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志

风物志

北宋时,有一种唤作“天水碧”的丝帛染色名,色泽近似浅青。相传南唐后主李煜的妃嫔在一次染色时,把未染好的丝帛置于露天过夜。丝帛因沾上露水,竟染出绿意,若集江南烟水于一身。

古味园

村庄的沃野里,坐落着一座建于清乾隆时期的六角砖塔。塔高五层,呈黑白色调,建筑结构玲珑古朴,将这座宁静的小村衬出古意。旧日有诗云:一塔凌霄起,晴云足下浮。遥天连碧野,远水抱村流。

环绕塔身走上一圈,饶富趣味的是六个角的角尖处皆坠有一枚铃铛。因年代久远,铃铛内部腐蚀生锈,已发出不了任何声音。但站在塔下,若有风吹来,仍能依稀感受到那个立于旧时光里的它,自近及远荡漾起的清灵声响。在一切旧式的建筑面前,时间都在呈现某种倒退之势。人亦如此,长久浸染熏陶,内心格局、眼界、审美将会随之发生变化。

沿柏油小路向前走,途经六角砖塔,一小片在深冬依然碧绿的竹林,数百米之外,相邻着几家房舍。其中一家,屋院外的右侧门边上悬一块牌匾,白底黑字,最下方六个字写着“古味园食品厂”,旧日气息扑面而来。推门而入,院中挖有一口池塘,一只健壮黄狗慵懒地趴在池边晒太阳。其余周边,凌乱地栽种形状各异的藤萝灌木,布放崚嶒山石。也养花,菊和杜鹃在阳光里热闹地盛放。院中一片蓬勃之景,显露出店主人对于日常生活怀有的某种秘而不宣的热忱。

三层现代化小洋楼,一楼设为生产间。人至中年的朱师傅与妻子从清早就在房间里忙碌着。朱师傅是碧山一位售卖果品糕点的手艺人。因制作过程沿袭古法,口味传统,在碧山周遭的街坊邻里间享有知名度。

徽州人所食糕点,从外观及口感上偏向一种“寡淡”之味。此地被绵延山峦环抱,许多地方仍维持着较为天然原始的生活状态,人的欲望小,来自外界的影响和侵袭亦小。所食之物皆就地取材,并不刻意追求外观上的华美和口感上的细腻。粗朴、脆实、咸甜适中,搭配当地盛产的茶叶来食,更添一抹山林木树的滋味。

走进生产间,朱师傅正在土灶台前的大铁锅里熬煮糖汁。糖汁的配方有讲究,需两种糖混合融化,取白砂糖的脆和饴糖的甜而不黏,饴糖则从大米里提炼而出。选用木柴做燃料,成本昂贵,价钱远超过电和煤气,但为了做出旧时口感,甘愿倾付其他生意人不愿付出的成本代价。一块矩形铜片置于铁锅旁的灶台上,他解释道这是用来检测糖汁熬煮状态的小工具。滚烫的糖汁滴在冰冷铜片上迅速凝结,他仅用食指和中指在上面摩擦几下,凭借常年累月锻炼出的手感就能判断出糖汁此刻的状态。

此时妻子端来两大盆刚出锅的黑芝麻,在明亮的光线下蒸腾起热气,香味扑鼻。把黑芝麻倒入铁锅中,用木棍翻滚搅拌,拉出细丝。这是一项需要花力气和巧劲的步骤,动作要快而均匀。随即迅速出锅,团成块置于案板上。趁着芝麻糖尚未冷却凝固,用一根长方体木块按压塑形,再用菜刀切成匀称的条状,齐整地摆放在切割机的暗槽内,发动机带动起刀片,快速起落中,黑芝麻糖被切成大小适中的规格落入竹篓中……

夫妇二人穿戴护袖、围裙在房间里有条不紊地工作。朱师傅不断运动中的手指,不像每天从事大量手头工作的人。但联系起院中的木、花、石,一切又都合理起来。只有这样一双手才能建造出如斯院落。虽看似杂乱无章,毫不精巧,但其中隐藏的野趣非旁人能够轻易体会。就像他仍然愿意选择一项许多人明知它的好处却不愿付出行动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工作,他持有举重若轻的寻常心。聊起那个现代化式样粗糙的切割机也是近年才买,更早之前,连切片也需手工完成。问他平时几点起来做活?他腼腆地笑了笑,答:六点多才起,现在不用起太早。现已入深冬,徽州地区早晚湿冷愈重。待到春节,愈要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但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丝毫抱怨之意,这里的人对于辛劳的工作持有一份随遇而安的心态。

