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忆童心
空 竹
旧时在北京,农历二月间,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如果你住在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或三合院中,不论你住的是西屋、南屋或北屋,隔着明洁的纸窗,你不时地会听到嗡嗡的声音,一会儿紧,一会儿慢。这到底是什么响呢?是鸽铃声吗?是风筝的弓弦声吗?为什么声音这样近,就在院子里吗?啊!原来那是抖空竹的声音。刘同人《帝京景物略·春场》篇中记明代京师童谣云: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柭儿。
按,儿歌所说,乃季节性男孩子的游戏,春天抖空钟,冬天踢毽子,现在也还如此。“空竹”即“空钟”,后面解释道:
空钟者,刳木中空,旁口,烫以沥青,卓地如仰钟,而柄其上之平。别一绳绕其柄,别一竹尺有孔,度其绳而抵格空钟,绳勒右却,竹勒左却。一勒,空钟轰而疾转,大者声钟,小亦蛣蜣飞声,一钟声歇乃已。制径寸至八九寸,其放之,一人至三人。
刘同人的文章,以冷隽著称,但是写景有可取处,叙事或说明一种物体,则感到做作,反而觉得不够流畅。这段解释空钟的文字就犯这个毛病。“沥青”不知所谓,易与现代名称混淆。实际空钟就是俗名空竹的玩具,江南叫做扯铃。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玩艺了。
北京的空钟,大多是孩子们正月里在厂甸买来的。有单的、有双的,尺寸也不一样。空钟的轴部是桦木车制的。还有一小的,中间高寸许,径约寸半,制如空钟,中间无轴,只一根长芯,用线缠上,利用离心力原理,把线一抽甩出去,它便在地上如陀螺旋转,发出嗡嗡声音,谓之风葫芦。抖空钟是一种技巧游戏,不是每个小孩儿都能抖的,有时几个人在一起抖,有时一个人抖,旁边几个人等着,一个抖的掉在地上了,另一个再接着抖……这种游戏是既古老又文明,既听声音又活动体力,表现技巧。
初学抖空钟,自然是先抖双的,取其容易平衡。即中间一个葫芦腰轴,两头两个空圆盘。因其是竹木制,又叫空竹。形如一片空圆饼,边上有缝,旋转起来空气进去,便发出嗡嗡之声,因而名钟、名铃了。会抖双的之后,再学抖单的,即一头有圆盘竹“钟”,一头只是木头轴,而且是两挡绳槽,很滑,一头重,一头轻,抖起来就不容易平衡了。但这似乎是空钟的正宗。抖得好的人,不但能把这一头重、一头轻的空钟抖得飞快地旋转,还要会一松抖绳,把它放在地上,让它尖头朝下,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旋转,等它旋转快要停止,还要趁未倾斜倒地之际,再用绳缠住葫芦轴,提起来继续抖,这才叫真功夫。在孩子们当中,可以算及格了。若进一步来讲究空钟技艺,那还有一大套呢。如抖的当中,扔向空中接住再抖,或转个身接住再抖,这也是最普通的花招。还有抖着抖着,突然用绳竿接住,让空钟在绳竿上滚动,哗哗乱响。再有两三个人抖着玩一个,我抖着一松绳子扔给你,你马上接住,抖一会儿,再传给他,中间再夹杂一些花样姿势,玩得十分巧妙利落,变化又无穷无尽。可以用庄子“庖丁解牛”的话来赞美,可谓近乎技矣。
老的耍叉艺人王雨田的爱女王桂英,是几十年前著名的抖空钟的表演者,可以左抖,右抖,反抖,扔起来再接住,有“骗马”、“卧鱼”、“黄瓜架”、“风摆荷叶”、“回头望月”等身段,当年红氍场上,堪称绝技,算来现在也已两鬓如霜了,自然有新秀来继承她的技艺了。
