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文”一语词义的演变,作为文体的“古文”的发展源流,笔者在《唐代古文运动通论》中已提出过浅见,兹不赘述。概括起来说,提倡“古文”、改革文体不自唐代始,但提出“古文”文体这个具体概念是在唐代,而“古文运动”之得到质的提高,取得远远超出骈文的艺术成就并取而代之,功绩首推韩愈,还有他的协作者和赞同者们。而韩愈之得以成功,则决定于他认识的明晰、态度的坚决和方法的正确。

对于认识的明晰,本书第一章已讨论到了。这里可再做些补充。在韩愈以前,提倡改革文体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片面性。一个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单纯追求“复古”。不顾及社会的发展与语言的变化而要求文体和语言追摹古人;不顾及思想的发展而要求在观念上规仿古人。例如在西魏,“时人论文体者,有古、今之异”(《周书》卷三十八《柳虬传》)。当时所谓古体,就是在遣词用语、口吻声气上都与先秦文字一致的假古董。苏绰因魏帝庙祭,仿《尚书》作《大诰》,就是这种文体的典型。这样不通时变,脱离实际,诚如后人所批评,是“属词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的。刘宋时代的史学家范晔“耻为文士文”;梁裴子野撰《雕虫论》,抨击“摈落六艺”、“箴绣鞶悦”的江右文风,也都没能从正面确立新文体到底应是什么样子。隋末大儒王通,在《文中子中说》里,首次提出了文章“必也贯乎道”的主张,要求做到“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对于六朝文人包括谢灵运这样有贡献的人物都猛烈加以攻击,他本人写文章则正是在行文遣词上都模拟经典的。例如《中说》就在形式与语言上完全模仿《论语》。他的这种作法之不能被人接受,从他的作品绝大部分失传即可证明。在唐代,可以作为一种倾向的代表的是元结。他是早期“古文”的代表人物,思想、艺术上都取得了不少成就,一般认为他是韩、柳以前对“古文运动”贡献最大的人。但他在艺术观上是保守的。他写《水乐说》,认为自然的流水声音是最美的音乐。他遵循的是道家还醇返朴的观念。因此,他的散文尽管思想内容很丰富,反映现实有相当深度,语言表达上却有意追求生涩古奥,得不到应有的艺术效果。这些都是形式上的复古。还有前面讲过的思想上的复古。不少人以为挽救文章的内容,只能表现古先圣王的“六经之志”和“儒家之道”。实际上,“儒家之道”要想占据思想领域,也是要适应时代而变化的。用僵死的语言来表达陈旧的道理,其不被时代接受是必然的。韩愈以前“古文”之不能取得大的进展,原因主要在这里。而韩愈在这方面认识是明晰的,联系前两章的分析,这一点就更清楚。

再是态度坚决。唐初沿袭六朝文风,经“四杰”、陈子昂,特别是开、天以后,这种文风逐渐有所改变。但尽管“古文”取得了一定成绩,却一直未能在文坛上取得主导地位。特别是由于唐代的科举考试,如进士科的策问与律赋,制科试中的对策与判词,都用骈体;朝廷中的诏诰制命、表章奏议也都用骈体。骈文乃是当时读书人干进求仕的基本功。这样一种普及实用的文体,文人们相沿成习,又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禄相关,要想改变它是不容易的。柳宗元早年以文章得“奇”名,他就特别擅长写骈文;后来到长安作官,每天有不少人向他登门求教,他传授的是骈文技巧。贞元、元和之际,自白居易、元稹登上文坛,在诗歌方面倡导“新乐府运动”,这是诗歌的一个重大革新,但他们为准备制科考试而写作《策林》,所用的也是骈体。这已是韩愈倡导“古文”以后的事。在韩愈稍前,有陆贽那样的人,他作为杰出的政治家,所写章奏内容充实、观点鲜明,但却冲不开骈体的束缚。而韩愈在批判骈文上却一反流俗。他在早年求进士时,就深恶骈体“俗下文字”的文风。他说:

  ……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词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答崔立之书》)

这是他早年举进士时的想法。骈文的“长处”就在于表达上的雕琢细密,但他却说这类“人多贵之”的文体可以“不学而能”,就是说,这不是真正的艺术本领;又说它类于俳优者之辞,文品低下,无益实用,只是供当道者玩赏的对象。因此,为应付科举考试而写作这类文字,竟使他数月之间心怀惭沮。后来他写《上宰相书》,批评当时考试所用骈文:“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他说这种文章是一种“程式”,即限于词藻、声韵、句式的一种凝固的形式。“程式”一语,是对骈文形式主义的一针见血的批评。到了贞元十六、十七年,他先后写出《送孟东野序》和《答李翊书》,系统地提出了“古文”理论。以后即大力宣传“古文”、创作“古文”。在当时,是受到相当大的阻力的。他慨叹说:

  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与冯宿论文书》)

但就是这样,他仍独抗流俗,奋力斗争。特别是他还广泛召引后学,作《师说》以为行事依据。《师说》的思想内容下文将另讨论,其中有一点是可以注意的,就是他认为“师”不仅“传道”,还要“授业”、“解惑”,这也就包括教授文章。所以他写了那么多论文的书信,宣传“古文”,谆谆告谕,深刻亲切,其中确有一些长期实践取得的切身体会,往往比他的论道的文字给人以更多启发。社会上为此加给他“好为人师”的罪名。连柳宗元都说他强颜为师,得狂怪名。柳宗元后来热情宣传“古文”,与他的态度并无大的不同;但柳宗元有所避忌,一再表示不愿为师。有人以为这是因为柳身为流囚,地位所限,不得不如此。但实际上韩愈大半生仕途并不得意,长期在学府、卑位间流转,他召引后学,造成影响,是靠了自己的才智与毅力,在这一点上他显然比柳宗元信心更足,勇气更旺。他自己说过:“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答刘正夫书》)“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与陈给事书》)但是就在这种攻击与阻力中,他号召同道,培养起一批所谓“韩门弟子”(见李肇《国史补》)。如李翱、张籍、皇甫湜、樊宗师等人,都在他的影响下,为“古文”的发展做出了各自的贡献。他与柳宗元之间的互相推挽、学习、影响就不必说了。在建设“古文”这种新文体上,他确实有一种“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与冯宿论文书》)的坚定性,有一种独抗逆流、无所畏惧的战斗精神,也有一种善于团结同道、乐贤好善的领袖风度。所以,他以一个“文人”资格,却能领导一代文坛,改变了文坛的潮流,这与譬如三曹的以帝王身份号召文坛不同;他又组织起一个队伍,造成一种运动,这与譬如陶潜之孤立雄视一代不同。当然,个人的成功有其时代的原因,韩愈也只是时代要求的体现者而已。但是,韩愈之成为韩愈,他个人的意志力量的作用也是不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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