尝一块黑芝麻糖,不油不黏,脆而密实,口感极好。店里还做桂花墨酥、麻酥糖、方片糕、小桃酥等各种在徽州常见的小点心。尤其到了春节,家家都会备上一些,既可用来供奉先祖,也可作亲友间走动时的家常点心。用来装点心的包装袋,左边的图案是一枝盛开的腊梅,右边则是那座在碧山最具标志的六角砖塔,仿佛一次旧日风骨的传习。

一对儿女学业有成,留在城市工作。每年只有春节时才回来。不知他们是否懂得父母从事手作的意义为何?至少对于年轻人来说,那是一项枯燥、寂寞,甚至看不到任何前景的工作。但假以时日,相信他们会从这些手作的点心中,领受出里面蕴藏的那份由手抵心的情感。

想及,这方是手作物真正的价值及秘义所在。

说茶

四月初,江南冗长的梅雨季尚未到来,徽州的雨就已酥润地下起来。无风时,雨丝直直地自瓦檐向下落,水滴而不断。百无聊赖之际,孤立于廊庑下,用手接雨玩耍,触感清凉,如咀嚼院隅栽种的薄荷叶。

徽州山多地少,雨水丰沛,地势与气候俱应一则古谚:“自古秀山,多出灵草,江南湿温,尤宜种茶。”村子里有位关系熟络的姐姐,家里数亩茶地。每年清明前夕,无论晴雨,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去采茶。一直劳作到下午三点,用尼龙口袋兜盛当日现摘的茶芽,骑电瓶车赶去县城通往屯溪的路口,那里聚满集中买茶的商贩。去晚了价钱则被降得极低。农人靠土地、时令吃饭,作物不等人。不追赶质量上乘的时间采摘,付出的辛苦将无法跟收获成正比。

此地首要种植的茶叶品种为绿茶,声名在外的如毛峰、猴魁、屯绿之类。《歙县志》内有一段关于黄山毛峰的撰记:“毛峰,芽茶也,南则陔源,东则跳岭,北则黄山,皆地产,以黄山为最著,色香味非他山所及。而红茶则以祁门为最。”

唐代张途《祁门县新修闾门溪记》载,祁门地区“千里之内,业于茶者七八矣”,但当时祁门一代以栽种绿茶为主。直至光绪初年,从福建罢官归里的黟县人余干臣,发现“槠叶种”茶树适宜制作红茶,便仿闽红的制作法改制红茶。于历口、闪里开设分庄,向园户传授红茶制法,祁红声誉,从此鹊起。

与祁门县一家甜品店店主闲谈,获知当地人的平均工资水平基本在两千元左右,普通家庭难消受高价位的祁红。住在山里的徽州人日常饮茶皆是些无需刻意打理的山野粗茶,从采摘、杀青、揉捻、干燥,全部自给自足。虽日日布衣蔬食,未见他们脸上有何愁容。

聊到尽兴处,对方送我一杯自家栽种的高山黄菊。香味清雅,口感甘润,与市面上销售的各类黄菊品种的确不同。

采茶季伴随清明的到来,终于食到心念已久的艾馃,它是一种南方清明食用的糕点。糯米水磨成粉,山中野艾入锅加水熬汁,再和粉揉成面团。其后捏成中厚外薄的饼状,包上黑芝麻酱或豆沙泥,最后将面饼按压入模具,磕出即成。压饼模具多为枣木制,其上雕刻的花色繁多,写一些祈福禳灾的吉祥话,无非为取个好兆头。刚出笼的艾馃通体碧绿,随时间流逝绿意逐渐变深,后成墨绿。食之有雨后青草香。

柳宗悦《工艺之道》一书中,曾提及“茶人”这项与茶有关的独特职业。接触不深者,大抵会片面地将“茶人”理解为特指熟练掌握采茶、制茶工艺,精于茶道之人。其实不然。能做到与“茶人”称呼相配者,必然是茶对于他们个体的情操修养,日常生活,乃至人生轨迹皆产生深远影响的人。不仅拥有一项技能那么简单。

