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与功利的相互依存、相互消损

义与功利的相互依存、相互消损

宋江的重义性格,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梁山事业的发达兴旺,已受到历代学者、专家的充分注意,勿需赘述。这里要补说的是:宋江的重义性格与功利欲求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消损的复杂关系。

如前所说,宋江的重义,不是以“舍生取义”为主要特征的。什么“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两肋插刀”等等,都不足以概括宋江的道德信条。他的义,除了乐善好施之外,主要是善于招揽人才,爱惜人才,使人尽其才。这是宋江作为领袖人物的最大优长。用作家的话说,他具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而这种度量,又直接服从于“扫除四海之心机”。仅此一点,实为晁盖、鲁智深、武松式的英雄好汉所不及。宋江的义,远不像晁盖们那样单纯明净;晁盖们的义,又远不似宋江那样目光深远而内涵浑重。

宋江一出场,就伴随着大小几桩义举。他的仗义疏财,扶困济危,以及由此引出的“呼保义”“及时雨”的美称,都给读者留下了不寻常的印象。然而,作家并没有满足于这一侧面的描写,他没有让这一类故事无休止地演绎下去。

作品在展示宋江重义性格的同时,还漫不经心地告诉读者,宋江的重义,不仅是利他的,也是利己的。宋江对江湖好汉和小生产者们(这都是些知恩必报的人)所做的那些好事,为自己获得了难以用金钱计的社会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江湖好汉们之所以异乎寻常地拥戴宋江,主要不是(或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自己从宋江那里得到了什么恩惠,而是因为他们早已受到宋江重义声名的感召,早已被“呼保义”“及时雨”的传奇佳话所吸引、所折服了。就是说,宋江做过有益于他们的事情也罢,没有作过有益于他们的事情也罢,这都无关紧要,都不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决定的因素在于,宋江早已享有重义的盛名,早已成了“呼群保义”的偶像了。这就是舆论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很厉害的。它,不仅对梁山义军的壮大与消亡发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对宋江一生的荣辱、浮沉也举足轻重。说到底,宋江的重义声名,不仅影响着梁山义军的兴亡,也对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帮了忙。在风云变幻、祸福无常的政治生涯中,宋江正是借助着他在江湖好汉中的声名,一次次化险为夷,扭转逆境的。如“杀惜”后,唐牛儿为他解围,代他受苦;“题反诗”后,李逵拼死相救,晁盖等舍命劫法场;甚至那些平生从未受过宋江恩惠的人们,如清风山的燕顺,揭阳岭的李俊、李立、二童、二穆,浔阳江的张横、张顺等等,也都死命向前救援。为什么?就因为宋江早已声名在外,已成了“义”的偶像的缘故。在这一类情节中,宋江性格中的“义”与“利”,显然是相互作用、相互依存的。

然而,还不止于此。小说在渲染宋江重义声名的同时,还通过一系列情节,深入细微地揭示出宋江性格中“义”与“利”之间的矛盾,即功利思想对重义性格的淡化与亵渎。

个人的冤仇为重,百姓友人的疾苦为轻众所周知,《水浒传》是以民本思想为基础,以总结“乱自上作”的历史教训为题旨的,因此,理所当然地把“坏国,坏家,坏民”的贪官污吏作为主要批判对象。倘有忠君报国之心,必反贪官;倘有济民义友之念,必反贪官。起初,宋江也正是在反贪官这一点上,与梁山英雄们结为同路人的。可是,在与形形色色贪官污吏打交道的过程中,宋江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我保存、自我膨胀的意识。这在梁山其他好汉身上是很少见的。

以对待刘高的态度为例  1 。刘高本是一“残害良民、贪图贿赂”的“滥污贼禽兽”,其婆娘更是个惯于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的长舌妇。花荣因每每受这厮凌辱,恨不得杀却她了事。这等歹徒,并没有激起宋江哪怕一星半点儿的义愤。他处之泰然;对百姓友人的怨愤,他置若罔闻;他甚至劝导花荣说,“冤仇可解不可结”“你可隐恶而扬善”云云。可是,当他一旦亲自体尝到刘高夫妇恩将仇报、欲置他于死地的歹毒以后,便倏忽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他不仅对刘高夫妇采取了以眼还眼、剖腹剜心的报复手段(这还是可以理解的),而且,为策反前来围剿他的青州官军首领秦明,不惜“杀害良民”,断送了青州数百户无辜百姓的性命。古人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们并不要求宋江成为恪守儒家教义的样板,但对他的求生害仁行为,实在不能不深表憾恨。宋江在审处刘高夫妇和回答秦明质问时的口吻,都很能说明问题。以与秦明的对话为例:

(秦明得知清风山的喽罗假扮自己模样,去残杀青州府百姓,连累自己一家老小被青州知府砍了脑袋之后)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作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到结果了我一家老小……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也罢!”宋江便道:“总管息怒,既然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

多么奇特的回答!其口气简直毫无人性、人道可言。仿佛这世上除却宋江的意志之外,别人的感情、苦痛、生死都无足轻重。在这类场合中,宋江强烈的自我意识被揭示得何等深刻,又何等令人寒心!也难怪余象斗本评曰:“此处见宋江不惜人之处,而可恨矣,而可恶矣。”容与堂本更愤愤然曰:“这计忒毒了,真强盗,真强盗。”

