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兰签名本

李香兰签名本

二十几年前一起访书的朋友,今已星散,各奔前程。结交最早也是离开最早的一位,在党校上班的立新兄,已经十几年不通音问。立新聪明,写一手好字,起先他收集创刊号,集了约两年,转集签名本及字画。某次中国书店古旧书市,我淘得一册老连环画,记得好像是“土改”内容,封面上有叶浅予写的好多字,二十块钱,立新说“我集叶浅予的东西”,我顺手就让给了他。最后一次在报国寺书摊碰面,立新对我递上去的一本旧书毫无兴趣,敷衍了两句便走开了。我说立新聪明,因为他收集的签名本(大多是一两块钱买到的)今天可是大热门,而他的签名本大都是丁玲、冰心、钱锺书、启功等大名头。至于立新的字画收集到了什么程度,我就不大清楚了。在一张文化报纸上,立新刊出一篇文章并附了图片,图片是张伯英(一八七一—一九四九)的一副对联。

我于签名本的反应真是很迟钝,现在悔之已晚。前向一位朋友在日本旧书铺碰到一本李香兰签名本,问我有兴趣么,我马上说请帮忙买下来。现在书到手,不禁骇笑,以前有大把的机会不去留心签名本,如今却要自域外寻求,虽然我另有一层买这书的意思,毕竟有点儿“劳师远征”。

这是本日文书,一九九三年出版,书名『戦争と平和と歌 李香兰心の道』。作者署“山口淑子”,李香兰战后被遣返日本,遂即改用本名“山口淑子”。签名内容为“小林一三六樣 惠存 山口淑子”。“樣”即中文的“先生”。我的一位朋友对于赠书题写“惠存”一直不大赞成,他认为不如“赐教”“雅正”之类。事实也的确如此,世间那么多敬请友好惠存的东西,怎么没隔多久即落到不相干人的手里。

李香兰,本名山口淑子,祖籍日本佐贺县杵岛郡北方村。父亲山口文雄一九〇六年来到中国东北,在“满铁”所属的抚顺煤矿任职。一九二〇年二月十二日,李香兰出生于沈阳东郊北烟台(今属辽宁灯塔市),取名山口淑子。一九三三年因父亲的关系认奉天银行经理李际春为义父,取中国名李香兰。一九三六年山口文雄在北平结识华北亲日派人物潘毓桂,李香兰认其为义父,改名潘淑华。

改来改去,还是李香兰这个名字叫响了,她的两个义父,李际春(一八七七—约一九五〇)以叛国罪被共产党处决;潘毓桂(一八八四—一九六一)抗战后即被逮入狱,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死于上海提篮桥监狱。

中国内地出版过《李香兰——我的前半生》,作者署“山口淑子 藤原作弥”。封面上有一行字“假冒中国人的自白”。译者称:“山口淑子和川岛芳子,这两个(女)人都是在日本侵华时期轰动一时的传奇式人物,前者是个纯粹的日本人而假冒中国人;后者则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却冒充为日本人。日本投降后,同样以汉奸罪被捕,结果是,前者被宽赦,后者被枪毙。”内地版出版于八十年代末,印制得不像好书。

第三章《北京时代》,我惊喜地发现李香兰曾住过辟才胡同——“我作为养女所寄宿的潘家私邸,位于西城区的辟才胡同,邻居是著名画家齐白石”;“我在西城辟才胡同的早晨,总要被北京的一景——鸽哨弄醒。每天早晨,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色的时候,鸽子的大编队就一齐飞上天空”。我曾写有《辟才胡同里的〈劈柴杂志〉》,漏写了李香兰。

辟才胡同潘毓桂的大宅子,具体门牌号是辟才胡同甲四十一号(见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北平军警宪逮捕汉奸及日人登记表》)。旧北京的胡同门牌从东口沿路北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顺序算起至西口折回接着路南算至东口止。甲四十一号大概接近胡同西口了。辟才胡同西口有齐白石的故居,所以李香兰说曾与齐白石为邻。现在整条胡同扩为大马路了,一切旧址均不复存在,只齐白石故居作为文物史迹被保留下来。一九九二年十一月李香兰来中国参加金鸡百花电影节,特留出一周时间在北京寻访故址,其中就有辟才胡同潘宅。她写道:“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日,在秋末一个暖和的午后,我以欢欣鼓舞的心情,去寻找潘家。据说它位于已故的中国著名画家齐白石邸宅的对面。当我走到潘公馆附近的邻家,看见一位已经没有牙齿的老人家走出来,我立刻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潘先生?他是个做过北京市长(实际上是天津市长)的大人物。他家就在前面向左拐弯处。’‘我是潘先生的干女儿,叫作李香兰。’‘哎呀,李香兰!’说着,老先生突然唱起了我的歌。‘烟盘儿富丽,烟味儿香……’”李香兰扶着旧居的门柱拍照留影,身后是摞得高高的蜂窝煤。北京的人家离不开蜂窝煤,平日里做饭烧水,冬天则用之取暖。我们能够想象出李香兰当时的心情吗?激动,惆怅,还是平静如水?那一年她七十二岁,离她的少女时代已半个多世纪。

李香兰自传里写道:“我作为养女所寄宿的潘家私邸,位于西城区的辟才胡同,邻居是著名画家齐白石。所谓胡同,就是从东到西星罗棋布于整个北京城的横街小巷,与小胡同成直角的南北走向的宽马路则叫作大街。”“潘家的豪华邸宅是与这个大人物很相称的。在面向胡同的南侧是一条长达百米的围墙,墙中央有第一道门——大门,门口站着两个持枪的士兵。门内是门房,有许多佣人待在那里,其中有看门的,也有向里面通报的。潘家是一个包括佣人、私兵在内的总人数达百人的大户人家。”