结识一位茶人,他给自己取名“茶仆”。在春寒料峭的山坞设茶席,周围铺摆鲜花,身侧传来潺潺溪流声。他是大理人,世代以种茶为生。外形似僧,自己种茶、采茶、制茶,茶叶用尽,就再回大理。偶尔因嗅觉较常人敏感而略感苦恼。茶是他的信仰,他经由茶去观察世界,思考涉及生命的各种问题。

用他的话而言:这些席间落座的人,不管是一呼一吸的吞吐纳气,或每一秒转瞬即逝的神情,亦或一举一动间,你是哪种性格的人,是否安住此刻,都将泄露无疑。面对茶,没有人能够说谎。这的确是一段颇为新鲜奇妙的说法,印象深刻,遂记录于此。那日被编成辫状的茶叶,唤作“千叶”。

回想自己饮过的绝品茶是一位长辈收藏的陈年普洱,仅那张破旧的包装纸便价格不菲。个人偏爱普洱,半发酵茶,温醇浓郁,体寒或减肥者宜饮。好普洱的滋味却难以形容,不过听到一个非常生动恰当的比喻,出自与我同饮普洱的长辈。他形容道:“像不像墙根土味儿。”语毕,我们二人相视着大笑起来。

一次去山中徒步,偶遇一片茶园。席地坐在园中的一段蜿蜒石阶上,晾干身上的汗。“我详细揣摩山的形款、水的流法、人的笑容是不是跟你一样那么美丽”。一路聆听林生祥弹唱的《种树》,神清气爽地下山去。

漫道尽这些涉茶的回忆。

西递

冬日午后,坐在一座由明代徽派屋舍改造的院落里,埋头食一碗热面。

白瓷碗里被依次倒入盐、酱油、醋、葱花,再夹进刚出锅的细面,用筷子搅拌均匀,末了再卧上一个圆润雪白的溏心荷包蛋。碗面上的朱红喜色艳丽夺目,碗里的面条很快见了底儿。

一串串尖锐的冰溜子坠于瓦檐下。面前的陶盆内,杜鹃在滴水成冰的深冬无法开花,空剩下几片发蔫的绿叶垂搭在梗上。另外一盆,细长的腊梅枝头冒出数株嫩黄薄脆的花骨朵。

冬日的阳光在潮湿的徽州显得珍贵,团团积云在被马头墙切割的方形碧天里快速移动,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样窣静的时刻,回想自己做出的选择仍感到安心。

很多人出于好奇问过我:你为何而来,在这里生活会觉得寂寞吗?

在镇上的老街,用五十元买的二尺花布,做过一条夏日穿的薄裙,裙面上印染奇花异草的纹案。这样褪淡的境况置于今日似乎不再真实,但在此处依然发生着。我沉浸在这些旧地旧物中寻找一些无根无着的答案,无论怎样虚度,几十年仿若从桥的这头踱至那头,荒凉有力的始终是逝去的记忆与时间。

就像西递的古老,身处其中能够感受到来自时间的重力。因每一秒流动的时间里都压缩着厚重的历史记忆。仿佛有无数个时间段在此交汇流通,叠加重合,使人恍若出世。但它却与我心脏频率保持一致,陈旧而缓慢地跳动着。它识别出我,我知道自己曾是它的一小节记忆编码。

这里有过最仁德的心,最智慧的头脑,最缜密的逻辑,最丰富的学识,最勤劳的双手,最高雅的审美,最和谐的社会制度……它的建造者把对理想家园的幻想在此付诸实践,它来自一场内心的描绘和构建,它同样是一座封闭的心城。

走进飘着细雨的巷弄,青石板路面被雨水和雪水冲刷得光洁如冰。妇人们在流经各家各户的溪涧旁冒雨浣衣,白衣洗得分外洁白。水在盛行“风水观念”的徽州具有丰富意象,“聚财”“聚气”,且有“防火”之用。当地人极少打伞,雨对于他们是亲密的寻常。再次走到村口唯一一座牌坊楼下,原先此处建有十三座牌坊楼,在山脚下依次排开,场面十分壮阔。后因历史原因,其余十二座均被炸毁,眼前这座作为反面教材才得以幸存下来。

