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歌 曲终

序歌 曲终

“呜呼哀哉!聪明难,糊涂尤其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

不知缘何,他老人家近来总是禁不住念叨这句自己也不记得书写过几多遍,而市井俗人往往又会误解谬读的所谓奇言怪语。

人生实在是变幻无常。乖巧的时光也像在与人作对。当你感觉畅快,它即如白驹过隙,而重病缠身之时,它却又成了一头懒驴,从早到晚磨磨蹭蹭。

这天,艰难挨到黄昏时分,被“渴疾”折磨得骨瘦如柴的郑板桥仰卧病榻,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

时值乾隆三十年隆冬岁末,即一七六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夕阳即将沉落,兴化城显出慵懒无奈的疲惫。

苏中平原上号称九湖十八河的纵横水网之间,呆滞的青砖城墙木然地矗立。古老的兴化城,四面水关紧闭,西城门楼子上往日喧哗飞舞的暮鸦,也都静静沉落在屋脊上面,俯视笼着沉沉炊烟的灰色瓦顶。

空旷的青黄天空中没有了一丝儿的风。城内东西大街,范公署两侧南北向的武定街与文定街上,大小店铺都已早早地打烊关门。街面上行人很少。寒风萧瑟中,几条野狗夹着尾巴匆匆穿街而过。四牌楼边八字桥下东西市河的流水,清幽得令人窒息。整个古城都好像得了痨病,悄然地喘息着、隐忍着,等待什么不祥事情的降临。

“听说郑板桥老夫子病得不轻。”

“唉,一代丹青圣手,名士清官,难道这就……”

“体察民间痛痒,得志加泽于民。”

“是呀,老人家这一辈子可是不易!”

“可不是嘛,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听说他那堂弟郑墨倒是仁义,执意把自己的儿子郑田过继给他老人家顶门立户……”

“有老人家的官品、人品、画品与名望就足以为郑家顶门立户!”

“这倒也是。东门外的郑家老宅,还有他现如今借住的西边‘拥绿园’,势必都又要成为咱兴化地面儿上的文脉宝地,老人家是千古不朽的文曲星下凡!”

“可不,板桥老先生堪称是咱兴化人的骄傲!”

东门外街市的茶馆中,几位胡须灰白的老茶客聚在一起轻声议论着。年少者也不再喧哗,静静倾听。大家的心情都显得沉重。

往日高朋雅集、热闹异常的“拥绿园”,此刻寂静若死水一潭。池塘中枯黄的残荷孑立于清白薄冰之上,孤立蓬端的翠鸟发出冷冷叫声,更显出孤独的凄然。

卧室里西向的窗户上面,正悄然透进一抹惨淡晚霞。霞辉幽幽地映照着卧榻上的老人。他那消瘦清癯的面容隐约有些活气儿泛出,茫然的目光也显得有了神采。

此刻,板桥老人正呆呆瞅着自己那一双枯瘦的手,已是多日未曾捏笔抚纸。霞辉里,长长的指甲泛着竹子般的亮光,骨节更如竹竿节儿似的凸起,只是同窗户上透进的灵动竹影相比,呆滞僵硬了许多。

竹子与望竹者,一窗之隔,恰巧形成境与人的一种呼应。一辈子迷竹恋竹的丹青高手突然意识到,自己周身的骨节都像是在焦渴苦痛中慢慢地变坚发硬,整个的生命也仿佛正在悄然化作一株经霜老去的竹子……

东门外郑家老屋院内那几丛比自己年岁还要长久的竹子,堂屋中那张木床和总是躺在床上生病的生身母亲。母亲的面容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他感觉自己这就要归去到母亲的身边,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重天地。祖父、父亲、阿叔,还有费妈和继母、亡妻、不幸夭折的儿子……他们都在那边等着自己……

近来每日的黄昏,幽雅的“拥绿园”总是如此寂静。自从他一病不起,那些络绎不绝的买画索字者久已没了踪影,连那些吆喝捧场凑热闹的闲人也是渐次地销声匿迹。而至交好友们则是病的病走的走……

唉,园子里真是安静,鸦雀无声的寂静。可这并不是他平日期盼的那种祥和平顺的清静,而是令人不安的死寂。重病中人原本就格外的敏感脆弱,脑子里会时时翻江倒海、浮想联翩。难道这借居之所果真将要成为自己生命的终结之地?

