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讯报芳情

春讯报芳情

花 朝

小时候读旧书,讲究背诵,并不一定全懂,这被一些貌似高明、实际不通之士斥之为死记硬背。但却也记住几句老话,到现在居然还常常想起来。早上起床,看到连日阴雨之后,今天放晴,不禁忽然想起《论语》上的话:“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莫即暮。)

感到这真是好文章,觉得如果在北京,这种天气和同学们骑车到城外“撒撒野”该是多么好呢!虽然不到暮春,早春也是很好的嘛。《康熙宛平县志》云:

(二月)十五日曰花朝,小青缀树,花信始传,骚人韵士,唱和以诗。

虽是“志书”,却也很有文学情趣,这“小青缀树,花信始传”二句,不是毫不亚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名句吗。不过北国的天气,农历二月一般还是冷的。袁宏道《满井游记》一开头就说:“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因此说是“花朝”也好,说是“百花生日”也好,算日期已到春天了,但离开百花烂漫还差着近一个月的光景呢!因而昔人用“小青缀树,花信始传”来写这一时令特征,一个“小”字和“始”字,颇具匠心。因为虽说天寒,但毕竟春天的脚步到了,如果节令早,那各种花木也都要返青了。

按,花朝俗名百花生日,是古老的节日,南北各地都有,周处《风土记》早有“二月十五日为花朝”的记载。江南天暖,是时已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矣。所谓“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这说的是苏州景物。而北京花期较江南要晚半月光景。因而“志书”所说正是恰如其分。

农谚云:“三月清,灰腾腾;二月清,遍地青。”即清明节如在农历三月,则春来较迟,花木发芽返青也晚;如果清明在农历二月,则春来较早,花木芳草皆及时返青,因此叫“遍地青”矣。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咸丰七年是三月初七清明,而三月初八仍“大风、冰、寒甚”。相反咸丰十一年是二月二十六日清明,而这年三月中却大都是好天。初一“晴,天气温沤,春光大佳”;十三日“晴……夜月甚佳,极思出游”;十九日“微晴大和”;二十日“终天嫩阴”;二十二日“晴暖可单棉,春光极丽”,这都是北京花朝前后的天气特征,大抵只要不刮大黄风,就是好天气。如果能够在二月中得着两场雨,雨后新晴,土润柳青,到护城河边上遛个弯,则幽燕春色,也不让江南矣。

记得一九五三年春天,正好在清明前两三天下了一场好雨,在北京这真是难得的。因为在北京,春天总是刮风,而且刮的是大黄风,农谚云:“不刮春风地不开,不刮秋风籽不来。”北京最普通的是在一两个月大黄风中传来春讯。枝上小青,于风中呈现;花讯蓓蕾,于风中绽发,年年似乎都在狂风的震撼下万花齐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那种江南春色,在北京不能说绝对没有,但常是十年九不遇的。这年得了这样一场好雨,实在难得,而且恰逢雨后又是一个星期天,因而这年游春的人,似乎有倾城而出的势头,我和同事们骑车出城,先到万牲园(当时人们还习惯叫旧名)转了一圈,出来后,大家一鼓作气,骑车到青龙桥。把车寄存在野茶馆里,徒步沿着卧佛寺后面的路,直奔樱桃沟。一路春风吹拂,万山回青,其豪情真比孔夫子“风乎舞雩”痛快多了。俯仰之间,说这话,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当时那小青缀树,山峦间似乎弥漫着一派绿光,花讯始传,点点野桃、山杏初绽蓓蕾的画面,仿佛还晃动在眼前,搔一下头皮,能不喟然神往乎!

