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妤姐是谁?她是我的塾师刘璧亭先生的小女儿。

要看她待我的那种真诚,那份情意,简直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在我整个就读私塾期间,除了“嘎子”这个铁哥们儿,还有一个“课外指导”,就是小妤。

她小小年纪便遭遇到惨痛的不幸。十岁那年,在警察署长家充任家庭教师的母亲,因为遭到东家的奸污而含愤跳进了辽河。嫁到邻县的姐姐把小妤接了过去。待到刘先生在我们村里安顿下来,她又从姐姐那里回到父亲身旁。父亲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影响,不让她念书识字。可是,由于她赋性聪敏,又兼较长时期在私塾这种文化环境里熏陶,也懂得许多文化知识。她认识许多字,而且,会背《名贤集》《神童诗》中的不少诗句。

可能和从小就失去母爱有关系,她的性格有些内向,也比较孤僻,平素很少和邻居的孩子们交往,但与我却很合得来,用现在的话讲,共同语言比较多。我虽然小她四岁,个子却和她一般高,生就一副“孩子王”的英雄气概,又兼天资颖悟,课业拔尖,因此,很受她的青睐。每天,我到塾斋都很早,趁老先生还在吃饭,她就过来和我闲谈,还常常偷偷地拿出一些花生米和糖块给我吃。一次,她悄悄地告诉我,父亲昨天晚上犯了烟瘾,早晨起来就没有好气,让我背书时多加小心。

背书,都要站在地下,背对着老先生,面向着北墙上的孔夫子像。有几次,我从侧面的门帘缝隙看到小妤姐隐在门外的身影。我知道,她是在偷偷地听我背书,生怕我出现差错,遭到斥责。我那时特别贪玩,在复习功课时,经常从炕席上拆下一些苇篾,弯作弹弓,去弹射他人,以致时间一长,屁股底下便破出一个大窟窿。她便悄悄地把牛皮纸抹上糨糊加以粘补,有时,还趁同学放学回家,把苇席调换一个角度。这样,我也就可以继续干那种拆折苇篾、弹射别人的淘气勾当了。多少天以后,屁股底下又出现了漏洞,小妤姐便再次耐心地粘补,看不到有丝毫的厌烦情绪。遇到夜黑天,伸手不见五指,路上绝少行人,我念完三排香的“夜书”回家时,她总是拎起门后的一条木棒,往前护送一程,然后,自己再独自回去。

过大年前后,私塾临时停学几天,我便常常跟着小妤姐到前村去看戏。戏台距离地面有五尺高,用木板搭成,坐北朝南,台下挤满了看客,周边都是卖各种小吃的。到了那里,小妤姐总是先去给我买个大麻花或带窟窿的烧饼,然后,我就一边吃着一边观看。这天,我们看到了最精彩的节目。台上跑着一只金钱豹,神气活灵活现,简直和真的一样,一蹿,一闪,一跳,一滚,博得了满场的掌声。

还有一个武生,出场时,先是威风抖擞地亮个俊相,然后把一支钢叉朝着戏台上方飞掷过去,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恰好扎在戏台的柱子上。亏得他功夫到家,扎得准,不然,稍稍出了一点偏差,飞叉就会掷到台下,扎在看客的脑袋上。尽管没有出现事故,但台下的人群早已慌作一团,吓得一个劲儿地“妈呀妈呀”地乱叫,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拍巴掌喝彩。这时,武生却已踅回台后去了。我还瞪着一双眼睛,定定地等着看他的新招法,小妤姐却不容分说,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嘴里一迭连声地叨咕着:“白给咱八百吊钱,也不看了,太危险。”

在家里闲不住,我们便去村子东头看高跷秧歌。广场上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唢呐翻着样儿吹,铙钹、锣鼓敲得震天响。钻到里面一看,扮武丑的“头跷”刚好转到我们的身边。见他头戴着一顶黑尖帽,勾了个三花脸,嘴角旁留着个倒“八”字胡,手里摇着一条马鞭,左翻右摆,闪腰垫步,跳着各种秧歌的舞步。后面紧跟着大队人马,认得出来的有装扮成许仙、白蛇、孙悟空、猪八戒的人。

最有趣的是那个丑婆,身穿一套花衣红裤,耳朵上缀着两只红辣椒,手里攥着一根棒槌,嘴里还叼着一个烟管很长的大烟袋,搔首弄姿,忸怩作态,洋相百出。当她发现许仙和白娘娘正在眉目传情、亲亲热热地翩翩对舞时,便忙不迭地跳过去,抡起棒槌捣乱,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干涉。我已经看得入神,张着大嘴哈哈地笑,小妤姐却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嘟囔了一句:“你看这个老东西,烦人不烦人?”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