园子的主人李鱓仁兄已是故去六年。瘫卧病榻的金农老兄也于去年撒手而别……唯板桥独自痴迷地守在这里,艰难地咀嚼着那日趋远去的友情与欢乐的余韵。他还记得五年前为李鱓的《花卉册》题跋的情景,心中复涌起一阵焦虑惆怅。

口渴难耐。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悬着的那把古琴。心爱之物随他大半生漂泊。每每心绪烦乱或是焦渴难耐,他总要弹上一曲,顿觉神清气爽。眼下,他是实在没有力气再弹。他为古琴起的名字也很有趣,曰“寒泉漱石”。琴背面龙池上铭刻的四句诗,也都是他亲手书写:“声非郑卫,音杳筝琶。悠然太古,吟啸烟霞。”落款“板桥”,款下还有一方“郑燮之印”。这是郑家祖传的一件宝物。明代琴师杨继盛所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文字能为古琴增色,只是想到了最爱听他抚琴的知音李鱓。

这位兴化乡贤年长郑燮七八岁,却是终生不离不弃的至交。李兄少年得志,也照例是“才雄颇为世所忌”。二十五岁即高中举人,三年后又以画品入宫供奉朝廷,可谓一帆风顺、少年得志。可惜旋即就被排挤出局,虽有幸检选知山东滕县,终也因自恃清高、不屑于摧眉折腰,多逆小人、且忤大吏,到头来还是遭到罢官还乡的厄运……

“呜呼哀哉,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

郑板桥含糊地念叨,声音却细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窗户上最后一抹亮光不知何时消失,屋里顿时漆黑一团。他索性闭上双目,眼前却还晃动李鱓仰天大笑的姿容。随即也分辨出了他周围的那几个人影,分明有矮胖敦实的金农、孤傲冷峻的高翔、瘦骨嶙峋双目失明的汪士慎、穷老无依却依然不肯随人俯仰的李方膺……

瞧这几位,一个个破衣烂衫……难道进了阴曹地府也还有贫贱富贵之别、孤傲趋炎之分?纷繁的人世之外,那性情开朗火烈的故人李鱓明明正在不远处急切地向自己招手呼唤,只是听不出音声。

一阵窸窣响动,桌上灯光亮起。郑燮恍惚中睁开眼,见昏黄灯影里饶夫人小心端着药碗,目光忧郁地注视着自己。他便挣扎着说:

“汝可是又为我熬了汤药?”

饶夫人低下头,手中的药碗有些哆嗦。

“唉,我说过多少遍,夫人呀,不用费心劳神。世间的药石,医不了我的渴疾。”

饶夫人欲言又止,眼圈儿顿时红了。她聪慧温顺的目光只是在他鼓胀的腹部扫视关注。

唉,真也难怪,瞧他老人家那脸色,那鼓胀的肚子。汤药是再也咽不下去啦。可不进药石又怎么得了?眼瞅着老爷子病成这样,头脑竟是明镜儿似的清亮,身边的人们心中都十分的难过。

堂弟郑墨和已经正式宣布过继给自己的侄子郑田只是不断地奔忙煎熬,走马灯似的请来新的郎中把脉、诊断、开药,跑药铺抓药。饶夫人却是左右为难。

饶夫人虽是小妾,但这么些年对老爷照顾却是无微不至。久病不愈的郑燮,原本是深深体恤夫人难处的,他总固执地认为自己得的是文人的绝症,根子是在心底里,在于那困扰了一辈子终还是无法摆脱更无法达到所谓“由聪明转入糊涂”的心灵纠结。

什么是聪明,什么又是糊涂?作为读书人,自己琢磨大半辈子,似乎也没真正弄清。不择手段、不要人格,甚至不顾廉耻地一味渴求名利齐备、出人头地、风光一世,是否就是聪明人的活法?而默默无闻却又是津津有味地活在自己渴望的真善美的理想世界里,不知四季晨昏、老之将至,难道就是糊里糊涂?假设那样,自己倒是宁愿能够糊涂处世。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郑燮在那里作怪,偏要不服输地做一个世人公认的所谓聪明人。

