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阿卡奈人》

二 《阿卡奈人》

《阿卡奈人》于公元前425年演出。这剧的中心思想是主张和平,反对内战。

内战是怎样发生的呢?一方面是由于经济的矛盾。上文已经说过雅典海上势力的强大特别侵害到伯罗奔尼撒同盟的经济利益。斯巴达的盟邦埃癸那同雅典争夺海外市场,竟于公元前456年被雅典攻陷。科任托斯和墨伽拉也在同雅典争夺南意大利和西西里的市场,彼此间的经济矛盾十分尖锐。另一方面是由于政治的矛盾。斯巴达时常想要破坏雅典的民主制度,瓦解得罗斯同盟,伯罗奔尼撒同盟的诸盟邦庇护雅典的政治流亡人,而雅典则成为斯巴达的敌对分子的居留地,这就使得这两个集团的关系日益恶化。上述两种矛盾都是战争的主要原因。

雅典曾经和斯巴达集团于公元前445年缔结三十年和平协定,但是到了公元前435年以后的几年间,科任托斯和它的殖民地起了纠纷,雅典两次出面干涉,斯巴达集团便认为雅典破坏了和平协定,这是战争的主要导火线。科任托斯同雅典冲突,曾经得到墨伽拉的支持,雅典便借口墨伽拉人垦拓了雅典的圣林,于公元前432年颁布禁令,不许墨伽拉船只进入雅典和得罗斯同盟诸盟邦的各商港。这是战争的另一导火线。

战争于公元前431年爆发。斯巴达国王阿喀达摩斯首先率重甲兵进袭阿提刻,驻军于阿卡奈。他竭力破坏这乡区,以为这样可以刺激阿卡奈人,使他们怂恿雅典人出城决战,但是伯里克理斯坚守不出,只令海军进袭伯罗奔尼撒沿岸,把整个半岛包围起来。同年秋,斯巴达兵退,次年再度侵袭阿提刻,蹂躏农村更为惨烈。雅典城内因为人口拥挤,街市不洁,于公元前430年发生大瘟疫,同时粮食缺乏,开始饥荒。公元前428年发生密提勒涅(Mytilene)城的叛变。这时候雅典的当权人是皮革商克勒翁。叛变平定后,克勒翁竭力主张严惩密提勒涅人,怂恿雅典公民大会通过决议,把密提勒涅人,不论贵族党人或者民主党人,一律处死。次日大会重开,另作决定,只处死首要人物一千人。雅典的严厉政策于此可见。诗人在《阿卡奈人》第642行里指点出那些盟邦的人民是怎样受雅典的“民主”统治的,他的意思就是暗责这种上邦政策。

以上是内战的起因和战争初期的情况。

《阿卡奈人》的“开场”写一个主张与斯巴达人议和的农人狄开俄波利斯首先进场来等候公民大会开会。大会不让主和的阿菲忒俄斯讲话,竟把他赶走。狄开俄波利斯在气愤之下,便私自派阿菲忒俄斯去同斯巴达人议和。他议下了三十年海陆和约后,便带着他一家人举行乡村酒神节游行。

但是那些阿卡奈人(即剧中的歌队),因为他们的葡萄藤被敌人毁坏了,主张向斯巴达人报复,听说有人媾和,便出来反对,要惩罚狄开俄波利斯。狄开俄波利斯只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说服他们。于是他在讲话之前先向欧里庇得斯借来了一套破衣服穿在身上,以便取得那些阿卡奈人的同情。狄开俄波利斯在“对驳”场里对阿卡奈人说,他也恨斯巴达人,因为他自己的葡萄藤也被敌人割掉了,可是讲到战争的责任,却不能只怪斯巴达人,雅典当局也难辞其咎。因为,当初原是伯里克理斯为了他的情妇所养着的妓女被墨伽拉人抢走,一怒而封锁墨伽拉的市场,墨伽拉人不得已央求斯巴达人出来转圜设法,请雅典人撤消禁令。斯巴达人斡旋毫无结果,于是战争就爆发了。狄开俄波利斯这话只说服了半队歌队。另一半队便请出当时主战派将领拉马科斯来支持他们。狄开俄波利斯向他们指出拉马科斯是一个只拿官俸而不肯卖命的人,战争只是对于那些主战派的军官才有好处,因此他们也就明白过来,不再反对和议。此后是“插曲”。歌队长这时候直接向观众说起诗人对城邦的贡献和他所起的教育作用。他说他曾经向雅典人指点出雅典对待盟邦的高压手段;他奉劝他们不要听信外邦人的阿谀,不要上他们的当。此后,狄开俄波利斯因为已经独自与斯巴达人订立了和约,便开放和平市场,于是有一个墨伽拉人为饥饿所迫,把他的两个小女儿当猪来卖给狄开俄波利斯。此后进场的是一个玻俄提亚人,他很富有,也带着许多鸟兽来卖给他。后来狄开俄波利斯准备赴“大酒钟节”宴会,拉马科斯却准备去守关口。在“退场”里,狄开俄波利斯赴宴归来,喝得醉醺醺的同两个吹笛女取乐;拉马科斯却自战场上受伤回来,叫苦连天。

