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财神》
《财神》于公元前388年演出。这是阿里斯托芬演出的第二本《财神》,他的第一本同名剧于公元前408年演出。他后来更把这第二本《财神》加以修改,用他的儿子阿剌洛斯的名义来重演,但是这修改本并没有留传下来。
公元前405年雅典海军在羊河之役全军覆没,次年雅典投降,内战结束。战后财产不平等问题变成了雅典主要的社会问题。这个问题的发生本来是有深远的社会经济根源:一方面是货币经济的发展、海外通商的发展、城市手工业的发展、奴隶劳动的广泛使用和战时的投机事业等等,造成城市富豪;他方面是货币经济侵入农村,破坏农村经济,土地世代相传,越分越小,收种也就随之越来越少,以致自耕农不得不借债度日,典押土地,出卖土地,少数化为贫农,大多数则于破产后流入城市,成为城市贫民,更由于城市艺工被奴隶劳动所排斥,贫民的人数更是增加。这种财产不平等的状况早已存在于公元前5世纪初叶,到了公元前5世纪末叶便急剧的发展,尤其是在战时,农村受战争的灾难,迅速破产,而城市商人则作粮食投机,变成了暴发户。然而,在战时,因为大敌当前,贫富之间的矛盾落到了次要地位上;一旦战事终了,社会尚未复原,这种矛盾便以更大的力量爆发起来,成为社会的主要矛盾。贫民对于富豪和剥削者的仇恨是很深的。爱伦堡在讨论《财神》这剧的时候就曾经说过:“革命的酵母已经在下层阶级中酝酿起来了,宗教再也没有力量阻止它了。”虽是革命的酵母尚未能酿成革命,但是从贫民当街暴动、棒打富人的事件毕竟可以看出阶级仇恨的强烈。
《财神》的情节如下。一个名叫克瑞密罗斯的阿提刻农人一生穷苦,他眼见好人贫穷,坏人致富的社会现象,便到得尔福去祈求阿波罗的神示:究竟是把他唯一的儿子教养成坏人有利,还是教养成好人有利。阿波罗叫他出庙门的时候,碰见谁就跟谁走。
本剧便从这里开场,写克瑞密罗斯和他的仆人卡里翁跟随着一个衣服破烂的瞎子。克瑞密罗斯发现了那人是财神,他就决心医治他的瞎眼,好叫他复明以后,只去找那些好人,不再登坏人的门。他打发卡里翁去召请他的邻人,阿提刻的穷苦农民(歌队)。歌队进场后,克瑞密罗斯的老朋友布勒西得摩斯也跟着跑来,他听说克瑞密罗斯发了财,疑心他从庙里偷了银钱,答应去替他收买那些政客,叫他们不要告发。克瑞密罗斯把真情告诉他的朋友之后,他们两人便准备把财神带到天医的神庙,给他医治眼病。正在这时候,穷神出现了,她责备他们要抛弃她,同他们争辩贫富的价值问题(对驳场)。她说,贫穷对人类的文化有莫大的贡献,人穷了才肯劳动,一旦人人富裕,还有什么可以逼人劳动呢?克瑞密罗斯却回答说,奴隶会替主人劳动。但是穷神却说,人人都有了钱,谁还肯去贩卖奴隶呢?克瑞密罗斯却不听她那一套,把她撵走了。他和布勒西得摩斯两人终于把财神带到天医庙上去。卡里翁也跟着前去。第二天,卡里翁回来向他的主妇报告说,财神复明了。于是克瑞密罗斯伴着财神回来。这剧的下半部表明财神复明后的自然结果。卡里翁首先说,家里富足了,应有尽有了。跟着就来了一个正直的人,他先前穷苦,现在富有了。倒霉的是一个告密人,他再也不能够靠敲诈为生了。赫耳墨斯,小偷们的主神,也来了,他饿得没办法,向卡里翁讨一点东西吃,情愿在凡人家里作一个仆役。最后,由于人们有了钱不再敬奉宙斯,连宙斯的祭司也跑来找个差事。他们便让他引导游行队,送财神到存放国库的雅典娜庙的后殿里去。全剧到此结束。