一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聪明而来还是为糊涂而生?每个人,甚至每个人的不同时期的答案也许不尽相同。一辈子情不自禁、言不由衷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才会明白,自己一生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工于算计、斤斤计较的所谓名呀、利呀,到头来果真就那么重要?而被尘世视为糊涂之人,那些宽博大度、超然物外的人,往往是真正的圣人贤达,才是真正看破红尘的智者。

可你自己究竟属于怎样的人呢?重病中的郑燮扪心自问,回答则是认为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世人眼中一个力求糊涂而难得糊涂的玩主。直到此刻了,心中还有着那么多的世俗杂念放不下,那么多的名节牵挂、利益瓜葛……如此想来,他便更加固执地认为自己胸中那根结了几十年难以排解的“病竹节”开始发起威来。这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是任何的药石也无能为力的文人痼疾。

看来对于人生的物质功利,要真正做到糊里又糊涂,还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感到自己还真舍不下这个给自己带来了无限烦恼与欢乐的人世,放不下许多世俗的功利诱惑。

当郑燮耐着性子,勉强服下饶夫人和郑墨、郑田执意熬煮的汤药,凄苦地眉头紧皱,目光又投向枕边那本翻阅了不知多少遍的木版医书:《集验背疽方——论渴疾本原》。

在他看来这原本倒是一部切要之书。宋代祖传名医李迅,老先生行医半世,检行集要,在书中列举出渴疾病因杂沓众类,可在郑燮看来,自己这心结之病,主要还是情志失调所致。郁怒伤肝,肝气郁结,劳心竭虑,以致郁久化火,火热内燔,消灼肺胃阴津而发为消渴。如今回想,这些都是仕途追逐所染之疾呀。

唉,也是难免,身在宦海,喜怒忧乐,何以由得自己执掌。谁人又说得清楚,那渺无穷尽的名呀利呀功呀过呀,行情涨涨落落,交椅沉沉浮浮,风雨寒热杂然交替,难免个中心境总处冰火之中,浇熬淬炼,岂避得愁郁狂躁,内火自燃,实乃顽症之源……

老人家无奈闭目长叹,又盘算饶夫人他们所熬之药,无非木瓜、紫苏、乌梅、地参、茯苓、芍药等生津液止渴之类,服多而渴愈甚,茫无功效。而这一位前辈李老先生,倒似务实之人另有良方,公然放言竟能服之三日,焦渴即止。且遂久服之,不唯渴疾不作,且可气血益壮,饮食加倍,强健过于少壮,云云。还讲盖用此药,非愚憨自执鄙见,实有源流。曰自为童儿时,闻先君言有一士大夫病渴疾,诸医遍用渴药,治疗累载,不安。有一名医诲之,使服加减八味丸,不半载而疾痊,因疏其病源云:今医多用醒脾、生津、止渴之药,误矣!而其疾本起于肾水枯竭,不能上润,是以心火上炎,不能既济,煎熬而生渴。今服八味丸,降其心火,生其肾水,则渴自止矣。可是自己也曾久服这“八味丸”,初似有效,后即茫然。又言内中北五味子最为得力,此一味独能生肾水、平补、降心气,大有功效。名医乃亲见有验,故敢详着之。唉,古今医术固高,只怨自身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矣。

老人家的心绪,顿时落入谷底。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归老之所。难道至死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间房舍?

郑板桥的晚年,往来于兴化与扬州之间,漂泊不安、居无定所。然而这并非他要的生活。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也还是耿耿于怀。他在范县任上时,堂弟郑墨在家乡兴化城边的鹦鹉桥南买得一所屋宇。郑燮得知曾传书言,希望堂弟在新宅就近也帮自己买一块地皮,将来也造一所宅院归老为居。他当时想得天真:

站在院中凭栏眺望,可见一片老城半堤绿柳,近前且有小桥流水、池鱼丛花……他早算计过了,买地约需银钱百两。过往周济贫士、捐款修城虽也耗去不少积蓄,但俸禄之中余得这点儿买地造屋的费用还是不难。再说,他所渴望也不过数间草屋、一圈土墙。院内也不求什么楼阁假山、画栋雕梁,只要植竹、种树、栽兰、育花之外铺一条碎石的小道曲通书房而已。书房也就两间足矣。一间存书,一间会客,客厅亦可写字作画、品茗饮酒。另有专供起居的两三间主屋,一进两开,两代人亲近居住,侧屋则是两间厨房、一间客房……这一切对于他这个县老爷、大书画家而言,不算奢望呀!