高梁桥

草色返青,春光明媚,北京西直门外的高梁桥,在历史上是踏青的好地方。《帝京景物略》记云:

岁清明,桃柳当候,岸草遍矣,都人踏青高梁桥。

刘同人这段文章写的很长,很热闹,不多引了,总之,从明代起高梁桥就是踏青的好地方。高梁桥的风景在当年是十分潇洒的。袁中郎在《瓶花斋集》中有一小文记高梁桥云:

高梁桥在西直门外,京师最胜地也。两水夹堤,垂杨十余里。流急而清,鱼之沉水底者,鳞鬣可见。精蓝棋置,丹楼珠塔,窈窕绿树中,而西山之在几席者,朝夕设色以娱游人。当春盛时,城中士女云集,缙绅士大夫,非甚不暇,未有不一至其地者也。

试想想,这种风光,几百年后不是还令人神往吗?

现在在北京,一般人很少知道高梁桥了,这还要从头说起。为什么叫高梁桥呢?因为玉泉山、昆明湖流进城来的那条河道,叫玉河,流到西直门外半里,叫高梁河。吴长元《宸垣识略》解释道:

高梁河在西直门外半里,为玉河下游,玉泉山诸水注焉。高梁,其旧名也。自高梁桥以上,谓之长河。

吴长元并引《魏征南将军李靖碑》说:“高梁河水出自并州,黄河之别源。”又引谚语说:“高梁无上源,清泉无下尾。”等等,可见高梁河乃旧名。且河源漫漶不明,实际就是玉泉山、昆明湖水入城河道。高梁桥就是横跨河身的要道。只上下两名,故中郎曰“两水”。

几十年前出西直门到香山一带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出西直门笔直往西,经过万牲园(后改动物园)路口再往西转入去海甸的大路;一条出西直门走关厢不远就拐弯往北,进入关厢北街,再往前走不多远,就到了高梁桥了。一到高梁桥,风景便豁然开朗,南北的大石桥,桥北是开阔的北方田野,桥下是清澈见底的流水,这水都是由玉泉山、昆明湖流来,流向德胜门水关的,西北一望:西山、玉泉山、万寿山色调深浅、层次分明,可以说是北京城郊最美的一条路。

在未修马路前,由西直门出来,全是石板铺成的路,由石道转弯向北时,有两座过街牌楼,南面一座题字是“长源、永泽”,北面一座题字是“广润、资安”。高梁桥附近的园林极多,有以丛竹、海棠闻名的齐园,有皇家的乐善园,有巡河厂、广通寺、滋献寺、极乐寺等等。现在的展览馆、动物园就是这些古代名胜的旧址。由高梁桥再往东,有水闸,名高梁闸,正在西直门北城墙转角处,这一带风景极好,前人记云:

水从玉泉来,三十里玉桥下,夹岸高柳,丝垂到水,绿树绀宇,酒旗亭台,广亩小池,荫爽交匝。岁清明日,都人踏青游者以万计。浴佛日、重午日,游亦如之。

从记载中,均可想见这条路的旖旎风光。

清代光绪后期那拉氏去颐和园都在这里上船。桥北建有“倚虹堂船坞”。直到清末这里也还很可观,震钧《天咫偶闻》所谓“西直门而西北,有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去城最近者为高梁桥……沿河高楼多茶肆”。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年)四月十日记云:“日西斜,乃共乘车出西直门,绕御河长堤而行,水清涟作深碧色,高柳如云,远山明媚,所谓江南景物,竟自有之。将至万寿寺,狂飙大作……”均可想见本世纪初高梁桥仍然是风光非凡的了。

可惜的是,后来西直门外修马路,没有选择这条路,走了另外一条,因而高梁桥、极乐寺、万寿寺等处都冷落了。我作初中学生时,春天一来,骑车出西直门玩,特地走高梁桥去“撒野”,甩“白条子”(钓小的白鱼)、编柳圈,其欢乐真是“南面王不易也”,只是少时旧梦越来越渺茫了。

注:几年前夏天,偶然又经过万寿寺门前,几棵高大的古槐,浓荫掩映,高处蓝天白云,仍有无限沧桑之感,门前御河水十分浅,已快干涸了。右侧便是大马路,而马路对面,又是新盖的外资豪华饭店,世纪初与世纪末,在这小小的万寿寺前变化太大了。已无人能想象西太后去颐和园时经过这里的情景,只有飞驰的小汽车了。而这几株老槐还在静静地观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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