兜转一圈回到住处,见木梯旁的陶罐里插入一大枝叶绿果红的南天竹,在徽州它有“平安喜乐”的寓意。古文人清供时会用到它,与腊梅一同供于瓶中。置案头,赏之可喜。据说它的枝干有避免鸟儿患病的功效,也可做鸟笼里的栖木,对生活细节里不时闪烁出的美感渐渐“无动于衷”,大概是日夜润浸其中,见多不怪的缘故吧。

逾午出去闲逛,融雪天,山中路滑,没有登上位于半山腰的观景亭观览西递全貌。这样也好,我更喜欢独处时微末的观察。行至一处拱形老桥边,石梁上用绿色颜料描绘“会源桥”三字,散发出清淡的人文气息。桥畔一侧聚积几只觅食的土鸡,肥嘟嘟的圆身体,模样可掬。一侧立着三只鹅,通体雪白,喙和脚掌上的橘色鲜艳明亮。我着迷于它们的形态和色彩,看了半响儿,才迟迟离开。

数米之外修整过的草坪上,被安置了数台不合时宜的居民健身器材。不远处斑驳的粉墙外挂着空调机。这又是西递的另一面,侵入无可避免。

走进敬爱堂,前后来过数次。祠堂往古为村民用来祭祀祖先和处理族中重要事务的场所。伴随宗族体系的瓦解,遗留下的祠堂早已失去设计的功能,但庄严肃穆的场气却延绵至今时。整个建筑空间高大空旷,融化的雪水如水帘一般齐整地顺瓦檐滴落下来,堂内寒意逼人。

见木墙板上悬置一则旧日家训,其上书:“读书,起家之本;勤俭,治家之源;和顺,齐家之风;谨慎,保家之气;忠孝,传家之方。”我不禁思索“家”是什么?欲望的都市,“家”或许仅是一个被扭曲变异的空洞概念,是随时会崩坏消失的临时暂居地。唯有心的路途,可以一直向前,没有尽头。

另一间祠堂的天井下方整饬地堆放数块石碑。圆环形的石面一边浮雕麒麟戏球,另一边刻华美的凤凰,皆属祥瑞的灵性神物。又凑近观览墙壁两侧悬挂的石板画。一幅幅看过去,先人以图代字,讲“忠孝廉正”,但图像未免有些夸大之意。其中一幅石版上,一妇人撩开衣衫的前襟,露出双乳喂养一老妇,丈夫跪于一旁,侍候左右。唯有一黄发小儿哭泣着拽住母亲的衣角。看时只觉触目惊心,像被当头打了一棒。

犹记一部介绍莫高窟壁画的纪录片中,有一窟画描绘佛陀圆寂时,前来送行的各国君王皆割鼻挖耳,以示心中的悲痛之情。写字需要逻辑理性,但图像却可以发散思维,任意想象,仿佛梦境漫游。这竟成为古人通用的惯例。

西递,即使它的每一个空间都聚满人,依然静而空。那是时光训练出的素质。我的指端曾一遍遍拂过冰冷的青砖石柱,石碑上的民间传奇,木门框里的幽谷兰草,与之静默相对,湿凉的空气里都能嗅到历史的幽香。它有残酷一面,但也有温柔。我在此流连徜徉,感觉即刻苍老,灭了痴念,换来一颗晶莹剔透的寻常心,一个沉静无声的老灵魂。

背一台旧单反,在此像午夜的幽魂一样游荡。隐去一切过往,什么也不说,走走停停,随时可消失,露水般蒸发干净。若某天我走进森林,关掉一切通讯设备,也许会幻化成一只白鸟在林中自由翱翔。当我发觉自己具备决离心后,便意识到自己可以随时上路,步入下一段长途。去看更高的山、大海、沙漠、丛林、旧城、古堡……让生命的长河多绕几道弯,蜿蜒流淌,直至干涸。

回去的路上,买下一支绿檀木簪,十分喜爱它尾部雕工朴拙的琵琶纹样。经过一间售卖茶叶的店铺时,看到玻璃杯中冻结着一朵绽开的金丝皇菊,像琥珀一样被定格在微雨的空巷里。

瓷都

陶瓷施釉的方法种类浩繁。浇釉、荡釉、浸釉、刷釉、蘸釉、喷釉、滚釉……博物馆偌大的一楼展厅,我是少数几位被制陶工艺吸引,为之驻足的游人。

走了很远的路,仿佛此刻才算触及一座千年瓷都旧日生活的肌理。但这种曾经渗透到每一抔高岭土、每一块磁石的真实与日常,却在时光里与人的双手渐趋脱节。如今残存下的那部分,有的被束之高阁,有的则登上高高的展台,沦落为世人表演的道具。如抵达之前隐约预感到的现状:时间使此地改头换面,难寻往昔痕迹。

