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养成了一种爱玩水、爱鼓捣泥巴的习惯,特别是到了风天雨天,总愿意在大沙岗子上无数次地爬上滚下。用现今的时髦话来说,叫作怀有一种“恋土情结”。我们可不要轻看它,追溯一番还是颇有来历的。记得《庄子·在宥》篇里,有这样一句富于哲理的话:“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但是,应该说明,我这种“恋土情结”的形成,却并非来自书本,而是自小由母亲灌输给我的。

母亲不可能知道古圣先贤笔下的高言谠论,更没有读过源于西方文明的《圣经·创世记》,可是,她却郑重地告诉过我:咱们世上的人,都是天皇爷用泥巴捏出来的。看着那一个个动来动去、呆头呆脑的小东西,天皇爷便往他们鼻孔里吹气,一天吹三次,吹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些小东西才有了灵性,动了心思。这个胎里带来的根基,使得人一辈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求生,土里扎根;最后,到了脚尖朝上、辫子翘起那一天,又复归于泥土之中。

母亲还说,不亲近泥土,孩子是长不大的。也许是为了让我快快长大吧,从落生那天起,母亲就叫我亲近泥土——不是用布块裁成的裓子包裹,而是把我直接摊放在烧得滚热、铺满细沙的土炕上,身上随便搭一块干净的布片。沙土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烦,又可以促进身体健康,据说,这样侍候出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不容易患关节炎。

原来,那白里透黄、细碎洁净的沙子,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土特产,用处可多着哩。舀上一撮子放进铁锅里,烧热了可以炒花生、崩爆米花,不生不煳,酥脆可口。那味道,走遍天涯也忘怀不了。遇上连雨天,屋地泛潮了,潮虫乱乱营营地满地爬着,只要把沙子烧得滚烫,倒在地上,笤帚慢慢地一扫,地很快就干爽了。各家盘炕时,总要往炕洞里填进许多沙子,热量积存在沙子里,徐徐地往外散发,炕面便整夜温乎着。沙子还能治病。劳累了一辈子的老年人,常常闹身子骨酸痛,夏天找一处向阳的沙滩,只穿一个裤头,把整个身子埋进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满身透汗,酸啊痛哪,一股脑儿都跑到爪哇国了。因此,当本地姑娘嫁到外村时,在送亲车上,除了装上新做的被褥、备用的摇篮,还要特意带上几袋细沙子。

我的恋土情结达到最高潮,是在乱跑乱跳、疯淘疯炸的年龄段上。那时,整天在外面摸爬滚打,成了地地道道的泥孩儿。夜晚光着脚板在河边上举火照蟹,白天跳进池塘里捕鱼捉虾,或者踏着黑泥在苇丛中钻进钻出,觅雀蛋、摘苇叶,再就是成天和村里的顽童们打泥球仗。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加管束的,只是看到我的身子太脏了,便不容分说,将我脱得光光的,然后按在一个过年时用来宰猪煺毛的大木盆里,里面灌满了温水,再用丝瓜瓤儿蘸着肥皂沫,把我全身上下搓洗一通。

泥土伴着童年,连着童心,滋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活力。可以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泥土中摔打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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