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鸟》
《鸟》于公元前414年演出,仅得次奖。这虽是一部以神话为题材的喜剧,但是它和当日的历史事实是有联系的。公元前415年阿尔喀比阿得斯发动西西里远征。水师出发前,雅典城内的赫耳墨斯神像于一夕之间被毁坏了。雅典人认为这是一种渎神的行为,不祥的预兆。有人怀疑是阿尔喀比阿得斯干的,想要拿他来审判,他请求暂留国内静候调查,但未得准许。水师出发后,一些有嫌疑的人被处死刑,还有一些自动逃亡,整个雅典城都笼罩在恐怖之中。阿尔喀比阿得斯到达西西里后,雅典派了萨拉弥尼亚号去传他回国,他却中途逃到斯巴达去了。雅典人判了他死罪,要拿他归案。这就是《鸟》上演前的政治大事。
《鸟》的情节如下。两个年老的雅典人,珀斯忒泰洛斯和欧厄尔庇得斯,厌恶城市的苛重捐税和诉讼风气,便离开雅典,四处奔走,想找一个可以逍遥自在的地方,安身立业。到了鸟林,他们去请教戴胜鸟,问世上有没有一个安静的乐土。戴胜推荐了好几个地方,他们都不如意。后来,珀斯忒泰洛斯建议在空中建立一个鸟国,一来可以统治人类,二来可以截断天地的交通,用饥荒来迫使天神向鸟类臣服。戴胜听了便召集众鸟来商议。二十四只各种各样的鸟(歌队)来了,一看见有这两个人(人是鸟类的世仇)在场,它们就暴怒起来,要把他们啄死。戴胜劝众鸟安静下来,听他们说话,于是珀斯忒泰洛斯告诉它们,鸟从前原是世界的统治者,劝它们恢复过去的光荣。众鸟听了,赞成珀斯忒泰洛斯的计划。这两个雅典人跟着也化成了鸟,长了翅膀。这鸟国落成以后,便命名为“云中鹁鸪国”。在庆祝新国成立、举行献祭的时候,来了一个诗人、一个预言家、一个历数家、一个视察员和一个卖法令的人,想从“云中鹁鸪国”得到便宜,但是这些投机分子都被珀斯忒泰洛斯撵走了。城墙修好后,神的使者绮霓打这儿经过,她要到人类那儿去通知他们向天神献祭,也被珀斯忒泰洛斯赶回去了。此后又有一个逆子、一个舞师和一个讼师,前来投奔,也被珀斯忒泰洛斯撵走了。这时,天神普罗米修斯偷偷的前来告诉珀斯忒泰洛斯:因为鸟国的建立截断了天地的交通,神们已经在开始挨饿,不久将有天神的使节前来求和。他去后,海神、赫剌克勒斯和一位北方的蛮神天雷报罗斯就下来讲和。珀斯忒泰洛斯要宙斯把统治权交还鸟类,还须把巴西勒亚(王权)送给他作老婆。这时,赫剌克勒斯由于想吃烤肉,便威胁天雷报罗斯,欺骗海神,使他们也同意了珀斯忒泰洛斯的条件。于是全剧以珀斯忒泰洛斯与巴西勒亚的婚礼收场。
阿里斯托芬所有的剧本都与当日的政治和社会问题密切结合,唯独《鸟》以幻想的神话为题材。这剧的思想内容到底是什么?是逃避现实呢,还是讽刺政治?关于这问题历来的学者有许多种不同的答案,其中主要的有三种。
第一种答案是阿里斯托芬预感到远征西西里的败绩,灰心政治,想在幻想中寻找安慰。这个答案并不正确,因为阿尔喀比阿得斯虽然叛国远逃,但是战事还没有显出不利的迹象,阿里斯托芬不可能在公元前414年春天就预料到次年的失败。而且阿里斯托芬所有的作品都是政治性很强的,他决不会在这时候对政治突然感觉灰心。
第二种答案是阿里斯托芬讽刺阿尔喀比阿得斯企图在海外建立新城邦,控制地中海商路,压迫伯罗奔尼撒同盟。提出这一答案的人认为珀斯忒泰洛斯暗射阿尔喀比阿得斯,那头上有三簇羽毛的戴胜暗射那头上有三只翎毛的拉马科斯(远征西西里将领之一),众鸟暗射雅典人,众神则暗射斯巴达人及其盟邦。这答案倒也有趣,但是不合事实。须知《鸟》上演的时候,阿尔喀比阿得斯已经是一个被判有罪的逃亡犯。而且阿里斯托芬对鸟国的态度是肯定的,并不是否定的。主要因为珀斯忒泰洛斯是一个正面人物(此点容后详论)。假如说诗人是在讽刺阿尔喀比阿得斯的野心,那就和他对鸟国的肯定态度不符。
第三种答案是诗人在讽刺当日的政治。许多学者企图在《鸟》中找出政治讽刺的暗示,但是徒劳无功。《鸟》中对政治的讽刺只是片言只语,譬如在红海岸安居,萨拉弥尼亚号便会“带着传票靠岸”(第147行,暗射阿尔喀比阿得斯被传一事),又如“好讼风气”可能暗指渎神案所牵涉的迫害。但是针对某一政治事件的全面的讽刺是没有的。
