下来,他就缩着脖子痛快地打一个冷颤。这是每天都要重复的游戏。有时过往的乌篷船上穿着花衫子的小姊姊也会吸引他的目光,他就追着船儿往前走去。船上的小姊姊很友好地向他招手。他突然感到害羞起来,他想起了王一姐,赶忙驻足低下头去,从眼角目送着船儿远去。他于是往家赶,因为他的眼前满是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那是王一姐看着自己时的眼睛。小孩子的心中突然意识到,王一姐的眼睛就像钓鱼的钩儿,把自己的心钓住了。

费妈讲的,如果夜里落了雨,早晨就会起雾。奶奶可是没这么讲过。她只是说,雾是龙王爷爷吸烟吐出来的。郑燮还是相信费妈的话。因为她在他的心目中是无所不通晓的。只要费妈说有,那就是肯定有的。昨晚肯定是落了雨的,此刻他才被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远处的板桥下传来桨声和远远的几声叫卖。他就想象着,往日那个向自己挥手微笑的花衫子的姊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奶奶的呼唤声。他急忙答应着,撒腿朝家里跑去。

就在他于河沿上耽搁这一阵,手脚麻利的费妈已经替别人家做好了早饭,又急急赶回来照顾郑燮和祖父祖母了。的确,费妈是小郑燮心中的太阳,听到她那高亢的嗓音,眼前的浓雾就会散去。太阳的温暖更多地体现为她每次由外面回来都会带好吃的东西。有时是一块姜糖,有时是一块夹青红丝的点心,有时是一把裹着芝麻的花生米,还有一种雪白的米糕饼夹着一段炸得焦黄的油条,叫作“黄鼠狼钻棉花胎”,郑燮一听就忍不住咯咯地笑。费妈就再重复一遍。他笑着吃着,就感觉手里捏着一团躲着黄鼠狼的棉花胎,感到好奇又紧张的欣喜。许多次,费妈自己的儿子俊和哥哥来了,她却仍然把好吃的统统递到郑燮手里。还说俊和哥哥十四五岁是大人了,不和弟弟争吃东西。于是郑燮的生活里就有了一个疼他护他的好哥哥。在郑燮眼里,俊和哥哥长得高出自己一头,读书很是用功,常常受父亲称赞。他的样子很像他的母亲,笑起来脸上也有两个小酒窝。有这样一个壮实的哥哥时常保镖一样立在身边,街面上的野小子就不敢欺负郑燮。他就这样在周围亲人们的呵护之下,长到了六七岁,开始懂得许多事情。他发现父亲瞅着自己的眼神较以前更加的威严起来。那是看待一个成年人的眼神,是先生看待学生的眼神,充满了不满和责备。

但他唯独没有注意到家庭的变故。甚至连爷爷的过世都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多深的印象。因为有费妈在,他心中的太阳每天照样升起。每天晚上还是像一只小鸟依偎在那温暖的怀中。有时犯起糊涂,还会在她背上用小拳头当鼓敲。那顽皮的样子,常常把她逗乐。往往是看到别的孩子被母亲拖着小手学步的情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他的心中仍然存留着失去母亲的阴影。“一个孩子,从小失去母亲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呀。”费妈时常小声对邻居大婶说。

有一天,当郑燮在河沿古板桥上玩到肚子咕咕直叫,却还是没有听到费妈的呼唤声。他感到一阵心慌,撒腿就往回跑。当他回到家中,却看到费妈默默地蹲在灶间抹眼泪。这是以前从未见到过的。以后许多日子,她也不再大声说笑,也不再欢乐地讲述趣事。脸上的泪痕倒是时常不干。只是每天照例牵着郑燮外出买烧饼吃,照例做着一切的家务,手脚更不见停歇。还翻箱倒柜,把郑燮和祖母的旧衣物统统集中拿到河边去洗完浆晒之后,又仔细缝补熨平,再一件件精心叠齐包好。当她做着这些,总是低头无语,眼睛里会突然地聚满泪水。郑燮看着害怕起来,就依偎到她的怀中。她就放下手中的活计,搂着他啜泣不止。郑燮不明白费妈的心思,还有她为啥要把那么多的柴火买来整齐地码在灶间,把齐墙那一排溜的水缸全都装满了水。他只是懵懂地觉得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费妈的眼泪,就像夜里落下的大雨,小孩子的心中,一整天都会聚满疑虑的浓雾。他想着这些,夜间常常被梦魇惊醒。有一天,他梦见早晨醒来一睁眼不见了费妈,顿时哭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费妈正俯身望着自己,但是脸上却失去了笑容,而是拖着两行热泪。

小郑燮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早晨,费妈照例牵着他的手到阿贵的摊子上买了烧饼,此后就再也没有露面。郑燮急忙赶回家,灶间没有人,奶奶的床边也没有,他最后走进后院她的住屋,里面也是空的。

“费妈,我要费妈!”

郑燮在院子里哭着喊着,又追到大街上去寻找。但是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连俊和哥哥也随之消失了。今后该怎么办呢?他独自站在河沿的板桥上,哭得更加伤心,连肚子饿了都没有感觉,王一姐一直陪着他伤心落泪,他却浑然不知。直到父亲找来,牵着他的手回家,他才收住哭声,但仍然啜泣不止。

“我要费妈!”

他几乎是央告着对父亲说。

父亲告诉儿子:“费妈外出做活了。”

“为啥不在我们家里做?”

