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月照华灯

元宵月照华灯

元 宵

先抄一首小词,这是正月十五的风韵:

水部灯残又一时,长安故事更谁知?春风吹起天涯梦,只有银蟾悄入扉。  灯市近,酒旗低,媚娘蛮榼踏歌词。夜分却惹邻娃笑,扶得衰翁带醉归。

这首缠绵悱恻的《鹧鸪天》,题为《元夕》,是清末郭诇白晚年客居滨江的忆旧之作。“水部”是源于古代的“水部侍郎”,属工部,所以明清两代,文人喜以“水部”称“工部”。清代正月十五灯节时,有的大衙门中如“六部”都放灯,其中以工部最盛。《燕京岁时记》记云:

自十三以至十七,均谓之灯节,惟十五日谓之正灯耳。每至灯节,内廷筵宴,放烟火,市肆张灯。而六街之灯以东四牌楼及地安门为最盛,工部次之,兵部又次之,他处皆不及也。

按,明清两代的工部、兵部旧址,均在东长安街南面,和东交民巷中间,早在庚子时已被破坏,后即划为使馆区,旧址无存矣。工部的灯,灯节时任人观看,在同、光之际,十分著名。曼殊震钧《天咫偶闻》记云:

六部皆有灯,惟工部最盛。头门之内,灯彩四环,空其壁以灯填之,假其廊以灯幻之。且灯其门,灯其室,灯其陈设之物,是通一院皆为灯也,此皆吏胥匠役辈为之。游人阗咽,城内外士女毕集,限为之穿。

从其记载中可以想见当年工部灯节时的热闹情景。当时工部主管各项工程,当差的各种能工巧匠是很多的,各种灯彩自然也是他们的创作了。

当时灯的种类有许多,以材料区分,有铁丝纸灯、竹架纱灯、玻璃灯、料丝灯、羊角灯、牛角灯、明角灯、麦秸灯、冰灯;以样子区分者,有圆纱灯、宫灯、绰灯、挂灯,以及各式花灯、绣球灯、荷花灯、狮子灯、兔子灯、牡丹灯、菊花灯,这些都用纸糊成,争妍斗胜,各尽其巧。三是按灯的悬挂布置来分,如门灯、柱灯、檐灯、井台灯,以及布置成八卦阵般的九曲黄河灯。九曲黄河灯同星宿灯一样,是一百零八盏灯盏,布置在一个四五丈见方的平面上,用竹竿扎起栏杆,灯盏放在一个小的彩色纸灯笼中,插在或挂在竹竿头上,远望是一片闪闪灼灼的灯海,走近一些,四周都有横竹竿栏杆拦着,看灯人顺进口入去,顺着竹竿拦着的路线弯弯曲曲地走一圈,由出口出来,一共三里路,这是多么有意思的灯阵呢?故名叫“九曲黄河灯”。刘同人《帝京景物略》中说:“十一日至十六日,乡村人缚秫秸作棚,周悬杂灯,地广二亩,门径曲黠,藏三四里,入者误不得径,即入,迷不出,曰黄河九曲灯也。”

可见这风俗明代就有了。我家乡村人,误叫作“皇皇灯”,已误传了。在三十年代中,北京邻近各县每逢正月十五还布置这种灯阵。这是有图纸的,按图纸扎栏杆放灯,现在则不知人间还有些图纸否?也是十分使人思念的了。

那时没有电灯,一切灯火的光源不是靠油,就是靠蜡,油也都是植物油,没有煤油;蜡也都是老式用麦秸蘸的牛油蜡,没有洋蜡烛。老式蜡烛按重量计算,一斤几支,叫“几个头”。如一斤四支,叫“四个头”的蜡。另有特制的龙凤喜寿烛,是红色上粘飞金福寿字的,即所谓“绛烛”,可以做到几斤重一个,所谓“如椽巨烛”即是。而灯市上的灯笼、纱灯、彩灯、玻璃灯、料丝灯等等,里面都插的是“四个头”以下的蜡。比起电灯来,那光度是很差的,但它虽无耀眼的亮光,却有朦胧的意境。因而老去词人,对着窗前的月光,不免想起春明的灯市,反复沉吟起“春风引起天涯梦,只有银蟾悄入扉”了。

灯 市

旧历正月十五叫“元宵”,又叫“上元”,俗名“灯节”。古来这天有张灯庆元宵的风俗。灯节的传统,不但从历史上讲,源远流长,而且从地理上讲,也遍及南北、遍及都会和乡村。明代北京的灯市,在宫城东华门外,直到现在还有灯市口的地名。《日下旧闻考》引逸书孙国敕《燕都游览志》云:

灯市在东华门王府街东,崇文街西,亘二里许。南北两廛,凡珠玉宝器,以逮日用微物,无不悉具。衢中列市……一楼每日赁直至数百缗者。夜则燃灯于上,望如星衢,市自正月初八日起,至十八日罢。鬻灯在市西南,有冰灯,细剪百彩,浇水成之。

这是明初的记载,其后有明一代,灯市全在东华门外,即现在的王府井北面灯市口一带,有关诗文记载很多。姚雪垠著名小说《李自成》开始一卷中,所描写的崇祯时灯市的记载,就是根据这些文献资料描绘的。写的最详细的是倪启祚的《灯市篇》和刘同人《帝京景物略》的记载。

所说“东华门外”的东华门,实际是同东安门混淆起来的。过去紫禁城东、西两面的门叫东华门、西华门。皇城东、西两面的门叫东安门、西安门。而人们习惯上又叫外东华门、外西华门,这里所说的东华门外,实际上是外东华门外了。这个门原在东皇城根南口,早在民初年正月兵变时被烧。比西安门(外西华门)在北京城阙变迁史中早消失四十多年。

