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前一年,我奉调到省城工作,这是和家人团聚几年之后,又一次远离家门。老人家当时身体已经很衰弱了,打心眼儿里不情愿我走,但是,她知道我是“公家人”,一身不能由己,最后还是忍痛放行了。告别时,她久久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一再地嘱咐:“往后是见一次少一次了。只要能抽出身,就回来看我一眼。”听了,我的心都有些发颤,唰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后来听妻子说,我走后还不到一星期,母亲就问小孙女儿:“你爸爸已经走一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看看?”

每当听到人们唱《烛光里的妈妈》,我总是想,母亲所体现的正是一种红烛精神。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烛光,直到燃尽最后一滴蜡泪。她慷慨无私、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百般劳苦,不为名不为利,也不需要任何报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迈之后,儿子、媳妇、孙儿、孙女不要把她遗忘了。

她对个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简单,非常有限,什么锦衣玉食、华堂广厦,对她来说,并没有实际价值;她只是渴望,有机会多和儿孙们在一起谈谈心,唠唠家常,以排遣晚年难耐的无边寂寞。特别是喜欢回忆晚辈的一些儿时旧事,因为老年人终日都生活在忆念与盼望之中。

不分贵贱贫富,应该说,这是十分廉价、极易达到的要求。可是,十有八九,我们做儿女的却没能给予满足。我就是这样。那时节,整天都在奔波忙碌之中,没有足够理解母亲的心思,重视母亲的真正需要,对于母亲晚年的孤寂情怀体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体验,没能抽出时间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亲聊聊天,更谈不到给予终生含辛茹苦的母亲以生命的补偿了。

结果,老人常常深深陷于一种莫名的寂闷之中。这种寂闷,在痛苦的思念中发酵,在热切的期待中膨胀,在无边的失望中弥漫,致使老人家逐渐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丧失了生命的活力。

二十年过去了,有时看到桌上的电话,心里还一阵阵地觉着难过。现在,即使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只要拨个电话,就可以随便和家人欢谈。可是,那时家里却没有这种条件。记得到省城工作后,赶上过端午节,我想到应该给老母亲捎个话,问候问候,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于是,就往我原来所在的机关拨个电话,请为转告。听说,老母亲欣慰之余,又不无遗憾地对那位传话的同志说,她实在走动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机关去,在电话里听听我的声音,亲自同我交谈几句。

在漫长的岁月里,老人家为儿女们的成长、升腾,一步步地搭设台阶,架桥铺路。可是,她可曾料到,路就桥成之日,恰是儿女高飞远翥之时。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光明日报》曾开辟“永久的悔”专栏,如果说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亲的有生之年,特别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我在她身边的时间过于短暂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只能抱憾于无穷,锥心刺骨也好,呼天抢地也好,一切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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