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夏济安致夏志清　1959年8月18日

志清弟：

今日发出电报，请你相助写篇《诗经》：Book of Confucius Odes，形式如附上者，约1200字，并注明英译本的出版社，最好不要quote，只是直说你的话。因出版人怕版权纠纷，请用triple space打，duplicate，寄FRANK N. Magill, 607 Los Robles Ave., Flintridge, Pasadena 3, California。我先写信给Magill，告诉他《诗经》也许写不出来，拟请我弟帮助，你的寄去，他不会以为怪。信上讲24日以前要寄到。你于星期五航空寄出还来得及，这对于你想很容易。我实在没有功夫兼顾。本星期内要赶写那三篇东西，虽文章不难，但是赶起来总很吃力。

我在Seattle日子无多，若无Magill之事，可以快活得多。最近应酬又是特别的多。去看了两次戏，学校的school of drama同时经营三个剧场，终年不断，有三出戏上演，成绩斐然。我去看了Kiss Me, Kate⁽¹⁾（百老汇式Musical），与The Trojan Women⁽²⁾，演得都不错。今天晚上原定有人去约看J. B.⁽³⁾，我想在家打字，不去。晚上时间最宝贵，偏偏晚上都有约。星期六、星期天也很少能出空身体在家的。洋人星期六、星期日出去玩，其实我们中国人精神恐吃不消，如要工作比得上洋人，这种生活方式不能学。

昨天晚上（星期一）是U.W.欢送Jensen⁽⁴⁾。Jensen是教日本史的，似乎是个很聪明温顺的人。下学期转去Princeton教书。宴会在中国馆子“洞天”，摆七桌，大喝sake（洋人自己带来的，饭馆不许卖）。洋人更有猜拳者，其闹猛情形台北、上海的上等馆子都看不到的。饭后余兴，又大闹，节目之一是表演“Jensen在Princeton”的话剧，由Mckinnon演Jensen，别人分饰Princeton的历史系主任、训导主任、P.R.O.Man、管人事的副校长、某某二科学家等。开头非常滑稽，后来笑料用完，重复开头的笑料，便觉差劲了。这种欢送会倒是别开生面的。请客以Far Eastern为主，别系教授也有参加的，别系的人看见dinner party（吃饭时）如此闹法，恐怕要皱眉，我曾向Pressly⁽⁵⁾道歉。

最近看《东周列国志》，很感兴趣。这是我第三次看，事情与人名还是记不大清。你曾读《左传》，对春秋时代动人的事迹，一定知道不少。我最感兴趣的，是孔子以前的中国道德生活。那时荒淫无耻之事极多，但是可歌可泣的事情亦有不少。孔子以前，仁义也是有人讲的。这种历史研究一定很有趣：中国道德规律和观念的历史起源与孔子的贡献——这些似乎还没有很多scholars做过（冯友兰哲学史中似乎讲起一点）。管仲提倡礼义廉耻，在孔子之前；百里奚于未遇时，欲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轻失身于人，仕而弃之则不忠，与同患难则不智……’”后来公孙枝劝秦穆公用百里奚，说他：“贤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谏而不谏，是其智；从虞公于晋而义不臣，是其忠……”忠智这些字，那时评定人物时已常用。孔子弟子常常去问他：某人可以算“仁”吗？孔子说还不够。“仁”这个概念当时想亦很流行，孔子只是想redefine它。《五经》是在孔子之前的书，加上各种legends与precedents（如“汤放桀，武王伐纣”，尧舜禹等），中国的道德观念是否从这些东西形成的？儒家捏造歪曲事实可能也有，但是周的社会组织系于某种道德规律，是没有问题的。这是个研究的好题目。老子等各派思想，在思想形成之前，大致都可找到照此种思想“实践”的人。你的书要为《诗经》耽搁两三天功〔工〕夫，很抱歉。

张天翼的书只许在图书馆里看，我翻一下就还掉了。你介绍的小说都没有看，很遗憾。所引的文章，不会占两页，因为那段描写起自第三或第四行，一页的字是很多的。你改为creepy比较好得多。

别的话等我把文章赶完了再说吧。专此　即颂

近安

Carol、Joyce前均此侯安

济安

八月十八日

(1)　Kiss Me, Kate（《吻我，凯特》，又译《野蛮公主》），根据莎士比亚《驯悍记》改编的音乐喜剧，1948年在纽约百老汇首演。柯尓·波特作曲兼作词，1953年米高梅将此剧搬上银幕。

(2)　The Trojan Women（《特洛伊女人》），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于公元前415年所著悲剧，描述特洛伊战争结束后，男子尽被杀，女子沦为奴隶的故事。1971年被搬上银幕，由凯瑟琳·赫本、瓦妮莎·瑞德格瑞夫、詹妮薇芙·布卓等主演。

(3)　J. B.，美国诗人、剧作家阿奇保·麦克利什（Archibald MacLeish）根据圣经故事《约伯记》所编的诗剧，1958年12月在百老汇首演，伊利亚·卡赞导演，雷蒙德·玛希、克里斯托弗·普卢默主演。

(4)　Jansen，应指Marius B. Jansen（1922—2000），美国学者、历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日本史荣休教授，曾任美国亚洲研究协会主席。代表作有《日本与孙中山》（The Japanese and Sun Yat-sen）、《日中关系》（Japan and China: from War to Peace, 1894–1972）等。

(5)　指Thomas Pressly，时任华盛顿大学历史系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