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社会与政治

个人、社会与政治

拉尔夫·埃里森的小说《看不见的人》中的无名叙述者说:“我们的命运就是要成为一个人,同时又成为很多人——这不是预言,而是描述。”文学将社会需要与个人需要之间的相互冲突戏剧化了。在美国,个人与个人主义的表达方式是受到高度尊重的。作家们倾向于站在个人立场反抗社会通过法律、传统与墨守成规所强加的压力。因此,读者往往会同情霍桑《红字》中蔑视清教权威的海斯特·白兰,同情马克·吐温笔下逃往边疆以避免被姑母“文明化”的哈克贝利·费恩,同情埃里森《看不见的人》中躲进地下以对抗种族主义与暴力的无名叙述者。

如同这些经典小说一样,美国诗歌也总是站在个人的立场反对社会规范。这种倾向在特立独行的个人主义诗人狄金森的作品中显露无遗。《我是无名小卒,你是谁》以及《许多的疯狂就是最神圣的意识》都赞颂了个人的私生活,对社会价值观不屑一顾。狄金森将公众存在比作一只朝着“倾慕的沼泽”呱呱叫的青蛙。诗歌赞美真实的个人生活,认为个人价值与创造力无须因为舆论、政治而自我贬低。当个人违背了社会价值观时,就会被社会视为疯子。多数主义的价值观盛行,个人要么遵从规则,贴上社会认可的标签;要么就会遭到排挤,被丢进疯人院——甚至更糟。苏格拉底、耶稣基督、伽利略等历史人物都因其信仰与发现而遭到社会的打压。

个人与社会的张力在埃德温·阿灵顿·罗宾逊的诗中也十分突出。罗宾逊的诗《米尼弗·契维》中,米尼弗自感生不逢时,渴望回到中世纪的浪漫时代,认为那里有英雄用武之地。这种对中世纪的美化是罗宾逊之前的维多利亚时代文学艺术的典型特征,作为现代人的罗宾逊对野蛮、肮脏、害虫肆虐、疾病横行的中世纪生活绝不会如此简单地对其进行荣耀化,他是带着某种怀疑与讽刺来处理这一主题。主人公米尼弗也清楚自己的渴望是很荒诞的,但他仍无法与自身所处的世界相处融洽。“平庸陈腐”、以商业为中心的现代美国社会绝非诗人喜欢的王国,而米尼弗真心向往的地方其实是在自己的想象中,是中世纪传说中的理想世界,而非中世纪的现实世界。米尼弗无法解决现实与理想间的冲突,只好向命运低头。诗歌最后一行有力地强调他“不断喝酒”,揭示了米尼弗更喜欢这种逃避的方式,无论这是他异化的原因还是他异化的结果,这种逃避或许就是他最严重的问题。

艾略特的《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描绘了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与他又爱又恨的社会之间的复杂张力。这首诗以戏剧独白的形式来表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各种不同的意象突出了普鲁弗洛克的自卑:他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工人阶级;荒唐的是,他希望自己是只龙虾,不用承担社会责任,还可以迅速游动;他想象自己是施洗的约翰,刚被莎乐美砍了头。最后这个意象充分表明了他畏惧有魅力的女人,将美女与死亡联系起来也揭示出他对死亡抱有更大的恐惧。诗歌结尾处暗示,自我意识只是个梦,人类的声音把梦中人拉回到令人沉沦的社会现实。普鲁弗洛克代表了所有异化的个人,他们在面对社会上的各种礼仪、等级制度时,充满了无能的焦虑感和不与人接触的渴望。艾略特在诗歌的扉页附上了但丁身处炼狱中的图画,暗示出社会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地狱,无人可以逃离。

本书第六章讨论了当代著名女诗人艾德里安娜·里奇对于个人、社会与政治的诗性论述。她的诗集《生锈的遗产》思考了政治理想以及20世纪的事件,努力从恐惧、暴力和绝望中拯救希望。里奇哀叹过往理想的腐朽以及那些理想对社会与个人的影响。《生锈的遗产》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谴责政治压迫,评论理想原则的衰落,探索性别角色,但这些思想并不是采用持续的陈述或解释,而是通过情绪的渲染以及分散的观点。里奇通过一系列毫无关联、脱节的意象暗示,诗歌是人类对历史事件和态度的复杂反映,并把这些经历和思想提炼出来变成可吸收消化的内容。诗歌的难度进一步激发读者努力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努力去联系事件之间的关联,激发情感,甚至经历困惑才能感知这首诗。诗歌的标题《生锈的遗产》表明,过往的传统已经处于腐朽失修的状态,暗示这个传统以往是强大的。但是岁月已磨去了它往日的光泽。在诗歌中,诗人往回追溯她曾经坚持的理想,但是那些权威人士已经不再珍惜这些思想;可是诗人及其同伴依然觉得这些思想极其重要。甚至连诗人的政治对手的理想也腐朽了,堕落了。诗歌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沉思,哀叹这种状况的存在。

在里奇的眼里,个人与政治是相互交织、密不可分的;政治是人类经历的一部分,如果仅被简化为标语则会失去原有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力度,因此诗人采用一种有别于其他政治诗歌的形式,即通过散落在诗歌中的各种隐晦意象来间接表现诗歌的基调。在诗歌中所列举的各种无关联的意象其实都植入了诗人的个人经历,暗示着个人的态度、政治观点与事件关系的紧密性。诗歌表达了里奇对20世纪美国政治腐败的愤怒和对曾经强有力的政治原则蜕变的感伤。诗人希冀即使在受压制和动乱的政治环境中,个人的情绪反应也能为积极的改变带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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