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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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的故物

一位德国藏书家说:“一个藏书家的大多数藏书曾经属于别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般说来,书籍更换主人的频率与人类世代交替的频率是大致一致的。”如何证明一本书“曾经属于别人”,最直接的物证就是该书留有原书主的“签名或印记”。

姜德明先生在《知堂的旧物》里说:“倒退二十年,在北京的旧书店里,若想找几本有名人藏书印记的书还是不难的。比如有周作人签名或印记的,我就收藏了几种,友人中也曾收过这类书。”姜先生此文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倒退二十年”,即六十年代,当然是六十年代前半叶,后半截就运动了。

张铁铮先生在《知堂晚年轶事一束》中称:“一九六六年,红卫兵兴,知堂老人被迫说明有三页鲁迅手稿赠送给我了。于是红卫兵勒令我交出手稿,后来这三页手稿归北京鲁迅博物馆入藏了,这当然比保存在我个人手里为好。可是,就在当时那样的情势下,为了避祸,我烧掉了解放后知堂老人来信一百余通,还有字幅、《往昔》诗册、扇面、周氏著作、照片等,无一幸免。当时痛心疾首,徒唤奈何而已。今日重提此事,言之尚有余恫。”

与张铁铮相同经历的不乏其人。周黎庵写道:“所以有幸保存他(周作人)的二百多封信札,确实是我珍藏的拱璧。当然,经过浩劫,连他为我书写的几幅条幅,恐怕早已化为云烟了吧。”(《周作人与〈秋镫琐记〉》)

金性尧与周作人有交往,其藏品下场与上面两位同,只不过金性尧想得开一些:“还有一本《儿童杂事诗》,是他(周作人)用毛笔写了邮寄送我的,寄来后也没有细阅。这些东西,如果不遭劫,也不过藏在箧笥中,不见得会拿出来玩赏,一旦失去,就会念念不忘。世间事物的得失,往往如此。”(《叶落归根》)

张周金三位与周作人是友人的关系,所以三位所藏似应称为“现货”而非“旧物”。时间又往前走了二十多年,所有的“现货”均蜕变为“旧物”,然后一代一代收藏下去。

常任侠稍幸运:“我所保存的启明先生的纪念品,只有一张条幅,一把折扇”。虽然并非“片纸不留”的下场,但是亦损失惨痛,尤其相对于他先前的收藏——“包括他们发表文章的报刊,也都在保存之列。当一九三七年的春天,战事将起,我把启明、鲁迅先生的翻译和著作的各种初版本、成套的文艺杂志,共包装了三十多箱,运回故乡,在颍上东学村我的故居保存起来”;“知堂和我通过不少笺札……在‘文革’时,我把这篇文稿和信札,包起来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不料我的室内在‘文革’时被洗劫一空,这包珍藏品再也见不到了。”(《回忆周作人先生》)

我的书友几乎每位都藏有“周作人签名或印记”的书,柯卫东君甚至藏有鲁迅印记的书(《淮南旧注校理》),我在他家亲见目验,他自己也把这段奇遇写进《旧书的随笔集》。胡桂林君在报国寺地摊以一百元得周作人签名送给尤炳圻的《药堂杂文》,杨小洲所藏《夹竹桃顶针千家诗山歌》《汤海若问棘邮草》亦为周作人钤印本。

“我有你没有”,这是收藏圈通行的尴尬事,“大家都有唯你没有”,更是尴尬中的尴尬,简直无地自容。十几年前在潘家园地摊听到两人对话,甲问乙:“你有猴票吗?”乙回答:“瞧你这话问的,没猴票还能说自己集邮么!”

二十几年遛旧书店的时光,周作人的东西见到过几件,却从来没有动过“买心”,实质是买不起。自己买不起倒是动员友人买,方继孝先生收藏有周启明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一通信(带信封),一千五百元,他拿不准,我说你买吧,没错。柯君在报国寺地摊见到一件周作人小品,开门的货,真是惹人喜爱,五千元。柯君与我经济相仿,观赏半晌,最后不是一咬牙买下而是一咬牙走掉。这两件事距今已十四五年,我曾经对抱怨书价的朋友说过:“不是书价高,是你收入低。”

如今的我,对于藏书这档子事情,似乎“无大所谓”了,早已过了“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激情年代。也许这种消沉与低落,源于长久的“见不着让人心动的货色”。

到底让我等到了一件“知堂的故物”,它填补了我藏品和心灵的一处空缺。故物到手,死水微澜,查查相关资料,写一篇温梦录,仅此而已。

这件周作人故物是本英文书《数世纪的人物》(Figures of Several Centuries),作者西蒙士(Symons)。一九一六年初版,黑皮精装,原外护封已失。书为毛装本,上口刷金,下口毛边。三九八页。书名页钤阳文“周作人印”,正文首页钤阳文“苦雨斋藏书印”。

按照旧说法“一字千金”,这本西洋书要算价就算“一印千金”好了,我正是两千元买的。

除了这两枚印,书里还有三枚“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藏书章。周作人藏书何以流失到陕西?止庵说周作人女婿杨永芳曾在陕西工作,这可能是线索之一。

周作人的藏书印,先前我在一九三四年《文艺画报》上见过两枚。

虽然我看到这书这印之初,已确定不是假货,但还是咨询了止庵。止庵给我发了一个邮件“找着周作人与你买的那本书(不是别的书)的关系了”——“凯沙诺伐是十八世纪欧洲的一个著名不道德的人物,因为他爱过许多许多的妇人,而且还留下一部法文日记,明明白白的纪述在上面,发刊的一部分虽然已经编者的‘校订’还被归入不道德文书项下,据西蒙士(Symons)在《数世纪的人物》中所说,对于此书加以正当的批判者——至少在英美——只有蔼理斯一人。凯沙诺伐虽然好色,但他决不是玩弄女性的人。”(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文艺与道德》,原载一九二三年六月一日《晨报·文学旬刊》第一号)

还有一个收尾的工作,于周作人日记中找到购买此书的记录,一九一七年日记附一九一六年书目十二月项下:数世纪ノ人ケ英文シモエス。周作人或签名或钤印或题了上款的书籍,未见得属于“故物”的范畴,而这件《数世纪的人物》确为知堂的故物,其意义有别于一般的签名本。

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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