“我们付不起人家工钱,她还要给你买烧饼吃。”

“费妈真狠心,也不告辞就走了。”

“她是不忍心看见你和奶奶难过才不辞而别的。”

小郑燮听得又忍不住哭出声来。这个没娘的孩子,他所依靠遮风避雨的大树被一阵风刮跑了,他所依靠得势壮胆的高山突然地倒下了,这就像天崩地裂一样的可怕,在郑燮幼小的心灵中,费妈的突然消失所造成的创伤比失去亲生的母亲还要深重。此后许多夜晚,他都在睡梦中梦见费妈。

那些孤独的日子,多亏了王一姐的陪伴。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使他依然存留着生活的热望。

费妈已离去许多日子,郑燮都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早晨,他百无聊赖地呆站在上河沿板桥上。眼前的风景对他再也没有了吸引力。归来,还是习惯地掀开灶上的锅盖找东西吃。锅里虽然还像往日一样,热乎乎地摆着香喷喷的饭菜,但却没有了费妈亲切的笑脸与身上熟悉的气息。这丰盛的早餐是继母郝姨妈的心意。调制精细的千页豆丝与他最喜欢吃的青菜盐粥,甚至糖糕肉圆似乎都变得索然无味。这个执拗的半大小子,他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个陌生女人的关爱。他甚至错误地把费妈的突然出走与她的到来联系起来埋怨。每每想到这里,他就再也不觉得肚子饿了。他把掀开的锅盖重新合上,眼泪顿时又聚满了眼眶。每当这时,郝姨妈总会把锅里的饭菜款款端出,悄然递到他的手中。

郑燮的父亲郑之本,这个耿介沉默的读书人。除了读书和教书,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重要事情。他对于儿子的教育,常常也就局限于督促他熟读启蒙之书与唐诗宋词。要他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把《千字文》用毛笔小楷写得工工整整。他经常唠叨着教导孩子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生活好像故意和他开玩笑,那书中的所谓“黄金”,就是迟迟不见出来光顾。而倒是应了后半句老话,他才在郑燮的母亲去世几年之后,得到了“颜如玉”的续弦者郝夫人,也就是孩子好久都不能接受的这位好心肠的可怜继母。父亲不留意孩子的心事,也不关注续弦的难处。同那个时代许多未曾获取功名的读书人一样,他善良而迂腐,敏感而脆弱,永远只是活在之乎者也的世界里,活在自己虚幻的情景中。

灾荒过后几年,江南水乡又恢复了富庶与繁华。兴化老城重新热闹起来。东西水关进出的货船又开始络绎不绝。郑家的日子也像东门外重新热闹起来的街市一样有了明显起色。田土的收入增加,朝廷颁诏扩大乡、会考试的录取名额,私塾里的孩子便多了起来,郑之本的脸上多云见晴,甚至有了笑意,话也多了起来。他见了儿子郑燮,总是和蔼地说:“该读书了,我的傻儿子,不要整天在河沿上同那些野小子疯啦,得用功考取功名呀。”他并没有注意到,本来瘦小的儿子长了个子,显得更加瘦小。

听到教导,郑燮怯怯地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父亲,只是不说话。自从爷爷去世,他感到自己长大了许多,爷爷生前讲过的许多话,许多当时不懂的人物和故事,即开始变得明朗清晰。继母郝夫人正是爷爷去世后不久,也就是他五岁时过门的,但是在郑燮的心中却一直不能接受这个来取代生母的陌生女人。更何况她还替代了费妈,成为祖母和自己生活的依靠。这对于未成年的他,是心灵的考验与折磨。他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一个自己并不愿意接受的女人,开始从一切的方面取代他所无法接受的失去了的亲人的位置。而另一方,却是要待前房所生如同己出。对于双方而言,这种感情空间的切入与置换该是多么的艰难而痛苦呀。当然,这种书本里不可能写着的实际生活中的波澜,嗜书如命的郑之本是肯定不易知晓。郑家每日貌似平静的生活,就这样暗流涌动,充满了戏剧般的冲突。

费妈的突然离去,不仅使一个孩子生活上失去了依靠,在心理上,也经历着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就像在暗夜中行路,原本是依偎在费妈宽阔的背上,那么无论周围是多么的漆黑、道路是多么的崎岖,他都没有觉出艰难恐怖。可走着走着,突然就变成了他一个人……王一姐那天真美丽的眼睛似乎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光明。

“孩子,不要难过啦,费妈走了还有郝姨妈照顾你嘛。”

暗夜中孤行的孩子,起初听到这和蔼的话语,并没有为之感动。他的心中还满是费妈那太阳般的笑容,他的恋母感情的空间,还是被费妈占得满满当当,还没有容得下别人的空间。

这是考验一个继母的时刻。聪明的郝姨妈没有因此懊丧。她心中明白,这种迟到的母爱,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一知半解的男孩子而言,就像误了农时而迟播的种子。也许只能留归他在日后的漫长岁月中萌发、回味。但就是这样,贤良的继母郝夫人也是心甘情愿。

“燮儿,有什么心事告诉郝姨妈?”

她不曾奢望孩子唤自己母亲。其实她还从未听到这个执拗的孩子叫过自己一声“郝姨妈”。

郑燮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照例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小拇指上有道伤痕,那是捉螃蟹时不小心被钳的。他又记起了费妈在河边为自己捉螃蟹的情景来。她赤足站在水中,抓到一只大螃蟹,就一挥手甩到岸上。郑燮欢呼着勇敢地追上去,用小手把它按在沙地上,螃蟹在他手下挣扎,他的心就兴奋地突突狂跳。费妈是天足,不像郝姨妈的一双小脚,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燮儿,快吃了这碗米粉,一大早出去,也不知道肚饥。”

郝姨妈说着话,就把热乎乎的饭碗递到他面前。郑燮想着捉螃蟹正在兴头,才不愿意有人打搅,就下意识一挥手,瓷碗被撞落地上打碎了。

郑燮抬头看一眼郝姨妈,她竟然没有发火,却说:“没事,只要我们燮儿没被烫着就好,姨妈给你再下一碗。”