李香兰知道,“潘毓桂同李际春将军一样都是父亲很久以来的亲密朋友”。李香兰到潘家后改名潘淑华,上中学(翊教女中)时隐瞒了日本国籍——“每天上学,我们总是三个人一道去,可放学有时就是一个人。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常常顺脚走进北海公园,坐在没有人的小岛上练习汉语的发音或查词典。有时还去很远的太庙”。李香兰的日本国籍后来救了她一命,没有像川岛芳子那样被枪毙。李香兰熟练的中国话又使得她在中国顺风顺水。在李香兰这儿,还真得相信有命运这回事。

翊教女中一九二六年九月成立,校长陈仲益。成立时位于西城翊教寺附近,因地而名。一九三一年迁西单北堂子胡同。学生人数三百余人。女作家林海音于一九三三年春明女中初中毕业后,在这里读高中。辟才胡同、北堂子胡同、北海公园三地相距都不太远。我们想象少年李香兰坐在琼岛一隅的样子,蓝蓝的天,古老的树,静静的湖水。

李香兰是旧时影坛明星,也是歌坛的明星。一九四四年李香兰在上海与黎锦光合作发行传世名曲《夜来香》,其后成为与周璇、姚莉、白虹、白光、吴莺音、龚秋霞齐名的上海滩七大歌星。李香兰去世之后,健在的七大歌星只存姚莉一位了。

李香兰天生一副明星相,《红楼梦》第三回有一段描写:“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李香兰符合第五条的“顾盼神飞”,她有些矮墩墩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材”距她甚远。只有拍大头像特写时最能突出她的美,半身照也行,全身照就差了很多。所以当李香兰碰上张爱玲,便拍了一张最差的照相(见张爱玲《对照记》)。张爱玲说:“一九四三年在园游会中遇见影星李香兰,要合拍张照,我太高,并立会相映成趣,有人找了张椅子来让我坐下,只好委屈她侍立一旁。”此处“一九四三年”张爱玲记差了,实际的具体时间是“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具体的地点也有:上海咸阳路二号。

所谓“园游会”并非游人如织那种,实是《杂志》社出面组织的文艺沙龙,另据金雄白称:“《新中国报》曾借金雄白在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上的私宅邀张爱玲和金雄白开座谈会。”(金雄白《记者生涯五十年》)《杂志》第十五卷第五期(一九四五年八月)以“纳凉会记”为题专门报道了这次沙龙:“一个傍晚,青青的天幕浮着几朵白云,草地上阳光消失了,长桌旁摆着几只靠椅,客人们一面呷着咖啡,一面谈着话,话题是很自然的,像泉水般流,素来忙的陈彬龢先生,这天难得能有半日闲,高兴地谈笑风生,头发有些皤白的金雄白先生,从他园里采了许多玉蜀黍来,因为李香兰小姐嗜食此物,特地为她预备起来的。”

这段话透露沙龙是在金雄白私宅举办的,金的私宅很是广阔,有草地,甚至有地方栽种老玉米棒子。我在农村插队的时候也喜欢吃煮老玉米,有时候是老乡们请我们去家里吃,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趁着夜色去生产队地里偷,掰老玉米时会发出“咔嚓”声,半夜三更,做贼心虚,总觉得这声音很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差可比拟)。当时知青们调侃“学生不偷,五谷不收”。

张爱玲、李香兰、陈彬龢、金雄白这四位是贵客,主角是张李,陈金以报人身份给两位文艺明星提问题。另有松本大尉、川喜多长政先生、炎樱女士、陈女士、张女士(张爱玲的姑姑)。再有就是《杂志》社记者鲁风、吴江枫、朱慕松。

金雄白一九六四年写道:“爱玲在沪时,与影星李香兰多往返,一度《新中国报》邀张李座谈,刊于《杂志》。”(《乱世文章》)说起李香兰,必先扯上她和张爱玲的这张照片,似乎顺理成章。其实她两个谁也不需要借助对方之名气,各擅胜场。以我之见,靠笔杆子的张爱玲终将成为历史人物,而靠嗓子的李香兰只是一时之人物。

李香兰在“满映”拍电影时,与她合作过的有浦克、凌元、白玫。一九七八年李香兰到中国特访长春电影制片厂,合影里后排中为浦克,前右一为白玫。岁月无情催人老,李香兰眼中的“美男子浦克”还俊吗?白玫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风韵犹存。白玫于《寂静的山林》里演潜伏女特务,一度出戏,勾搭初登银幕的“我公安人员”王心刚未遂——这部电影是王心刚处女作。

一九四〇年李香兰初登上海滩——“我是在三十年代后半期,作为中国的一个地方的‘满映’女演员而初登舞台。当时我非常憧憬那些在上海电影舞台大显身手的红女星们”。李香兰到上海发展,绝对是一步高棋,大舞台才能造就大明星,大明星必然来自大舞台。李香兰演艺事业的巅峰,是上海搭造的。沦陷时期的上海,非常时,非常星,这颗明星就是李香兰。翻开沦陷时期上海所出电影画报,出镜最多的就是李香兰,恰好寒舍所藏以这个时期的画报为最多,不妨拿出几幅一睹高光香兰。

“谁活着,谁就看得见”,这是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一句台词。谁活得长久,谁就看见得更多。李香兰阅尽人世沧桑,她唱了许多歌曲,她本人就是一首歌;李香兰演了许多电影,她本人就是一部电影。

二〇一四年七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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