刘高事件后的黄文炳事件也是宋江唯我独尊、急功近利并由此冲撞晃盖、无视晃盖之利己性格的又一生动展露  2 。

再联系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后,宋江与义军死敌之间所进行的那一番极为热闹、令人作呕的交易,人们有理由认为:在宋江的记忆中,“我”的怨愤,重于朋友、义军和百姓的公仇;在宋江的天平上,“我”的分量,重于朋友、义军和百姓的总和  3 。

个人的存亡为重,义军兄弟的安危为轻这是宋江价值观念的又一投影。古人说: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则舍生取义。宋江果能如此,自然是“义之烈”了。可实际情况是,他并不准备照此办理。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声名更珍贵。试举两例。

宋江上梁山不久,出于“尽孝心切”,独自一人,冒险下山“搬取老父”。结果,又给义军兄弟招惹了不少麻烦。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义军兄弟为接应宋江而与官兵浴血格斗的紧急关头,宋江却一直躲在树后探头探脑地观战。直到“这厮们都杀散了”,确保平安无事之后,“宋江方才敢挺身出来”,大讲一番如何感激涕零的套话  4 。在这种场面中,在一群小小首领的映照下,享有重义盛名的宋江,岂不是很有点黯然失色、相形见绌吗?

再如上元节会李师师遇险后,宋江“恐关了城门,脱身不得”,当即率柴进、戴宗二人“先赶出城”;出城之后,“又恐路上别有枝节”,连忙会合接应他的“军马众将”“星夜还寨”而去。城中,只留下燕青一人“看守着”那位捅了乱子的李逵。燕青、李逵二人在四面楚歌声中,会同着前来救援的穆弘、史进,拼将一死,杀到城边;幸而又有鲁智深、武松等人杀入城中,燕青、李逵才得以虎口脱险  5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并不要求作家让宋江去充当什么“以一当百”的孤胆英雄,而只是想说明,实在不应当把宋江渲染成“义胆包天”的“狂侠”。生亦宋江所欲,义亦宋江所欲,当二者发生冲突时,宋江从不打算舍生而取义。把握住这一特点,才能把握住宋江重义性格的规定性,即区别于传统的义士、豪杰的那个“度”。

我们这样估量宋江的义,并不等于说,宋江性格中最为醒目的重义特征,就愈来愈趋于淡化了。不是的。在宋江的后半生,在几个重要转折点上,在他的主观意念中,义与利总是相互依存、难解难分的。他把谋取功利的那一系列重大决策(如不择手段地寻求招安,软硬兼施地弹压“尽有反心”的水军头领,积极主动地争取为朝廷建功立业等),都视为最大的尽义。他不无真诚地认为,他所作出的种种安排,尽管使众兄弟受到一些委屈,甚至招来一些新的烦恼,但归根到底,总会为众兄弟带来好处。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宋江很迷信这种经验之谈。他固执而专横地把梁山好汉推上一条很“不自在”的“成人”之路。当然,上面说的,毕竟是宋江的主观设想,是一厢情愿的事,实际情况还要糟糕得多。如果从社会效果角度考察,那么,从寻求招安始,宋江其实就像一只任性而痴迷的头羊,硬是把一支兴旺发达的义军队伍一步步引向“死地”去了。不过,这并不是宋江的本意。他本意上是要为梁山好汉们寻找一个“正当”的归宿。这是需要说明的第一点。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受招安后,由于权奸的排压,仕途的崎岖,命运的蹇滞,宋江对义军兄弟的依恋、依赖情绪,反倒比早年更加增重了。“双林渡燕青射雁”本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在宋江心目中竟然激起了轩然大波。他“睹物伤情,心中凄惨”“悲哀忧戚”“郁郁不乐”了许久。其奥秘就在这里。这种感伤情绪,到征方腊时,发展到了顶点。在那过程中,义军头领一一伤残,宋江每每“大忧”“大哭”“泪如雨下”“扼腕痛哭不尽”“几番昏晕”“寝食俱废,梦寐不安”“连心透骨苦痛”,甚至“连丧了父母,也不如此伤悼”,并亲自“扬白幡,挂白袍,顶孝绢,焚香哭奠”阵亡众将领。这种种描写,一方面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爱将惜才的政治风度,另一方面也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他对义军兄弟的手足深情。在这些地方,已经很难辨识哪里是“义”,哪里是“功利”了。这是需要说明的第二点。

综上所述,宋江形象中实实在在包含着一种崇尚功利的个性质素。这一质素,冲淡与削弱着那模式化了的、为人们所熟悉、所习惯了的“忠”与“义”的类型化性格特征,而增添了一种为当时人们所陌生的、“义利合一”的、具有鲜明个性的混杂色彩。由此,我们认为,有必要把宋江性格与传统的忠臣义士形象区别开来,在半是理性、半是人欲的人物画廊中,为他找到一个位置。

注解:

1《水浒全传》第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回。中华书局1962年版。

2《水浒全传》第四十一回。中华书局1962年版。

3《水浒全传》第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回。中华书局1962年版。

4《水浒全传》第四十二回,中华书局1962年版。

5《水浒全传》第七十二回,中华书局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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