郑燮恼羞成怒,竟在地上滚动大哭。郝姨妈耐心哄他起来,为他拭泪。

八九岁的男孩子,正是调皮捣蛋惹得猪狗都嫌的年龄,但在旁人眼中,郑燮并不淘气,倒像个丫头一样文气十足。因为小时候出水痘脸上隐约落下几颗白斑,邻人就都唤他‘麻丫头’。麻丫头整天埋头读书习字,闷头闷脑地发呆。和王一姐一起玩耍的时候,他更是显得温顺随和。但他内心的叛逆,却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孩子。

家里的日子艰难,虽还不至于饿肚,但缺柴少米,也是经常会有的。在面临饥饿威胁的时候,首当其冲的还是郝姨妈挡着。她总是千方百计省吃俭用,调剂着让丈夫、婆婆和郑燮吃饱穿暖。她自己代替女佣,整天迈着一双三寸金莲,忙前忙后。夜里还就着油灯为全家缝补衣衫。丈夫的冷漠、老婆婆的埋怨唠叨,再加上郑燮的叛逆,续弦与继母这双重角色可真是难为了这个身体本来就不强壮的柔弱女子。她终日默默地忍受,周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难怅,甚至没有谁留意到她的存在。

郑家既不是地主豪富,也不是官僚世家,而是兴化城里有名的世代勤勉的耕读人家。这个好名声显然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顾实际的经济状况,愿意嫁到郑家的根源所在。“耕读持家”,这是封建时代一个家庭门风高尚的标志,是深受人们景仰的一块金字招牌。到了郑之本的手上,当然地继承着这个传统。他虽然近乎是一个书呆子型的读书人,但对于儿子的栽培,还是十分的上心。在郑燮刚刚懂事时,就从爷爷那里得到了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启蒙教育。到郑燮七岁那年正式随父亲到书房读书时,他早已比别的孩子要多背许多的唐诗宋词,能够把毛笔字写得像模像样。他还能模仿许多的民间小唱,显示出惊人的记忆与对诗词音韵及丹青画事的特别敏感。

以社会职业划分人的等级,是当时一种不言而喻的时尚。排列顺序则为“士农工商”。学而优则仕。比方各种职业是一个宝塔,那么当官入仕,就是塔的最高一层,是许多人做梦都想攀登的高处。显然,做工或种田人家的子弟,读书的目的是为了要“做官”,改换门庭。而书香世家的子弟读书,当然更是唯一的荣宗耀祖的途径。

郑家本身是书香门第,就连郑燮的外祖父家,也是书香世家。郑燮生母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外祖父汪翊文,就是一位学富五车的人物。他不仅精通诗词音律、擅长琴棋书画,而且懂得《易经》风水,对于四书五经更是深研博记,出口成篇。郑燮的生母汪夫人,是外祖父的独生女儿,自然从小耳熏目染,受到了良好的书卷熏陶。这种文化的渗透是直入基因的。因此,郑燮一开始读书,就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艺文才情。连他自己在成年之后,也推测认为自己的艺术禀赋主要应是得自外祖父家。而读书则由父亲亲自教授,“偏吃另喝”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课堂上,表情威严的郑之本,衣帽整束,总是一手端着书本,一手习惯地捏着一把戒尺。这是他的标准师道形象。别的先生的戒尺,不是吊在醒目的墙上示威,就是置于讲桌右侧恐吓。郑先生则是永远捏在手中。但他手里的戒尺,却是很少落在学生的手心。那只是一种威慑,是用来吓唬顽皮小子的。机灵的郑燮早看出了父亲的色厉内荏。同窗的孩子个个望而生畏,他心里倒是暗暗好笑。他甚至好奇地想象着瘦小的父亲手无缚鸡之力,他那戒尺落到手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于是他就在课堂上故意挑战父亲的权威。一次习字课上,当别的学生都埋头习字,而郑燮把笔杆咬在嘴里东张西望,还冲着近旁的孩子做着鬼脸。父亲一抬眼,就看见了儿子的恶作剧。但他起初装作没有看见,仍然在讲台上戴着那副祖传的石头镜子摇头晃脑地默读典籍。郑燮见父亲对自己的调皮浑然不觉,更是胆大妄为起来,干脆用毛笔在自己脸上画了一副眼镜,装作父亲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高声诵书。果然,一下就把课堂搞砸了。同学们由哧哧偷笑到哄堂大笑,等到郑之本弄清原委,顾万峰和王竹楼几个顽皮小子干脆也都纷纷效仿起来。肃静的课堂成了一窝乱蜂。看重师道尊严的郑之本一下气炸了!他把戒尺在课桌上敲得啪啪山响,但仍然没有把那几个顽皮小子镇住。原因是他的儿子郑燮干脆跳上书桌冲着先生直做鬼脸。孩子们的哄笑声几乎要把房梁掀起来了!

“下来,岂有此理!”

郑之本一声怒吼,倒是把天花板上的陈年浮尘震得哗哗直坠。其他的顽皮小子吓得各归其位,唯独郑燮还待在书桌上不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那张滑稽可笑的脸上,他却摇头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更像是喝醉了酒,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父亲手中的戒尺。

“下来,跪下,把手伸出来!”

郑燮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父亲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从书桌上提溜下来了。他居然顺从地跪地伸出了左手。因为他常听父亲讲,自己小时候因为书没背好,被先生,也就是郑燮的爷爷用戒尺打得筷子都不能操、连毛笔杆儿都捏不住。因此他狡黠地伸出了左手。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嘴都有些歪斜,二话没说,就抡起戒尺照他的小手心里拍下来。郑燮咬牙挺着,只觉手心就像被烙铁烫着一样,火辣辣地疼。他咬牙坚持了三下,就下意识地把手躲了回来。父亲正在气头上,哪里还管儿子疼不疼,把手拽回来又是连打五下。说是至少要打八大板。眼见先生动了真的,顾万峰和王竹楼那几个顽皮小伙伴早吓得脖子缩在衣领中了,课堂上只有郑燮的哭叫声。

“你们,还有你们,顾万峰、王竹楼,看你们谁还敢捣蛋?”

