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们“谈霾色变”,我跟友人说这个霾不就是以前的雾么,人家马上给我上了一堂“霾课”,还羡慕我待在屋里写东西足不出户,霾害我不到。八十年前的一天,施蛰存(一九〇五—二〇〇三)说:“今天气候很坏,天上阴霾,地上潮湿。”所以他就宅在家里,绕着屋子转圈,转到哪儿就在哪儿发一通感慨,有一点儿怀旧,有一点儿惆怅,总之调子是低沉的,很像那一天的气候。

家,是为坏天气准备的。

这一年是施蛰存“而立之年”,在这个坏天气里,他写了《绕室旅行记》,有一点儿抒情,有一点儿纪实。没有哪一位作家写过这个样式的文章,写文章很多的周作人没写过,写文章很多的丰子恺也没写过。倒是姚颖的《我的书报安置法》、赵君豪的《午夜翻书记》有点儿相像。《绕室旅行记》前十多年被选入“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虽然我很反感动辄什么“中华”啦“百年”啦,但是我也很奇怪评选者们看中《绕室旅行记》什么了,这篇文章与我们习惯的经典散文《荷塘月色》《落花生》《白杨礼赞》不是一个腔调。

《绕室旅行记》是施蛰存在老家松江“我的家屋”所写,松江乃老电影《小城之春》摄影地,我们可以从电影里的屋宇院落约略想象施蛰存当年所绕之屋的内外景的模样。《我的家屋》写作晚于《绕室旅行记》几年,两文既可视作上下篇,亦可合而观之。

施蛰存讲:“十余年来,我已养成了一个爱书之癖,每有余资,辄以买书,在新陈代谢之余,那十二只书箱的内容,已经成为比较的齐整了。虽然说不上是藏书家,但在我却已是全副家产了。”施蛰存回忆:“差不多每天晚上,母亲的(缝纫)机声,父亲的算盘声,我的读书声,和妹妹们的嘻笑声,互为应和,父亲常常引曾涤生的话‘入其室,有读书声,纺绩声,儿童笑乐声,其家必兴’。”施父经商,故家境富足,不然施蛰存绕室旅行的资本何来?照相机刚入中土,一台柯达要大洋三十元,施父见小施喜欢不过,买;意大利诗人亚里奥斯妥石雕半身像,二十五大洋,小施喜欢,买。

我想起我的少年,无力拥有喜欢之物,父母没有如此出手阔绰的经济,能够按期交学杂费已经很吃重了。

之所以对《绕室旅行记》特别地有兴趣,那是因为在我最热衷于搜求民国文学期刊的时候,不早不晚地读到了它。《宇宙风》杂志是我最早入手的几种杂志之一,第十期(一九三六年二月一日)上刊有这篇妙文。从下面这句话里可以推算出此文具体的写作日期:“收拾好墨池水滴,揩干净书桌,恰好校役送来一本《宇宙风》,总算有了消闲具。看到秋荔亭墨要之一,觉得俞平伯先生的文章游戏愈来愈妙,可惜我又不解其道,莫敢赞一辞。”俞平伯文章刊在《宇宙风》第六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所以《绕室旅行记》写作于该年十二月初无疑。手边存有旧杂志的好处,做微小的考证,得到微小的愉快。

很赞同施蛰存对于旧杂志的看法:“我常常怕买杂志。要是不能积成全卷或全年的话,零本的旧杂志最是没办法安置的东西。但是如果要‘炒冷饭’,旧杂志却比旧书的趣味更大。”二十几年前我误打误撞地走进了琉璃厂海王村旧书铺,中国书店收购科科长种金明先生在这里主事。刚开始我没见到店铺里有很多的旧期刊,人家也没拿我当个主顾。直到有一天,我看见柜台里摆着一摞捆好的小杂志《万象》,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别致的杂志,书顶刷着红色,封面是那么漂亮。店员告诉我已经卖出去了,我略感失望,每次去都要看上几眼。过了些日子,种金明似乎看出我对这捆小杂志是真心喜欢,就说“卖给小谢吧”。原来的买主好像是某省图书馆,说是要买却迟迟不来。现在回想,当初如果没有碰到种金明先生,我的旧杂志之路,也许只走个“半途而返”,也就不会有“炒冷饭”的成果——二十本书,每本书里都有民国期刊的魅影在晃动。

施蛰存写道:“翻完一本《宇宙风》,袖手默坐。眼前书册纵横,不免闲愁潮涌。‘书似青山常乱叠’。则书亦是山。‘不知却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愁亦是水。我其在山水之间乎。‘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不免打叠闲愁,且向书城中旅行一番。于是乎燃白金龙一支而起。”“我的这些旧杂志,正如时下的还在不尽地印出来的新杂志一样,十之九是画报与文艺刊物。画报中间,最可珍贵的是那在巴黎印的《世界》和审美图书馆的《真相画报》。”

那时我记住了《世界》,有一回在报国寺地摊见到两册全的《世界》,可是它太贵了,两千元,买不起,翻了翻又放回去。没多一会儿又转到这个摊上,摊主说真倒霉,《世界》被人偷走了,还不如刚才便宜点卖给你呢。《世界》画报乃吴稚晖、褚民谊、李石曾三人一九〇七年在巴黎创办,张光宇写过《吴稚晖先生谈世界画报》,登在一九三五年六月的《万象》杂志。《世界》属于名贵品种,我后来只得到一册失掉了封面的残本。

《真相画报》也要算名贵品种,总出十七册,我只存区区四册。我一直以为这个“真相”的意思就是现在常说的“揭露真相”的意思,犯了“望文生义”的毛病。一百多年前,照相并不普及,画报上的图片都是手工画出来的,突然有了几张照相机拍摄的图片,很是神奇。文人们觉得照片比之图画更真实,更具事物或人物的真相,所以他们将采用了很多照片的画报称为《真相画报》。又过了二十年,这样以照片为主的画报直接叫《摄影画报》了。

《绕室旅行记》还提到了剪报、纸型这些少有人提及的物件。对于胎死腹中的《文学工场》及旧友,施蛰存满怀伤别之情,他对杂志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他评议的《良友》《时代》《春声》,我存有零本;他亲手主编的《现代》《文饭小品》皆成为中国期刊史的名牌,我甚至存的是全份。

说了这些,绕了一大圈,我是又在书名上遇到麻烦了,只好用“绕室旅行记”来做新书名字,书内的二十几篇文章是我的“书之旅”,自认为还算合适。

二〇一五年一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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