阿里斯托芬在战后主要反对财产的不平等。他站在贫民的立场上,对于贫民与富人的矛盾特别敏感。他曾经在《公民大会妇女》(公元前389年)里反映贫民对财产不平等的愤慨,主张实行社会改革,废除私有财产制。他在《财神》里反映贫民反抗富人的心理,反映贫苦农民想把社会财产还给被剥削者的天真思想。诗人对于财产的不平等,对于好人穷困、坏人富裕这一社会现象表示极大的愤概,他认为好人应该富裕,坏人应该穷困。他希望贫民摆脱穷困,可是又找不着出路,只好怀念过去,想恢复雅典民主盛世的农民权利,梦想财产平均分配的幸福生活。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不随个人意志而转移的社会经济发展已经向前迈进,进入了工商业经济阶段,由于私有财产的积累而形成的货币经济已经破坏了旧日的自然经济,基于奴隶劳动的私有财产制度已经毁灭了古老的氏族公社制度,促使自耕农于破产后化为贫民。剧中穷神反驳克瑞密罗斯的话正好说明这个历史必然性。穷是当日社会的残酷现实,是当日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是,它是生产的推动力,要是人人富有,还有什么可以逼人劳动呢?这论证是克瑞密罗斯(也就是诗人自己)所不能反驳的,因为穷神的论证是从当时的经济现实中抽绎出来的。在未来的岁月中,生产的推动力还会是穷神的鞭策,奴隶制度也还要继续一个很长久的时期。克瑞密罗斯找不到理由来反驳穷神,只好不理她的话,把她赶走,这就表示农民的革命意志。他毅然使财神复明,创造出一个使财产分配合理化的新社会制度。自然,一切违反社会经济发展的道路而创造出来的社会制度只能够成为乌托邦式的空想。他这空想,在历史发展的道路前面,不得不幻灭。然而,尽管诗人解决矛盾的方法是一种空想,他的社会认识依然是正确的。他认为社会的不合理不在于财富本身,而在于财富的分配不均,必须把劳动者应得的财富还给他们,必须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只有当人人都靠自己的劳动来致富,只有当剥削成为不可能的时候,财富才能成为一种道德的力量,鼓励好人去努力生产,迫使坏人改邪归正(如像剧中的赫耳墨斯与祭司),结果是人人皆善,人人皆富。这就是《财神》一剧的社会意义。
财神的双目失明,是容易理解的。许多古代的作家都会如此提起。这自然是由于看见好人受穷、坏人致富的社会现象而产生出来的一种想像。可是,财神既是财富的赐与者,他自己为什么连衣服都很褴褛呢?这原是诗人让财神穿上破衣服来象征当日的社会现象,来揭露当日的社会矛盾。这个象征是合乎当日的社会的真实的,因为农民所见到的社会现象的确是这样的。
《财神》是从“旧喜剧”到“中喜剧”的过渡期中的喜剧,它的特点是:
(一)整个剧情很温和。原因是由于作者所处理的是社会的一般性问题,很少涉及时人时事。
(二)歌队完全失去了它的重要性。合唱歌只有一首,剧中有七八处只标明“歌舞”,并没有合唱歌。“插曲”也没有了。本剧里的歌队的功用主要是表明时间的过去(一场歌舞之后,剧里的时间往往已经有了改变),它对于剧情的发展并不起什么作用。
(三)剧中所描写的是现实生活,现实人物。剧中的人物比前面各剧的人物较为个性化。例如,克瑞密罗斯的妻子就是一个有特性的妇女,希腊文学上第一个滑稽的女人物。她很相信卡里翁的话,大惊小怪。她回答卡里翁的话使得卡里翁的叙述更有风趣。奴隶人物也第一次在喜剧里占有重要地位。卡里翁直接参加剧中的动作,他邀请歌队,唱《圆目巨人歌》,报告医治盲眼的经过(至于叙述他在庙里偷汤的一段则是剧中最精彩的部分)。他可以骂主人,可以随便开玩笑。这种卤莽的奴隶成为后来的“新喜剧”和罗马喜剧的典范。
本剧的结构有些像《阿卡奈人》,上半部写财神的复明,下半部写复明以后的自然结果,这仍然是“旧喜剧”的一般结构。
《财神》不失为一部有趣的剧本,在古代、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最受读者欢迎,现存的抄本还有146本之多。其所以受欢迎,主要是由于文字的平易、风格的雅致与问题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