风 筝
春风和畅时节,也正是孩子们在空旷的地方放风筝的时候。几十年前,北京空旷荒僻的地方不少。北城,后海沿;南城,窑台、坛根;东城,东单大空场、御河桥;西城,二龙坑大土堆、太平湖。在春日里,这些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放风筝的孩子们。古人所谓“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曾经经历过这种欢乐的人,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吧,不要说自己拉着线,在那里放,有多么得意洋洋了,即使是做个“小喽啰”,在别人放的时候,两人捧着风筝,帮助人家助跑两步,那点劲头,那种乐滋滋的味道也是难以笔墨形容的。待到牙豁头童之际,即使想捧着风筝,相帮人家跑两步,人家也没有人要了,这点哀愁,千古一理,是永远不得解决的了。袁随园有诗云:“不羡神仙羡少年。”正是一句话说到要紧关头上,不愧为袁子才,真是比那些车载斗量的新旧废话诗高明多了。
当年北京孩子们玩的风筝,也有不少自己做的,但大部分也还是买自厂甸的。过去我写文章曾经说到过:“哈爸记”风筝,中外驰名,人说那是按曹雪芹遗法制作,并有《南鸢北鹞考工记》一书为证。其实当年厂甸有两个风筝摊子,制法一样,并非“哈记”一家的独秘。不过在造型漂亮上,可能“哈记”更胜一筹,完全够得上“五彩缤纷”四个字的“考语”了。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中记载,最大的“长脚沙燕”可有一丈二尺高,其他各种花样名目有:哪吒、刘海、哼哈二圣、两人斗戏、蜈蚣、鲇鱼、蝴蝶、蜻蜓、三阳开泰、喜鹊登枝等,实际还不只这些,还有美人、寿星、喜字、福字等等。有钱的公子哥儿,花银子时也可用几十两银子买个风筝,但自己又不会放,只好叫别人代放,自己看着,这也并非奇闻。一般儿童们买风筝,没有钱买贵的,最普通的是二十枚一个的“黑锅底”,制形同沙燕一样,上面全是黑色花纹,画得也比较粗糙,所以俗名叫“黑锅底”。放风筝时,小风筝一般看清风向后,先把线松到一丈五到两丈,让风筝平躺在地上,然后拉线抖上两下,兜起风来,回头跑几步,边跑边抖线,如果感到手中的线较有力,便可再松一段线,这样一边轻轻抖线,一边放线,放到五六丈以上,风筝就稳在空中了。手中的线,还要轻轻不停地抖动。拉着十分有劲,这时风筝就算放起来了。放的孩子仰头注视着高空,边上看的孩子也仰视空中。古书上说,这种游戏可以泻内热,是很有卫生意义的。风筝在高空中放着,这时要注意风向的变化,千万不能让空中风筝失去平衡,那样一翻身,就会突然坠下来,收线也来不及。儿歌云:“黑锅底、黑锅底,一个跟头扎到底——”孩子们一边拍手,一边唱着,就是嘲笑那些不会放风筝的人的。
对一般儿童说来,花过多的钱买风筝,不但不可能,而且也没有意思了。最有劲的还是自己动手做风筝。做风筝最主要的材料是竹篾和纸。记得小时家中常有破竹帘子,在做风筝的季节里,把竹篾抽十几根出来,一根竹篾一弯就正好是一个小西瓜大的圆圈,扎起来,用写仿的东昌纸把圆圈糊上,把各个糊好的圆片等距地连接起来,再在最后一片拴好“顶线”,连在风筝的线上,这就做成功了。这个风筝像卖的“蜈蚣”一样,只是少一个“头”。北京将这类风筝叫“蜈蚣”,我始终不敢赞同,因为这个名称太不美了。我们山中管这种风筝叫“九条雁”,像雁阵一样,多么形象,又多么美丽而富有诗意啊!这种风筝放起来,在飘渺的晴空中,真像是个扇动着春风的一字雁阵,多么值得人们无限地思念呢!
