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夏志清致夏济安　1959年8月11日

济安哥：

最近三封信都已看到了，许多reference的出处都已找到，谢谢。张天翼小说，我译得不妥处，你给指正，非常感激。我改用creepy此字，不知你觉得如何？上次信上嘱你借《文艺报》，隔两三日知道书已借到了，即打个电报给你，想电报及时赶到，你没有把书寄出。目前我在看1957的《文艺报》，此卷大如莎翁first folio，里面全是攻击的文字，虽然朱介凡⁽¹⁾、东方既白⁽²⁾关于反右运动的事情讲得大体都很正确，但非自己翻过原文不放心。《文艺报》上有一个西洋文学家及翻译家座谈会的记载（在鸣放时），可得知我们所认识［的］人在大陆做些什么事。钱锺书夫妇（杨绛还发言）、袁可嘉都在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做研究员，王佐良在北京外［国］语专门学校当教授，杨周翰、吴兴华在北大当教员，他们虽无苦闷，情况大概还是算好的（王佐良发言：以钱锺书学问的渊博，不能在大学教书，很是可惜）。卞之琳、冯至⁽³⁾等都于1956年当在〔上〕党员了（茅盾倒并非党员），何其芳⁽⁴⁾以党干地位主持中国文学研究，势力极大，连吴组缃⁽⁵⁾都有微言。大陆文学界周扬以下最重要的人是：邵荃麟⁽⁶⁾、刘白羽⁽⁷⁾、何其芳、林默涵⁽⁸⁾等。

今天收到马逢华信，他要去Berkeley, 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做Research Associate了，他的论文导师也在那里，所以有照应，在那里一两年，一定可以换到较好的教书职位。马逢华信上还提到钱锺书，宋奇文章的事，你自己帮了我不少忙，还不算数，到处替我问人，实在很使我不好意思。不巧的是，《宋诗选注》此书一定未受到什么清算，钱氏在书上特别感谢郑振铎⁽⁹⁾、何其芳两位党干，序中更quote了毛泽东，况且是学术性质的书，不会出大毛病的。程靖宇爱exaggerate，他也不晓得我对大陆文坛情形很注意，可能撒了一个大谎，害得你代我到处问人，花了不少时间查书，我除了感谢之外，只好向你道歉。程靖宇本人一直没有信来，即是并无此事的铁证。所以这笔案子，你也不必再问人了。（民盟造反时，京剧界李万春也响应，被清算。）

张天翼那段quote，相当长，可能占两页，你凭记忆可想起是否全在52页上，抑52—53，或51—52。你如有书，信手一查最好。读书中《砥柱》《在旅途中》《中秋》三篇小说，相当精彩，可以一读。

张心沧所介绍的那事，我想大概是不成问题的。你那一段英文我也看了，可能写得太长一点，但你文气很盛，假如全信一鼓作气，写得这样，看信人一定会被impress的。你去剑桥也好，你的wit英国人一定会欣赏的，剑桥有什么中文专家，我也弄不清楚。你最好在第一年发表几篇文章，使他们吃惊一下，以后联〔连〕任是有可能性的。剑桥有Leavis及其他critics、学者，和他们谈谈也是很得益的。Magill Master Plots一书我也用过，所需要的只是人物、plot，简评而已，你把这几个synopses写得如何了？你transliterate中国名字，可能靠不住，最好每个字都查字典，Matthews即可。但必须先读Matthews的序言，因为有几个音Matthews［的］记录方法是和Wade-Giles不同的。卞之琳译了Hamlet，只拿到一千元左右。梁宗岱译了《浮士德》part I，被书局退回，说已有“郭老”的译本了。傅雷⁽¹⁰⁾、周煦良1957年都发了些言。一年前，Time有一段消息，讲的可能是傅雷，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

关于新旧小说描写上海情形，还是下次再谈罢。上星期六把The Sawbwa一书当闲书看了，黎氏⁽¹¹⁾把《纽约客》的文体改得简单化了，写得极普通，文字错误处也有（如such an xx, xx, xx, etc.），幽默也极轻淡，只好算本劣书。上星期New Yorker（Aug. 8）有一篇Zen的“The Art of Tennis”，看得我捧腹大笑，几年来我看书还没有这样大笑过。你对“Zen”也有所研究，看后必有同感。可托人译后载在《文学杂志》上。