在祁门汽车站换乘巴士时,看到开往浮梁县的车辆。白乐天曾在《琵琶行》中写下:“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浮梁便是未更名前的景德镇。

唐时曾是全国最大的茶叶集散地。至宋时在士大夫阶层风行“斗茶”的娱乐活动。所谓“斗茶”即比较茶叶优劣和烹煮时所用茶具的精美程度。当时素有“饶玉”之称的青白瓷因润莹剔透的品相成为上等的斗茶器皿之一。

在馆内目睹了各式造诣精妙的青白瓷,亦有白瓷、青瓷、茶叶末釉、砖红釉、霁蓝釉、雨过天青等各色瓷。或清然侘寂,或丰盈明艳,皆各具性格。满目琳琅缤纷,心中荡漾起快乐。一时间没办法全部消化,回味将是缓慢而持久的。但令我沮丧的是一座曾凭靠劳动者的智慧与手艺闻名于世的古都,现今仅能从一座博物馆内寻觅旧日记忆,“村村窑火,户户陶埏”的往昔已形迹杳然。馆外不知何时下起暴雨,撑开一把长柄黑伞决定离开。

曾在798参加过一个创作分享会,嘉宾是一位毕业于清华美院的年轻人,三宝陶艺村的壁画皆出于她手。当时就告诉自己:你会去那里,看一看那些壁画。

后来抵达那里,步入一座庭院。院内搭起木桥,引一曲清流,种葱郁芭蕉,建镶嵌瓷片的泥巴房舍,挖一池睡莲荷塘。自然看见她的壁画,以《山海经》为创作背景,作画意境诡谲艳丽,个人风格独到鲜明。

但我对这座友人推荐的院子略感寡味。在路途中遇见数座未得到及时维护修缮的徽派屋舍,孤零零地兀立于群山间,显出一种浑然天成与自然万物交融为一体的质地。破败可以是种美,拙朴也可以是。但夺人眼目的不一定为美,刻意雕琢的华丽更非。渐渐了然自己为何钟爱三国前,魏晋及宋——那是绝对日常、目的单纯、款式清简的手工艺的时代。

市中心的商场橱窗内摆放着标价动辄成千过万的华美瓷器。有高仿的爱马仕瓷,曲线优雅的下午茶骨瓷器皿,及整套纹样写意的东方茶具。听一位做过制陶工人的当地司机闲聊,制作材料没有不同,不过是品牌的差异影响价位的高低,大部分仍是粗粝的流水线作业产物。直到在朋友的带领下走进一间不对外开放的私人作坊里,见木架上陈设一组由陶艺人用柴窑烧制的瓷器作品时,才算真正体悟到什么叫做美的器物。

细观这些被揉进人类情感和自然力量的瓷器,虽然价钱昂贵,但识物者买回去便可使用一生,离开后也能留给后人。识物、用物、惜物,一代代良性地传承下去。过去这是习以为常的观念,不用去教。而今大多觉得困惑的是,怎么可能一辈子只用一件好物?或与一个认定的人相伴到老呢?于是不断地淘汰、丢弃。时间还是同等密度的时间,唯我们仍觉太慢太慢。

一位对自己的技艺毫无信心的制陶工匠不会选择使用柴窑。柴窑不仅成本昂贵,还存在诸多不可掌控的因素。一窑烧得好,也许会收获一两件罕世精品。若烧坏,之前的辛苦都将付之东流。随着制造业的发展,可控又便宜的气窑逐渐取代柴窑将成为必然的趋势。但试想一下,相同的磁石和高岭土,经由双手、柴窑烧制与由机器、气窑生产的器物会有何不同?