《阿卡奈人》的政治作用首先在于扫除民众中的主战心理。当日主战派的人数很占优势,包括全体工商业界和一部分乡下人(如像本剧里的阿卡奈人)在内。工商业界受了政治煽动家的鼓动和挑拨,竭力主战,想藉战争来维护和发展他们的经济力量。至于一部分乡下人则是因为受到战争的损失,竭力主张向斯巴达人报复。诗人用阿卡奈人来代表主战派是有历史事实作为根据的。阿卡奈人自来就英勇好战,他们的乡区于内战爆发时竟出动了三千名重甲兵,这是一个颇不小的数字。他们看见敌人驻在他们的家乡,看见家园被毁,葡萄藤被拔掉,他们更痛恨斯巴达人,很想出城一战。诗人借狄开俄波利斯的口来说明战争的责任不能完全推到斯巴达人身上,雅典当局也难辞其咎(第三场)。那些代表主战派的阿卡奈人一旦明白了,他们的心理立刻就完全改变了。诗人就这样扫除主战的心理。

本剧的第二个政治作用是指出希腊民族的同室操戈是非正义的战争。内战期中以墨伽拉人所受的祸害最为惨重。战争的第一年伯里克理斯就亲自统率一万三千重甲兵、一百只战舰进攻墨伽拉,尽毁了墨伽拉人的农作物,使得他们无以为生。雅典人还通过一条法案,规定对墨伽拉永不讲和,并且要杀掉阿提刻境内所有的墨伽拉人。雅典的将军于就职的时候要发誓每年攻打墨伽拉两次。雅典人攻打墨伽拉另有作用。他们在军事上处处失利,想重振军威,又不敢北上犯玻俄提亚,只好拿这弱小可欺的墨伽拉来出出气。诗人借墨伽拉人卖猪一景(第四场)来表明战争的残酷,这一景表面上很滑稽,骨子里是很凄惨的。至于没有十分受到战争的祸害的玻俄提亚人却还过着富裕的生活。

本剧的第三个政治作用是把和平与战争作为对比,令人知所选择。狄开俄波利斯准备去赴“大酒钟节”宴会和拉马科斯准备去守关口一景(第六场)是和平与战争的鲜明对比,这一景是很著名的。诗人在“第二合唱歌”里描写和平的美丽与战争的凶恶,这也是一个对比。至于狄开俄波利斯庆祝乡村酒神节一景(进场)则给观众以和平的远景。诗人用这种形象化的手法来描写和平与战争,这几个画面是很能打动人心的。

诗人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是雅典帝国政策所招致的后果,是雅典和斯巴达的内讧,是非正义的战争。这种战争满足了政治煽动家(如像克勒翁之流)的野心,满足了工商界富人的贪欲,满足了好战的将领(如像拉马科斯之流)的虚荣,却给城邦带来莫大的损失,给农民带来莫大的灾难,所以诗人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坚决加以反对。他主张希腊各城邦互相友好,互相通商,共同准备再对付波斯人的侵略,而不是互派使节去向波斯国王求援乞助,以致中了这真正的敌人的毒计。

诗人在本剧里提出农村的片面媾和,让玩火的人自己烧死。在内战初期,诗人只注意到阿提刻农民所受的痛苦,因此向他们指出战争的责任与和战的利弊。诗人后来在《和平》(公元前421年)一剧里号召全体希腊人起来拯救和平。那时候诗人进而注意到全希腊人民所受的痛苦和他们的和平愿望,因此向他们提出共同拯救全希腊的口号。诗人的和平思想推广了。往后,诗人更在《吕西斯特剌忒》(公元前411年)一剧里呼吁泛希腊的和平与团结。那时候,诗人看出为了争取和平,不但要动员男子,还须动员妇女;不但要大声疾呼,还须采取实际行动,发动政变来中止战争。诗人的和平思想完全成熟了。