小金鱼
记得几十年前,初次来到北京时,那真比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印象还深刻,而第一个给我强烈的印象的就是在我所住旅店门前看到的卖小金鱼的担子。
幼年我本是一个山里的孩子,初到北京后先住在前门外打磨厂一家古老的客栈中。店名兴顺店,店中是一个一个的小四合院连起来,古老到什么程度呢?窗户全是纸糊的,晚间还是睡炕,一切还都是庚子前的老样子。那时这种老式客栈门前,由早到晚,不停地传来各种小贩的叫卖声。其时正是早春天气,有一天,听到门前抑扬地吆呼道:“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哎!”当时我还不熟悉北京话,听不懂这吆呼的是什么,但是那美妙悠扬的声浪,像柔和的春风吹入我的耳鼓,怎能不强烈地吸引着我幼稚的好奇心,跑出去看呢?啊——这是一副小小的担子,一头是一个柳条篓子,上面用块包袱布盖着,从篓子的孔中,可以看见里面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玻璃鱼缸;另一头是直径约二三尺左右的木盆,内盛多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一些的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黑黝黝的活泼泼的蝌蚪,江南人叫作“阿摩温”的东西,再一格则无鱼,漂着一些翠绿的藻草,边上挂着一个捞小鱼的小网舀。试想一个从小生长在北方黄土高坡穷山乡、从来没有看见过鱼的土头土脑的孩子,乍一看到这样有趣的玩艺,能不为之心动,能不留下强烈的印象吗?此后,在北京若干年中,每到春日,听到街头一声悠扬的“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的叫卖声,一种强烈的春天感觉和童年时代甜蜜的回忆便会油然而生。那种悠扬动听回荡在春风中的声音,凡是听过的人都会记得,其优美感人处是超过任何音符所能表现的调子的,可惜当年没有人把它录音灌成唱片,现在再想听是听不到了。
当年这种卖小金鱼的小贩都是从天坛东面金鱼池贩来的。金鱼池早在明代就有了。《日下旧闻》引明代逸书孙国敕《燕都游览志》云:
鱼藻池在崇文门外西南,俗呼曰“金鱼池”,畜养朱鱼,以供市易。
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金鱼池”云:
池泓然也,居人界而塘之,柳垂覆之,岁种金鱼以为业。鱼之种,深赤曰金,莹白曰银,雪质墨章、赤质黄章,曰玳瑁。……种故善变,饲以渠小虫。
养小金鱼叫作“种鱼”,由鱼生子到成小鱼成大鱼,以及各种变种,都是一种专门技术。养金鱼池中养和盆中养要结合,单池中养,鱼一近土,色便不鲜;单盆中养,长的会慢。大抵是谷雨前将红根藻草放入水中,鱼即生卵其上,然后将草取出,放入净水内,四五日后即破卵、成鱼。喂最小之鱼虫,名灰水虫,及鸡蛋黄,由纱布包好,放入水中,鱼仅能吸其浆水。十四五日后改喂稍大鱼虫,名小蜘蛛。再过半月,喂大鱼虫,名仓虫。养金鱼,每日要换水,但不能全用新水,亦不能全用老水,每天换掉十分之二老水为宜。北京冬天寒冷,不管是金鱼池养或家中养,都要移入室内,温度要在二十度以上。
几十年前,中山公园的金鱼最出名,其品种计有龙睛鱼、蛋凤鱼、绒球鱼、龙睛球鱼、红头鱼、虎头鱼、红帽鱼、蛤蟆头鱼、望天鱼、翻腮鱼、珍珠鱼,其色彩更有红、白、蓝、黄、黑数种,可以说变化无穷。当时一对名种“蓝望天”等,价值五十元现大洋。养出这些名贵的金鱼,却都是金鱼池传下来的绝技。但我却更喜欢小金鱼,那抑扬的“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的市声,年年春天仍然会在我耳边回荡。古人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那似乎太短促了,我想,应该是永远不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