《鸟》的政治讽刺的稀少可以用下面的理由来解释:(一)当时广泛的民主自由受到相当的限制,譬如公元前415年通过的《绪剌科西俄斯(Syracosios)法案》就限制喜剧自由批评。(二)《尼喀阿斯和约》(公元前421年)之后,雅典曾经一度享受和平,政治上的矛盾表面上比较缓和。(三)随着社会发展的复杂化,希腊喜剧也起了质的变化,从讽刺个人和个别事件转而批评广泛的一般性问题,这就是希腊文学史上“旧喜剧”向“新喜剧”的过渡,《鸟》是过渡期间的产物。
如上所述,要用外证来说明《鸟》的思想内容是十分困难的。我们还是倚靠内证来说明。其实,《鸟》的基本主题是很明显的,即厌弃雅典的城市生活,向海外建立理想城邦。这主题决定了它的思想内容:否定方面批判雅典社会的恶劣现象,肯定方面提出理想的社会制度。
《鸟》对雅典城市的批判是全面的,而且是多样的。它批判城市生活的恶劣现象:如像诉讼、欺骗、敲诈、宴乐、奸情。它讽刺城市的各种寄生虫,如像预言家、视察员、卖法令的人、舞师、讼师,他们都是被珀斯忒泰洛斯撵走的(由此可以断定珀斯忒泰洛斯是一个正面人物)。这就是《鸟》的社会意义。所以总的说来,《鸟》是批判社会的现实主义作品,而不是逃避现实、脱离生活的作品。阿里斯托芬一贯的思想是歌颂农村,批判城市,《鸟》也是从这种思想出发的。
《鸟》的积极方面是通过鸟的形象来说明诗人的理想社会,来歌颂人民的辛勤刻苦的生活。鸟类的生活是与劳动人民的生活最相似的,鸟国就是鸟类用自己的劳动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国家,劳动是在鸟国中生存的唯一条件。鸟国中没有阶级,没有不合理的法律,没有压迫;那儿不需要金钱,也就没有剥削、敲诈、欺骗等现象。那儿没有道德的常规,一切生活是自然的生活,习惯法是唯一的法律。这个鸟国的理想国是族长制自然经济的农村的理想化,它的现实的根源是阿提刻农村的氏族公社。所以《鸟》也是从阿里斯托芬歌颂农村生活这思想出发的。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诗人对鸟国的态度是肯定的。
阿里斯托芬无疑是受了当时流行的乌托邦思想的感染。乌托邦思想是对现实不满而发生的,所以包含着批判社会和改革社会的积极性。但是,由于当时生产条件太差,一切的乌托邦思想没有相当的现实资料作为建立理想社会的根据,所以必然会流于幻想与空想,而《鸟》中的理想国思想尤为荒诞,其不同于其他理想国之处便是它以自然经济的氏族公社作为根据。
《鸟》中还有一个主题,即是对传统宗教的大胆的嘲笑。诗人借鸟权来对抗神权。剧中对宙斯的反抗、对绮霓的侮辱、对海神的嘲笑都是十分大胆的。上文已经说过,自从诡辩派兴起以来,怀疑主义成为时代的思想,传统信仰首先遭受到破坏。阿里斯托芬对于破除迷信这一点是表示赞同的,所以他在《鸟》中指出神权的衰落,暗示理性的抬头。这剧演出的时候,渎神案尚未解决,由于宗教迷信,整个雅典城正笼罩在恐怖之中,诗人提出这种破除迷信的思想,这对于当日的雅典人就像是一剂清凉散,可以使他们冷静下来。
《鸟》,就它的艺术性来说,无疑是阿里斯托芬最优秀的作品。全剧是一首富有神话色彩的美丽的诗。所有关于鸟的民间传说差不多都收在剧中了。剧中的人物和歌队化装为各种各样的鸟出入林间,五彩缤纷,最能引人入胜。诗人的想像力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就结构而论,《鸟》在阿里斯托芬现存的剧中算是最完美的。这剧的上半部写鸟国的建立。两个“插曲”的内容与主题密切联系,使观众对于剧中的动作不致有中断之感。鸟国建立后,还须争取王权,并须与天神联婚,这就使得下半部剧成为有机的发展。直到天神完全同意珀斯忒泰洛斯的条件,剧中的动作才达到顶点(第五场)。此后是退场,迅速的以婚礼告结束。至于第三、四两场里的各种穿插(穿插中来了八个雅典人)虽无助于鸟权的建立,但都是鸟国建立后的自然现象。所以总的说来,整个剧是一个有机的结构,这是阿里斯托芬的戏剧艺术的新发展。
《鸟》的抒情诗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戴胜呼唤夜莺和众鸟的小曲(第209-222行与第227-261行)、第一插曲、第二插曲里面的两节短歌和一些其他的歌都是美妙的抒情诗,其中模仿鸟声的诗句简直是天然的音籁。诗人的抒情才能这时候完全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