这期PR我也翻看过，Trilling开场白那段滑稽，可能imitate Frost or □□□⁽¹²⁾的。关于Frost文章有Warren的一篇in praise（in Selected Essays），Winters一篇（in The Function of Criticism）痛骂，这两篇看后，对Frost也有一个大概的认识了。Frost的诗我看不怎么样好，虽然他的东西，我看得不多。美国批评恐怕最〔只〕有南方保守、纽约liberal（犹太人，Ed. Wilson自己倒是道地美国人）两派，其余的不足道了。

看了Alias J. James⁽¹³⁾，觉得不太滑稽，可能你说了一阵“诛仙阵”，我对它期望太高了。Hope最后一张滑稽片是Lemon Drop Kid ⁽¹⁴⁾，以后就渐渐退步，最近有两三张他的片子，都没有看，loyalty不能长久sustain，对我自己也很感regret的。

你前信上，述了许多翻译方法的补充，我可以放一部分到文章里去，明天预备带Joyce到附近小城去看马戏Clyde Beatty，不多写了，自己身体当心，冷热小心，即颂

暑安

弟　志清　上

八月十一日

［又及］张心沧的地址是H.C. Chang. No.8, University Compound, Singapore 10。上次忘了附给你了。

(1)　朱介凡（1921—？），湖北武昌人，民间文艺学家，代表作有《中华谚语志》《中国谚语论》《中国歌谣论》等。

(2)　东方既白，系作家徐訏（1908—1980）的笔名。

(3)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州人，诗人、翻译家、学者，曾为浅草—沉钟社社员，北京大学毕业，曾留学德国。回国后，先后任教于同济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代表著作有诗集《昨日之歌》《十四行集》等，译作有《海涅诗选》《德国，一个冬天的神话》等，研究著作《论歌德》《杜甫传》等。

(4)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曾任《新华日报》社长、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等。代表著作有诗集《夜歌》《预言》，散文集《画梦录》，评论集《关于现实主义》《关于写诗和读诗》《论<红楼梦>》等。

(5)　吴组缃（1908—1994），原名吴祖襄，安徽泾县人，作家、学者，曾任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教授。代表作有《山洪》《一千八百担》《说稗集》《中国小说研究论集》等。

(6)　邵荃麟（1906—1971），原名邵骏远，浙江慈溪人，生于重庆，作家、评论家。代表著作有小说《英雄》《喜酒》，剧本《麒麟店》，评论集《论批评》《邵荃麟评论选集》等。

(7)　刘白羽（1916—2005），山东潍坊人，生于北京，作家，历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文化部副部长、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人民文学》主编等职。代表作有《踏着晨光前进的人们》《火光在前》《红玛瑙集》《第二个太阳》等。

(8)　林默涵（1913—2008），原名林烈，福建武平人，文艺理论家，曾任《解放日报》《新华日报》编辑，1949年后历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宣部副部长、文联党组书记等职。代表论著有《在激变中》《关于典型问题的初步理解》《现实主义还是修正主义》《林默涵劫后文集》等。

(9)　郑振铎（1898—1958），福建长乐人，生于浙江温州，作家、翻译家、文学史家。代表作有《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研究》《中国俗文学史》等。

(10)　傅雷（1908—1966），字怒安，号怒庵，上海南汇人，翻译家、美术评论家。曾合办《艺术旬刊》、主编《时事汇报》、合编《新语》月刊等。20世纪40年代起，致力于法国文学翻译，翻译了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伏尔泰、梅里美等名家的名作，代表译作有《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约翰·克利斯朵夫》《老实人》《嘉尔曼》《艺术哲学》等。

(11)　黎氏，指黎锦扬。The Sawbwa指黎锦扬的小说The Sawbwa and His Secretary（《土司和他的秘书》）。

(12)　此处英文字无法辨认。

(13)　Alias J. James（Alias Jesse James，《糊涂劫车案》，1959），滑稽西部片，鲍伯·霍普主演。夏济安1959年6月16日给志清的信，大力推荐。

(14)　Lemon Drop Kid（《柠檬糖小孩》，1951），西德尼·朗菲尔德导演，鲍伯·霍普、玛丽莲·麦斯威尔（Marilyn Maxwell）主演，派拉蒙影业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