然而诗人并不是无原则的反对战争,他反对的是希腊各城邦的自相残杀,对于马拉松时代抗击波斯侵略的卫国战争他却称赞不止。他在本剧里就赞美过阿卡奈人是“老英雄”,“在海上拼得了多少次胜利”,“在马拉松追赶过敌人”。

《阿卡奈人》除了反对战争而外,还涉及一点文艺批评。诗人在剧中讽刺欧里庇得斯把他的角色穿上破烂衣服来引起观众的怜悯(第二场)。本来,欧里庇得斯的办法可以使悲剧更接近现实,但是,在阿里斯托芬看来,借道具来帮助戏剧效果正表示作者的低能。阿里斯托芬后来在《地母节妇女》(公元前411年)一剧里责备欧里庇得斯描写妇女的病态心理,表现妇女的激情冲动,以致引起社会对妇女的轻视。他更在《蛙》(公元前405年)一剧里责备欧里庇得斯创造出一些油腔滑调的、不健康、不道德的人物。总的说来,诗人所重视的并不是文学的技巧,而是作品的思想性和教育意义。

就《阿卡奈人》的艺术性来说,首先,剧中的情节很是荒诞,但是反战的主题则是很现实的。剧中的私人媾和、个人市场、酒代和约、人当猪卖以及把告密人作陶器运走都是些大笑话。至于对主要将领(拉马科斯)的侮辱、地点的几经变换(由公民大会会场换成三个住家地点,还换成乡村酒神节游行的地点)以及阿菲忒俄斯在只够念四十多行诗的时间内赴斯巴达媾和,往返七八百里路,也近于荒诞。但是这种夸张处理和对地点与时间统一律的破坏是喜剧的传统所容许的。

本剧的结构,前半紧凑,后半松弛。“插曲”以前的各景是剧情的自然发展,各景之间尚能彼此衔接(只是有关欧里庇得斯的“第二场”算是一个穿插),歌队的动作也和剧情的发展连接在一起。至于“插曲”以后的几场则只不过表明和议的后果,它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联系,歌队这时候差不多变成了旁观者。

剧中的动作是多样的,变化很快(诗人后来在《公民大会妇女》第582行里说过,喜剧的动作进行要快),个别的场面十分动人,例如对欧里庇得斯的嘲笑一景(第二场)、墨伽拉人卖女一景(第四场)和拉马科斯准备出发一景(第六场)都是有声有色的。

希腊“旧喜剧”没有多少性格描写,但本剧却写出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爱好和平的农民和主战的将领)。狄开俄波利斯是老实的农民的典型,他头脑清醒,有胆量,有机智,说话俏皮,善于驳倒对方,令人信服。这是诗人最喜爱的人物,他甚至借他的口来叙述他自己怎样受过克勒翁的迫害。至于拉马科斯则和狄开俄波利斯相反,他头脑糊涂,虚荣心大,喜欢夸口,外强中干。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出当日主战派的典型人物。

本剧的内容很丰富,牵涉很广。诗人对于他所痛恨的一切,如像主战派的冥顽、雅典对待盟邦的残酷、外交政策的愚蠢、政治煽动家的欺骗、城市生活的堕落、好讼风气、诡辩学说、告密敲诈以及文坛上的不良倾向,都一一加以无情的讽刺;对于他所喜爱的一切,如像马拉松时代的卫国精神、邦际间的友善、诚实勤劳的农人以及乡村生活与自然风景的优美,则加以热烈的赞颂。这无异是诗人替他未来的创作写出了一个总的提纲。

《阿卡奈人》虽不是诗人的杰作,但无疑是一个成功的作品。这位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诗人在内战初期就勇敢的担负起为和平而奋斗的历史使命。从古到今,很少有人敢于像他这样当着为数甚多的反对派大声疾呼,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他在这次的喜剧竞赛里竟夺得了头奖,可见他的政治宣传并没有引起反感,而他的艺术力量则已经收到了很大的效果。

  1. 参看《阿卡奈人》第533-534行。
  2. 见品达洛斯的第二首《涅墨亚歌》(Nemea)。
  3. 见图库狄得斯的《历史》第二卷第21节。
  4. 见《阿卡奈人》“插曲”的“后言首段”。
  5. 见《阿卡奈人》第377行以下一段。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