郑之本真正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人。看到儿子哭得满脸是泪,他的心就软下来。这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呀。他开始后悔起来,他开始悔恨自己的无能来了。但是脸上还是强装着一副威严的样子。他当时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次父子冲突的严重性,远不是儿子受到了皮肉之苦,手肿得几天端不住饭碗,也不是由此而引起的老母亲的哭闹与郝夫人的心疼埋怨,而是父子间长时间的冷战生分和暴力所激发的他那少不更事的更加的顽劣与叛逆。

人都说从小看大,三岁瞧老。父亲也看出来了,儿子显然不是一个“少怀大志”之才。当然,为人本分的郑之本也并不希望儿子将来能够成龙附凤,但是他也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想,就是希望儿子通过熟读经史,稔熟艺文,考取科举功名。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也不愿意直讲。读书人的内心是极其脆弱而又最讲究面子的,他恐怕讲出来,别人会想,你自己为何读了大半辈子书也没有考取什么功名?这是他最要命的心结,而解开这个心结的人,看来就只能依靠儿子郑燮了。可儿子的表现实在令他失望。开戒后的戒尺,屡屡落在儿子的手上。可那反响却再也没有第一次那么强烈。儿子是从来不哭,只是咬牙硬撑。这使得那些顽童也更加放肆起来。郑之本感到了无奈,也深悔当初没有“易师而教”。无奈之下,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罚他背诵古文。

“郑燮,你们昨日放学不回家上哪疯去来?”儿子不知啥时成了那几个顽皮小子的头儿。

“到河滩里抓螃蟹去来。”

“怎么弄得满身泥污,鼻青脸肿?”

郑燮不再说话。昨天回家,本来父亲就要发作,只是有奶奶和郝姨妈死活地护着,他早知道惩罚会等到学校里了。

啪啪啪,父亲的戒尺又在课桌上响了起来。郑燮下意识地攥攥双手,心中盘算着今天该“值勤”的是左手还是右手。这一次惩罚的自然也少不了顾万峰和王竹楼。

“罚你背诵范文正公《岳阳楼记》两遍!”

郑燮心中一愣,难道父亲要改变惩罚的方法?他狐疑地抬眼看看父亲,发现那平日除了威严再毫无表情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痛惜的神色。这种奇怪而陌生的表情,像一根无形的钢针,刺在了儿子的心上,几乎要接通父子的亲情神经。可惜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如同电光一闪,孤独蒙童的扭曲顽劣,转眼又淹没了理智。

就这样,郑燮机械地背诵着课文。滚瓜烂熟,却又快得叫你无法听清。可郑之本却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

郑之本,开始试着妥协,试着不再使用武力。个中另有的缘由,郑燮当然不得而知,这也是郝夫人用心吹拂枕边风的结果。在继母的眼里,郑燮一直就是个聪慧而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只是个性有点儿执拗,她就时常劝说丈夫要因材施教,循循善诱。

郑燮儿时最好的伙伴除了同学中的几个生性好动的顽童,例如顾万峰与王竹楼,就是可爱的邻居家的女孩儿王一姐。此外还有一位,即叔父郑之标,他管他叫阿叔。阿叔贪玩,近三十岁尚未婚娶,堪称是郑燮的忘年之交。

其实一般成人对于孩子的了解,往往是片面的,甚或是想当然的。只有当你真正放下成人架子,成为他们真正的知心伙伴,才可能准确地了解他们的内心。在童年的郑燮看来,叔父这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一个终生他都没有忘记的知心伙伴。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似乎不记得叔父的名号。他只是亲昵地唤他“阿叔”,正像他也唤他“阿燮”一样。他是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但却长得五大三粗,更像是家中的雇工一样衣着散乱,不修边幅。他似乎对于读书兴趣不大,仿佛是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胡碴上总是粘着饭渣米粒什么的,脸也从来不认真盥洗。可他却是特别地喜欢和善于逗小孩子玩乐。郑燮从小一见阿叔,还没等他做鬼脸儿就会呵呵大笑起来。可阿叔却是从来不笑,显出一个真正的伙伴的认真神情,给他讲述许多有趣儿的事情。他的手是特别的灵巧,一片榕树叶子,转眼就是一个可以吹响的哨子,而几根马兰草,经他那么一鼓捣,就成了一只要飞的蚂蚱。他还会双手写字,用手指蘸墨画的虫草花卉也是别有韵味。可他自己却从不正经作画,只是在看到郑燮按照父亲的要求枯燥乏味地正襟危坐习字的时候,他才偷偷溜进书房“捣乱”一气。奶奶时常举着阿叔的“画作”,不无炫耀地说:“可惜了吾儿的才华,如果画了拿去卖,肯定都抢。”阿叔不以为然,从奶奶手中夺过那画纸,团了扔入炉火之中。奶奶一脸茫然。他的生性古怪由此可见一斑。可是不知为什么,当他与郑燮在一起,他那种认真的神情一下子就使他们相互之间心灵连通,忘记了年龄和辈分。于是他们就成了很好的玩伴,成了可以互诉衷肠,相互信任、理解,甚至做了错事互相包庇的知心朋友。然而父亲同阿叔的关系,却犹若仇敌之间的冷战。有时两人冲突起来,永远也只是那两句话:“侬总也该干点儿正经事由!不能坐吃山空呀。”“我也没吃侬没穿侬呀,挨得你管。”接下来又是沉默、继续无休止地相互蔑视与冷战。