然而,看来这梦境一直要伴随他走去另一个世界了。

呜呼哀哉,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空中楼阁呀!

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最惭吴隐奁钱薄,赠尔春风几笔兰。

这是他六十六岁那年为次女出嫁时画兰所题,此刻忆起都觉得惭愧。这样的经济状况,何以能够买地造屋?六十八岁那年,他在诗文《自序》中说自己“初极贫,后亦稍稍富贵,富贵后亦稍稍贫”。

世人都讲什么“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己十年知县任内,本该也是可以不仅“稍稍富贵”,而这些年“大幅六两”卖画期间,也是足以达到殷实而不至于贫呀。问题显然就在于这自恃清高、落拓不羁,平日非但不把银钱放在眼里,还反对别人攒钱,骂人家是驮钱驴。公开悬格卖画,其实并非贪钱,作画仅凭兴趣而已,提笔在手总是强调“风雅要多钱要少,”而一旦有钱,高兴起来,又大把花销、周济……还说什么“黄金避我竟如仇,湖海英雄不自由”,结果倒也“我避黄金竟如仇,老怀豪宕得自由”,心灵虽求得了某种平衡,可兴化的造屋计划终归成了泡影……多亏挚友李鱓慷慨相助才得以回到兴化安居。李鱓也是晚年破落,家产早已不是当年的“水田千亩”,但田地还算有些。他不光在城南建起“浮沤馆”,等到郑燮归来,便又特意近旁围了一处小园儿,内栽兰竹,专供老友吟诗作画,取名“拥绿园”,还自己欣然题匾曰:“聊借一枝栖”。

这时,堂弟郑墨同郑田又怯生生地来到床前嘘寒问暖。这反倒使他的心中更添几分悲凉。他同自己单门独户的父亲一样,本希望多子多孙、兴旺家族,结果却两个儿子均不幸夭逝。这种“无后”的悲哀又能向谁诉说?好在这郑田还机灵孝顺,终日同着饶夫人一起身边伺候,也不觉得孤寂。

“郑田儿,”郑燮亲切地唤着孩子的名字,等他来到近前,就指着自己胸前佩戴的一枚圆柱形玉坠说:

“你们知道,我一生孟浪清贫,没有给后人留下一砖一瓦、一垄田土,这个就留给你,也是个念想。”

说着,吃力地由颈上取下那玉坠,亲手戴在堂侄儿的脖颈上。清白光润的玉坠,在灯光下越发显得冰清玉洁。那孩子含着眼泪,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还是好友金农送给自己的心爱之物。送他之前,还专意请高翔在上面刻了一枝竹子和一副对联:“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

见此情景,一旁的郑墨也十分感动。心想这对联,不仅仅是对堂哥画品的赞誉,更是对他一生人格的概括。郑墨如此想着,禁不住也泪流满面。

还有一事,是他老人家放不下的,那就是自己那些心血化成的诗文。他自选的《诗钞》《词钞》还有家书、小唱,选择的标准皆是极高至严,稍不如意的篇目,他宁可付之一炬。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唯恐后人有多事者狗尾续貂,就在《后刻诗序》中,厉声喝道:“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版,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可谁知这身后之事,能否尽如人愿?

不知为何,他突然记起了真州的毛家桥与西邨,那可是多年都不曾忆起的天堂之地呀。一双黑黑的眼睛就像一团深不可测的山潭,可以穿越时空的洞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落入其中而失重……恍惚间突然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就背了过去,再也没有唤醒过来。

一片慌乱中,“拥绿园”里顿时起了哀惋的哭声。郑板桥老夫子去了!静夜里,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门外面,惊动了整个兴化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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