东华门外的灯市在清初顺治时还仍旧,稍后到康熙中叶就迁移了。查慎行《人海记》云:“灯市旧在内城东华门外,今移正阳门外灵佑宫旁,至期,结席舍,悬灯高下,听游人昼观。”《康熙宛平县志》亦记云:

八日至十六日……曰灯市。旧在东华门外灯市街。今散置正阳门外,及花儿市、菜市、琉璃厂、厂甸诸处,惟猪市口南为盛。元宵前后夜,金吾禁弛,赏灯夜饮,火树银花,星桥铁锁,殆古之遗风云。

不过说来这些都是历史上的情况了。到清代末年,有了电灯之后,各闹市平日也灯火辉煌,反而使得元宵佳节的灯市,暗淡无光了。在记忆中,数十年前的北京灯节,只有廊房头条大栅栏一带的大金店、大绸缎庄的细绢宫灯,尚值得一看,都是工笔细画《西厢》、《三国》、《水浒》、《红楼》等故事,如瑞蚨祥、谦祥益、东鸿记、西鸿记、三阳、天宝等家,每年元宵一到,仍按灯市故事悬挂。“百本张钞本牌子曲”云:“元宵佳节把灯观,月正圆,庵观寺院,抖了抖衣衫,花合子处处瞅,炮竹阵阵喧,惹的人大街小巷都游串……”

在满街花炮的硝烟、硫磺气味中,冒着寒风,穿街走巷到廊房头条去看灯,这也是“长安故事更谁知”的老话了。现在各处街灯都开起来,自然照耀如同白昼,十分耀眼,但与正月十五看灯,那情调还是两样的。元宵看灯,这是民族传统的佳节风俗,如何把它经常地保持下来,我想这在今天与未来,都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事吧。

制 灯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闹红灯。”正月十五的灯不只点起来美;不点的时候,挂在那里同样美。对于我这个常常想起北京风物的人来说,那春灯还总是随着年年佳节的到来,在我的记忆中出现。

宋代女词人李易安在一首《永遇乐》中有句云:“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春灯本是南北各地都有的,但总觉得是少年时的好,是故乡的好。况且人到老年,总有些自惭老丑,但又眷恋于少年时的欢乐,所以出现这种“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复杂心情。同样,如今在灿烂的电灯光下,我还是念念不忘于北京的元宵华灯。不只想那灯,而且想到那制造灯的“灯局子”。

旧时北京专卖灯的,叫作灯笼铺,又做灯又卖灯的叫灯局子。这种铺子集中在前门外劝业场、廊房二条、三条一带,与卖“景泰蓝”的、卖雕漆器皿的、卖玉石摆件的铺子为邻,成为两三条集中特殊行业的街道。这种铺子一般只是一两间门面,都很精致,磨砖对缝的房屋,画栋雕梁,红绿油漆窗棂,夏天挂竹帘子,冬天装风门,几乎像大观园中怡红院、潇湘馆的格局,完全是老式的“京朝派”风格的小而精的铺子。上台阶进入这种铺子一看,哎呀,全是五光十色的灯,大大小小的大红纱灯,飘着鹅黄穗子的、四方的糊着白纱、工笔彩画山水人物的小宫灯;像一个半透明的大球一样,画着仕女人物、花鸟草虫的羊角灯、玻璃灯……屋顶上挂着的、硬木“多宝槅”上摆着的,货架上面收拢来堆着的,都是灯。

北京制造的这种灯,有一个特征,即除去“羊角”、玻璃等灯外,其他都能收拢起来。一个三尺高的大红纱灯,支起来像个“地球仪”一样的大圆球,但如雨伞般收拢来不过只有一束,携带、存放都很方便。一架二三尺高的大宫灯,看上去又是“牙子”,又是穗子,难拿难放,但若按“销子”拆开来,就变成了几片。这都便利了携带和存放。在那没有电灯的时代,纱灯销售量最大,它不只是元宵灯节的点缀,更重要的是实际生活中使用。大大小小的官,最少都得要有一对带“官衔”的纱灯,这都是白纱灯,两头糊黑云头花边,中间一行“扁宋”红字写官衔,这种灯用一根灯杆挑着。灯杆是一寸阔三片弯头毛竹片制成,样子极像打冰球的那根“曲棒”,制造十分灵巧。不过这是清代的官衔灯笼,其后这些华灯实用性少了,便成为了一种艺术灯具。

制作灯笼要分许多行道,如制作纱灯,中间插蜡的灯芯架子归一道手续,底下一块圆木头,竖两股粗铁丝做提梁。还有活络插蜡的、别紧纱罩的装置。做纱罩骨子是一道手续,用好木头镟两个木圈,木圈中心按竹架股数开出槽,把竹篾两头削平,嵌入槽中,用胶膘好,用木钉钉好。糊纱又是一道手续。纱是生丝绢,都裁剪成橄榄形小片,糊的要牢,还要挺括,而且要能收能张,收张之间,不会破损。这三道工序都不是简单的,而且尺寸还不同,大的纱灯,常用的是三、四、五尺。买主买了灯,还要替买主剪贴堂名、官衔,有的官衔很长,如什么省、什么使、钦赐什么顶戴、什么府县正堂某姓等等,一写就是一大串,又要求一行写完,所以只得用很扁的宋体字来写。纱灯有扁的,像个倭瓜,有圆的,像个西瓜。在灯局子中,制作纱灯还是粗活。如做宫灯,要雕刻红木牙子,要工笔细画,那就更能显示出手艺的高低,其工艺之细,可说是无穷无尽了。年年灯节思念北京的灯,拉杂写来,当作风土资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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