也许在父亲的眼里,郑燮也同阿叔一样,是郑家的一个叛逆小子。因此当郑燮淘气的时候,父亲就会把阿叔拉出来做反面的教材。“你这样下去,将来也就是你阿叔的坯子!”郑之本如此说时,脸上即显出深深的痛苦忧虑。接下来就会讲那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悲惨往事”。据说阿叔从小就不用心读书,尽管也是智商很高,几乎可以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但就是不愿意用功,经常逃课。父亲还说,“你爷爷当初骂他‘种田嫌苦,经商怕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了睡!’”阿叔的确是能吃能睡。他吃起烧饼,至少五张,还外带两碗米粉。吃得全家人都用眼睛偷着瞅他,只有郑燮和奶奶笑他长个橡皮肚子。因为他有时候又可以三天只吃两顿饭。有时喝多了酒,挺着个蝈蝈肚子在他那脏兮兮乱糟糟的床上一躺就是一两天,而且鼾声如雷。郑燮揪他的耳朵都没有反应,奶奶用拐杖都捅不醒他。他的日子就这样自由自在地过着,直到年过而立,还是一事无成。可他却是特别地喜欢小孩子。把郑燮视为亲儿子一样,宠他,疼他。

这天傍晚,郑燮又走进阿叔的房间,阿叔刚刚睡醒,正揉着眼睛向他招手表示欢迎。那是正房背后的一间平房,又黑又小。原先是看门的佣人居住,后来佣人走了,阿叔就自己做主搬了进去,大约是因为离大门不远,又有一条便道通着后门水道,出入很是自由方便,因此阿叔愿意独自住在这里。此处也就成了郑燮经常出入的地方,成了他的避难所与安乐窝。每逢在外面与人打架受了委屈,或惹出了什么是非受到父亲责怪,叔父的小屋就成了躲风避难的场所,因为父亲从来不迈进这里一步。而更多的时候是读书习字厌倦了,阿叔仿佛知道他的心事,会巧妙地替他找出脱身的借口,把他带到这僻静之地,玩上一阵。可这一天,他却不是来玩的,而是来诉苦的。由于在课堂上偷玩斗蟋蟀,父亲罚他背书,他硬是不肯,原因是父亲放走了他心爱的铁头蟋蟀王。结果,又挨了戒尺,手心火辣辣地正疼。郑燮委屈地连郝姨妈烧的饭也不吃,就来找阿叔诉苦。“什么风把阿燮吹来了?”阿叔真是高兴。可侄子一见阿叔就扑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哭起来。阿叔问清了原由,嘴里一边诅咒着哥哥郑之本无情,一边抚摸着阿燮的头许愿要为他再捉两只上好的蟋蟀。郑燮一下子就不哭了,感到了真正父亲般的温暖。

在郑燮的记忆中,阿叔的肩膀是宽阔有力的,那也是他儿时的福地。不仅可以骑在上面观风景做游戏、看花灯摸鸟蛋,还可以攀附在上面,躲开父亲的视线和成人们的监督,躲进一个属于儿童自己的自由世界里去。那里没有监视、没有惩罚,更不必喝下那些苦巴巴令人想起都要反胃的汤药。他总觉得,那药是郝姨妈对自己的一种变相惩罚,可为什么奶奶也要劝他喝呢?只有阿叔认为,小孩子不要整天喝什么药,说他自己从小就没有喝任何中药,也长得壮实如牛。说着还故意伸出粗壮的臂膀,显出结实的肌肉。郑燮玉树临风地待在那肩头上面,就觉得更加安全靠实了。

阿叔还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个可爱的施主。在兴化城里城外有许多建造考究的寺庙。春暖花开或是隆冬时节,阿叔就领着郑燮到庙里去拜见和尚。这又是郑燮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阿叔最要好的朋友是观音阁的住持大和尚时雨。那时候,他的大徒弟,也就是以后成为郑燮挚友的高僧实曙还是个刚入寺的小和尚。他年纪比郑燮大不了多少,但是却是一副成人一样的稳重外表。每次见到时雨大和尚,郑燮都感到自己得到了人生的慧启。那些充满人生哲理的绵绵话语,就像春雨瑞雪,令他滋润,令他清醒。他当时甚至很羡慕实曙的选择,整天都能守着师父,随时聆听启蒙教诲。然而,当他从庙里归来,回到嘈杂的街市俗世间,就又感到了烦恼,感到世俗的无聊。他对于阿叔的理解与精神依赖就越发的倚重。甚至一天不见面,都感到想念。

终于,有天晚上,郑燮没有听郝姨妈的劝说回到奶奶身边,而是睡在了阿叔的偏屋里,那个童话般的世界。就在阿叔那单身汉的又脏又破的被窝里,躺在那大山一样温暖厚实的身旁,听着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惊艳凄美的神话传说与鬼狐故事,直到沉沉进入梦乡。后半夜,他被冻醒。由于长夜的寒冷,缩着一团的他双脚不停地往里逃踹,结果把阿叔的被子蹬出了一个大洞。阿叔发现后笑得岔了气,指着那个洞说:“瞧,‘娇儿恶卧踏里裂’,你也成了杜工部诗中的一个人物!”惩罚是要他背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首唐诗背完,郑燮也被逗乐,完全忘记了那丢失蟋蟀与委屈挨打的痛苦,笑得就像吃了糯米粑粑。那时候在他幼小的心目中,唐代诗人杜甫是个多么善良又可爱的老头子呀,就像他时常在阿贵的烧饼摊上遇到的唱小曲行乞的太阳公公。就是这一夜,他在阿叔的怀抱中睡得最香,结果梦见自己要撒尿,就讲梦话说:“阿叔,阿燮要尿尿。”就听阿叔说:“尿吧,尿吧。”于是他就开尿了。结果等他醒过来,满满当当一泡尿全都浇在了阿叔的被窝里。他正不好意思,阿叔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正好洗了个免费的热水澡哩。”两个人又是哈哈一阵大笑。

