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子

这个村子

酉田村因为很小,所以显得偏僻孤寂。它藏在山坳里面,只是从公路上经过的话,是找不见的。三十多户人家,一百多人登记在册,但已经只有很少的人把这里当作长居之处。因为没有学校,所以孩子很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只在茶山上见过一个帮爷爷采茶的小女孩。

一栋栋老房子,静静地高低错落,每一户都是泥墙青瓦马头墙,有天井。它们的大门,都面对旷野,推窗就能看见绵延不绝的山,听见竹林沙沙作响的声音。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绿色。村民们喜欢在门口种海棠和月季,也喜欢在院里摆放圆簸箕,在上面晾晒切成薄片的萝卜、菜头和笋片。这里因为湿度很大,所以冬天十分寒冷。夏天倒是并不炎热。据说到了晚上,需要在肚子上搭一层薄薄的毯子。

陌生土地带给我的第一份亲切感,来自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初来的傍晚,下着小雨,我吃过晚饭,冒着雨回房间,突然听见了广播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字正腔圆的新闻广播。那是我童年时代所熟悉的声音,它似有似无地,在空气里回响……我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去张望,想找到那个喇叭。

我却只看到了浓雾中,参差错落的昏昏灯火。

每一户村民家门口,装了一盏15瓦的黄光灯,是一种六十至八十年代中国农村普遍使用的陶瓷矿灯,以供夜行人照明。不管是晴日,还是雨天,这些星星点点的荒野之灯,会在黑暗中彻夜亮着,时常会让脸上寂寞的远方人突然呆掉。在我看来,这种灯火不仅是一种照明的渠道,它是温暖的本身,人间的证明。透过冷雾的朦胧的黄光,让人心安。

生活的供给,必须要去山下的县城采购。村民们要下山,就要去公路上的小巴士站,在那里漫长地候车。小林每周下去两次采购物品,他有一辆银色的大众车,从那条唯一的山路开下去,时常会捡两个站在路边等车的村民一起下山。那条路弯道极多,偶尔会看见两辆车在拐弯处相撞,或者,一辆车,不可思议地,“亲吻”上了一棵松树……小林每次下山,都会尽量多地完成要做的事,清洗床单、裱画、交税,然后把采购的鸡蛋、鱼肉、蔬菜、杂粮,塞满后备厢,再驶离县城,沿着山路返回。

进村的路,到那三棵古松下就戛然而止。这里本来有四棵古松,但是有一棵只剩孤零零的半截树桩留在那里,它在前几年的一场雷雨中被劈倒,不复存在。

某一天,散步的时候,我在古松下遇见了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她在同样也不再年轻的女儿的陪伴下在村子里四处转。经过短暂的聊天,我得知,她幼年时跟随家人躲避战乱,来到这里,在村子里生活了很多年,直到战乱结束才离开,在上海度过了后半生。

“每一年,只要我还走得动,我就回来看看。”她微笑着说。

聊天结束之后,我用“祝您健康”作为结束语。而她则对我说:“祝你开心!”

和老太太告别之后,我爬上了高处,环顾四周,感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对曾经生活过的土地的依恋。我想象着,在很多年前,她是如何跟随家人,背着生活必需品,踩过荒草丛生的小路,找到这个隐蔽的地方的。也许就是几十年前的一个春天,变幻莫测的白云让他们停下了逃难的脚步,他们观望着眼前的一切,决定停留下来,修盖房屋,种下粮食和竹子,从此,外面的战乱与他们再无关系。

风把白云送向远方,有的人,一去不回。

但是,她每年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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