就这样,这位仿佛生来就是专为保护侄儿的叔父,只能在深秋沁凉的风雨中,和衣搂着郑燮熬过漫漫长夜。

一年又一年,继母郝夫人无私的爱,终于融化了郑燮心中的冰垒,温暖了麻丫头的心灵。他的心中,原先完全被费妈占据着的感情空间,逐渐地被郝姨妈替代着。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郝姨妈也像费妈一样,成为了郑燮生活的依赖,成为了他遮蔽风雨的大树、高山。执拗的孩子一旦顺从起来,就会百依百顺。尽管郝姨妈的脸上不像费妈那样,整天挂着憨厚的笑容,有时甚至还透出隐痛的神色。但是她的每一次关心的叮嘱与善解人意的安慰,都像潇潇春雨,无声地润泽着他的心田。小男孩甚至开始偷偷地注视郝姨妈,欣赏她那娇小的背影和年轻俊俏的面容,欣赏她说话时莞尔一笑的优雅,欣赏她沉默时显出淡淡忧愁的神情和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娇态。甚至在每晚入睡时还会想着,郝姨妈拖着病弱的身子累了一整天,不知歇着没有。他也不知郝姨妈得的是什么病。只是闻见她喝的药汁很苦很苦,只是看见她喝药时的表情好难受好难受,只是瞧见父亲面对郝姨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只是感觉郝姨妈夜间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响、次数也越来越多。可是第二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又听见灶间传来响动声。他知道,那又是郝姨妈在忙着为全家预备早饭。果然,当他穿好衣服,郝姨妈就努力地迈着一双小脚端来了洗脸水,热腾腾的早饭也已经摆好在桌上。

有一次,郑燮下学回家,看到郝姨妈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父亲和奶奶还有阿叔都围在床边。善福堂的大先生正在为她把脉。也许是听见有人走进来,郝姨妈睁开眼,看见了郑燮,眼眶中突然闪动着泪花,努力地抬起手,说:

“燮儿,过来,让姨妈看看。”

郑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立在门口,看看父亲,又瞅瞅奶奶,不敢近前。直到阿叔过来牵了他的手,来到郝姨妈身边。却见郝姨妈的脸色更加的苍白,眼圈发着青,嘴唇也没有了血色。

“燮儿,”郝姨妈伸出纤细蜡黄的手,摸摸他的头,又握住他的手。他感到郝姨妈的手冰凉冰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姨妈……”

他努力地喊出一声“姨妈”,连自己听着都怪怪的。

这还是燮儿这执拗的孩子第一次当众称呼自己呀,她眼中的泪水顿时涌出了眼眶。

郑燮也哭了。他哭得很伤心。他第一次像一个成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的命硬命苦!他埋怨老天对自己真是太不公平,失去生母,失去费妈,难道又要失去郝姨妈?!这一个个的亲人,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其实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也许是老天爷在磨砺自己,即所谓好运与厄运的平衡与交替。赐给一个人某一方面天分同时,又给予他某种灾难与缺憾。他哭着用枕边的手绢轻轻地为郝姨妈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周围的大人,除了大先生都感动得哭了。

大先生从容地把完了脉,闭目思索一阵,又用留着长指甲的瘦手,轻轻翻起郝夫人的上眼皮瞅瞅,然后慢条斯理地由袖兜中掏出手绢,仔细地擦着双手。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的嘴。可那露着两颗金牙的嘴就是不见发出任何声音。而他那眉心结起的疙瘩却使得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沉默了好一阵,大先生打个手势,干咳两声从屋里退了出去。父亲和阿叔急忙随他而去,三人在门外嘀咕了好一阵,父亲和阿叔回来,大先生走了。见谁也不言语,郝姨妈说:“没事,我只是累了才突然发昏的,躺躺就好了。娘,您说不是吗?”奶奶忙说:“就是,躺躺就会好的,我年轻时也老这样。”

从此,郝姨妈再没有力气为郑燮洗衣烧饭了。可郑燮一下学,就守在郝姨妈的床前,静静地望着她的因苍白更显清秀而慈祥的脸。他幼小的心被继母郝姨妈牵着,又一次经受着痛苦折磨。从春到夏,郝姨妈的病情在日日加重着。大先生来的次数却是在增加,开的药方也是越来越离奇古怪。等到郝姨妈完全不能起床时,郑燮的心都要碎了。母子相守,经常默默无语。郝姨妈强忍着病痛的折磨,而他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春蝉,每一次看到郝姨妈因痛苦而昏厥,他都要蜕去一层外壳。一个执拗而叛逆的孩童,就这样在心灵的纠结痛苦中逐渐地蜕变成长。使他完全从童年时代走出来的,正是照顾他整整十年的亲爱的郝姨妈的离世。当初生母去世他还幼小,似乎并没有多深印象。如今郝姨妈病逝,他号啕大哭。全家人都劝他不住。他哭得不吃不喝,哭得好伤心呀!哭自己的命硬命苦,哭老天爷有眼无珠,哭送子娘娘太无情,没让郝姨妈给自己生下一个弟弟,也哭费妈的生离与生母的死别,哭贫穷困扰与饥馑缠身……仿佛整个童年的苦水,都在这一刻决了堤,一下子统统涌上心头。仿佛这一场大哭,就是郑燮的成人仪式。从此后,他告别了童年的岁月,提早地迈入了成人的行列。但是连连失去亲人的心灵创伤却是终生难以愈合。这最终化作了他的孤傲与尖刻的个性。当他独处之时还会无端地泪流满面……他以后忆起,仍然悲从中来:

无端涕泗横栏干,思我后母心悲酸。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

郝夫人病逝,眼瞅父亲整天阴沉着脸,不停地吸着水烟发呆,郑燮的心中更加郁闷。奶奶倒是显得格外坚强,病病歪歪的身子骨似乎比从前还硬朗了。夜里睡觉再也听不到叹息呻吟。两位嫂子的先后离去,似乎对于阿叔郑之标的心灵震撼更大。几天之内,他几乎变了另外一个人。郑燮发现,阿叔最大的变化,就是衣服穿得整洁许多,脸上的胡须也不见了踪影。而且每天都要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言谈举止也之乎者也,开始有了读书人的味道。郑燮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连他住的小屋,也新换了明亮的窗纸,收拾得干净爽利。奶奶看到了这些,立在门外逢人便讲:“嘻嘻,瞧吾标儿懂得孝道啦,瞧吾标儿懂得礼教啦。”这时候,阿叔手里牵着郑燮正挑回一担水,母亲的夸奖使他红了脸,只笑不说话。

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扬言要打一辈子光棍的郑之标再也不是避而不见,而是按照母亲的吩咐,乖乖换上一件新棉袍,再罩上团花图案的黑缎子马褂、戴起瓜皮小帽儿,俨然一副新郎官的模样去会媒相亲。郑燮见得,就傻乎乎指着阿叔认真地问:“奶奶,我阿叔要娶媳妇了不是?”奶奶瞪眼小声说:“小孩子家懂个啥,你阿叔早该有个家室了。”郑燮不知道“家室”是何物,便瞪起眼睛问阿叔。阿叔小声说:“傻小子,连这都不懂,家室就是你阿叔的媳妇,你阿叔婆。”

年轻美丽的阿叔婆终于娶进了门。红袄绿裤彩盖头,被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抬到大门口,脚不落地又被新郎阿叔撅着屁股背起来。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的婚礼上,阿燮扮演的是引人童子角色。他穿着像新郎官一样的新衣服,胸前绾着同样的大红绸花,走在最前面,小手牵着一根红绸子,绸子的另一头被新娘子的双手攥着。进了大门入二门,一直引进正院东厢房的洞房门外红毡上。奶奶看见了高兴得直吻他的脸,连父亲的脸上也云开日出地绽开了笑容。就在他像个真正的成年人自豪地迈步走着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长大了,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也许人们并没意识到,这就是一个孩子参加某些成人仪式的深层意义所在。这一年,郑燮九岁了,可在他的心目中,亲手把阿叔婆引进门的自己再也不是一个顽皮执拗惹人厌的顽童,而是有荣誉感、有责任心、能做大事情的男子汉啦。

新进门的阿叔婆,按照兴化的习俗,郑燮叫她婶婶。婶婶过门那年,其实还不满十七岁,一脸的稚气,说起来还是个女孩子,见人只会羞涩地抿嘴笑,而且一笑脸就红得像早春的桃花。左边脸蛋上的小酒窝就像盛了一杯桃色胭脂酒。不知为啥,郑燮一看到婶婶笑,就羞涩得赶紧低下头去。可婶婶却好像只有在他面前最大胆,又像是有意为难他。“阿燮,”她也学着阿叔的口气这样叫他,“你低头做什么,是不是怕婶婶看见你的俏眼睛?”

郑燮只是低头不言语。心中倒咕咚咕咚打起鼓来。不知为什么,他隐约觉得,婶婶脸上的小酒窝比王一姐的大眼睛还要叫他心神不安。

“这个剪纸戏人儿是婶婶给你剪的,你看像不像你?”

郑燮抬起眼睛,看见婶婶白皙的手,正举着一个红纸戏人儿,他认得是张生戏莺莺中的相公张生。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脖根。婶婶见状,只是咯咯地笑,笑得阿叔莫名其妙,笑得奶奶也跟着乐,说:“燮儿,还不接了谢婶婶。”

“谢婶婶。”接过剪纸戏人儿的郑燮应付一句,撒腿就逃。把婶婶和大家的笑声甩在身后老远。

生自普通农家的婶婶的手的确很巧。她就像一只小鸟,从小在田野里和竹林中长大。自由奔放的性格和一双巧手,使她天生讨人喜欢。她除了会做家务,还会捏面人儿,会剪纸人儿,还会描花鸟鱼虫,据说都是无师自通。郑燮常常呆坐着观看婶婶做手工。眼下她正在绣一个鞋帮,那是给奶奶做的绣花鞋,据说是寿鞋,是奶奶特意要她做的,说是自己百年之后,要穿着儿媳妇做的绣花鞋去渡无常桥。郑燮听不明白,婶婶只是瞅着他笑。奶奶对于婶婶十分地偏爱,视若生女,常常当众警告阿叔:“你要对我媳妇不好,我就用拐杖敲你的脑壳。”其实阿叔把婶婶早已捧为掌上明珠,连阿燮瞅着都有些嫉妒。但他小孩子的心中也是喜欢着婶婶,感觉她就像是一只欢乐的喜鹊,不仅吸引着每个人的眼球,还给这冷清的庭院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婶婶到来,真正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大喜还应该是生儿育女。对于这个几代人丁都是欠旺的郑家来讲,生子添孙可是天大的喜事。起初婶婶进门,奶奶是整天喜得合不拢嘴,满心想着快快能抱上小孙子。但是过了半年,总没有小儿媳有喜的消息。阿叔起初连挑水嘴里都哼着小唱,但随着日子的流去,他也开始变得沉默。郑燮更是一有空儿,就往婶婶屋里去想看弟弟。但是总也只看到婶婶一个人瞅着他羞涩地笑。郑燮发现,婶婶脸上的笑意,开始变得有些勉强,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她咯咯的笑声。但是郑燮看不懂大人们的心事,他还是满怀信心地盼着小宝宝的诞生。

“我不吃,留给小宝宝吃。”

“小宝宝还没影呢,你吃。”

“那就留给婶婶吃。”

“为啥留给婶婶吃?”

郑燮不再说话,脸忽地红到了脖根儿。

奶奶嘎嘎地笑,连连叫他精豆子。婶婶更是慈爱地望着他,把奶奶手中的好吃的,接过来硬塞在郑燮手里。阿叔故意说:“吃不吃?你不吃,给我吃。”郑燮抬腿就跑,阿叔就在后面追,出了门,双脚就地踏得啪啪响,郑燮呵呵笑着就要飞出大门去,却同进门的父亲碰了个满怀。

一家人盼着小宝宝的出生。终于有一天堂弟墨儿出生了!郑家清贫的日子又顿时充满喜悦与希望。

好事也像唱戏,一台连着一台。郑燮十岁这年,离去五年没消息的乳母费妈突然回来了!这是郑燮梦寐以求的。可是那日当他下学回家在奶奶的屋中看见费妈时,却一下愣住了。

“燮儿,快看是谁回来了!”

“费妈?!”

他有些不敢相信,瞪圆眼睛仔细地瞅。在冬日傍晚的阳光里,费妈依旧是那一脸憨厚的笑容,只是瘦了,也苍老多了,颧骨高耸、鬓角生出了华发,额头的皱纹更深,衣着也没有从前整洁,裤角和鞋子上沾着尘土泥巴,肩上挎着包袱,手里提着雨伞,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燮儿!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啦?!”

费妈的嗓门还是那么高,只是没有从前那么欢快。

郑燮还是呆立。他很害怕这又是一个梦境!

“燮儿,不认识费妈了?也难怪,孩子都快长成大人啦。”

她的声音悲伤而嘶哑。郑燮的心中一怔,眼泪顿时模糊了眼睛。

“费妈,上哪里去了?”

相互思念已久的人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一下子紧紧搂抱着哽咽起来。

费妈回来啦,她又承担起了郑家几乎全部的日常家务。平日寂静的院子里从此有了声息。依照郑家当时的经济状况,是无法再雇请一位佣人的,但是费妈不是外人,她也不是为了打工挣钱而来,而是亲情与责任趋使。正如她对奶奶讲的“我是郑家的奴仆,只要老主人和小少爷还在,我就不能忘了郑家”。

郑燮不爱听“奴仆”这样刺人的字眼。在他的眼里,乳母就是自己的母亲。听奶奶讲,当初母亲生他三天后还没有下奶,他饿得通宵号哭。费妈就抱着他整夜地乖哄,见他还是号哭不止,无奈之下就把她自己的乳头送到婴儿嘴中。小燮儿就立即住了哭声。奇怪的是,乳母的乳头竟然有了奶水!从此以后,小郑燮不再哭闹,费妈的奶水使他得到了最初的营养……许多年之后,沉默的少年郑燮对于费妈的敬爱,增加了理性的色彩。她并不识文断字,顺从丈夫、养育儿子不过是妇道天职。视郑家如自家,看待郑燮如同亲生骨肉,在她行将步入老年,仍以自己所能,照顾老夫人,使得她老人家颐养天年;照顾连连失去亲人的郑燮,使他能够健康成长;照顾因两次鳏居而心绪败坏的郑之本,使他这支撑着郑家日子的独木不至于倒下,这一切,似乎皆是她的本分,她的心地是金玉般的纯。

不久后的一天,郑燮正在书房习字练画,就听得费妈在院子里同父亲和另一个人说着话。不一会儿,门开了,父亲兴冲冲地领着一个头戴官帽身着整齐官服的人进来:“燮儿,你看是谁来了?”郑燮起初没有认出,定睛细看,竟然是费妈的儿子俊和哥哥!两个人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欢天喜地。原来俊和哥哥努力读书,已经考取了功名,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是费妈却是只字未提,也许是恐怕这个消息对于郑之本会产生心灵的刺激,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直到俊和哥哥突然走进郑家,来接他的母亲去享清福,人们才恍然醒悟。郑燮从未见过父亲那么高兴。俊和不但是费妈的儿子,更是郑之本的学生。如今俊和哥哥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作为众所周知的启蒙先生,郑之本真切地品尝到了自豪与喜悦的滋味。费妈见状,高兴得眼里衔满了热泪。她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郑家门里好多年没有着官服的人出入了,俊和这一出现,简直令家道衰微的郑家蓬荜生辉。

过去曾背负着郑燮、牵着他的手,呵护他,同他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个仁义又憨厚老实的俊和哥哥,如今穿上了绣有海天祥云瑞鸟图案令人敬畏的官服,当上了操江提塘八品官,这在郑燮的心中触动不小。无异于在他平静的心中,投下了一块石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父亲那曾经令他生厌的口头禅。但这一刻,他的心中的浓雾仿佛开了一道缝隙。俊和哥哥的出现,就像一道阳光透出。俊和哥哥就是自己的榜样。用功读书,求取功名!他的心中暗暗萌发出一颗效仿的种子,整天围着俊和哥哥寸步不离。

俊和哥哥这次归来,其实是要接母亲到自己任职的地方去奉养孝敬她老人家的,但是费妈就是不肯,她哭着说自己丢不下老夫人与燮儿。俊和哥哥坚持等了几天,无论怎么劝说,甚至搬出奶奶说话,费妈终是不肯。直到俊和哥哥无奈地离去,郑燮悬着的心才放下。费妈在他心中更加高大圣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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