《浮梁县志》曾载下旧日盛景:“景德一镇,则固邑南一大都会也。业陶者在焉,贸陶者在焉,海内受陶之用,殖陶之利,舟车云屯,商贾电骛,五方杂处,百货聚陈,熙熙乎称盛观矣……”

暮雨中,我再一次撑伞离开。以淡淡失落和沉默结束了这段旅途。

篁竹

冬日,一行人进山吃杀猪饭。车子沿盘山公路向地居密林深处的美溪打鼓岭驶去。流动中的时刻总令我感觉放松,如把自己抛掷在外,不管不顾。自我的意识逐渐淡化时,对周遭物色的感知随之清明起来。

饭前有人建议进山挖冬笋,听后暗自跃跃欲试。动起写一篇描述徽州小说的念头,文章里应出现这样一位少年。他兼具纯良品性,明亮精神,健壮体魄。他获取的知识与技能均通过自己的双手实践而得。他仿佛山神附体,安住于灵丘幽峻中,独守这片山林。他会挖笋、采茶、种地、伐木、酿酒、建房(徽州遍地可见这般能人)……希望他能像农人一样勤劳,且拥持思想。后来将这个念头搁置,它似与少女心境并无二致。

下过雨的山地泥泞不堪,黄泥甩满靴面。行至一处,停顿下来,回头展目眺览远山近景。苍绿山林,袅袅炊烟,现出古诗文中的清和意境。进入竹林,清爽空气里夹杂阵阵植被的腐坏气。男人们脱掉外套,扛起锄头,在林中各自散去。我跟随一位经验丰富的当地村民,见他在杂草丛中随意拔弄一番,笋尖从湿土里冒出头。尔后用锄头清理完周围的土,再沿笋的根部轻轻往上一带,动作利落地挖出一块完整的冬笋来,此行收获颇丰。下山时,诸位成年人纷纷捡拾起如一根形状奇特的树枝,一块纹理多姿的石头,山涧边缘疯长的绿藻,带回去装点庭户。

此时年关将至,各家各户开始着手置办年货。腌制鸡鸭鱼,悬于竹竿架上晾晒。冬至过后,从猪栏里挑一头肥猪来宰杀,遂把“肉讯”张贴在老墙上,消息散布皆由街坊邻里口口相传。我将之抄录于下:“本户于某年某月某日,在家杀猪卖肉,届时欢迎大家选购。”内容朴实,富有乡野趣味。余下猪肉或灌制成香肠,或腌制为腊肉。

杀猪菜用土灶台炖煮,新鲜猪肉配搭干笋衣、干豆角、干蕨菜、干萝卜丝等作垫菜的野簌,它们可吸取汤中油脂。小菜是农家腌制的泡姜、鲜红辣椒和鲜红萝卜条。众人围坐一团大快朵颐。我不太吃荤,专捡被油脂滋润后变得朗润起来的锅边菜。米饭极香,用柴火蒸熟,颗粒分明。又饮一杯主人家泡酿的猕猴桃酒佐膳,胃里感到十分清爽。

那日赶上一个冬日里鲜见的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饭后大家围在院中休憩聊天。我觉得热,脸颊发烫,于是躲进一条背光处的巷内来回踱步。

忽忆有位骑者对我谈过自己途经古格王朝遗址时的感受心得:当你的生理感观处于极度不舒适的自然环境中,那么当下的环境绝对有震慑心魄之美。即“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

若不具备登崖涉涧的信念与勇气,自然难体验到日月河山的浩瀚壮丽。“人在一生当中应该走进荒野体验一次健康而又不无难耐的绝对孤独,从而发现只能依赖绝对孤身一人的自己,进而知晓自身潜在的真实能量。”

照相

去县城拍照,走进一家位于老街尽头的照相馆。

拍照地点位于二楼。狭窄过道,水泥楼梯,右侧发污的粉墙上用朱红色油漆刷写四字“照相登楼”。走上二楼,另一番景象展现在眼前。

长条形木相框里嵌黑白老照片——若干红妆的面庞。年少时不论姿色如何,眼眸尚清澈,皮肤尚光洁,仅需寸丝光线,画面显现出的质感都如凝脂般细腻柔和。但她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冗长岁月将渐渐淡化她们的颜色,扭曲她们的身形,一种无法停止的衰退正在她们周身蔓延侵蚀。如果这些从女孩蜕变成母亲、祖母的女人们再次步入这家照相馆,见此照片,心中又会作何感想……虽然这样的假设过于牵强,但照相馆的确是一个能够使人感到快乐,抑或留恋感慨的地方。

目光一件件掠过在幼时记忆里闪闪发亮的物品:粗制简易的人工布景墙,幼童的学步小车,长条木板凳,塑料假花盆景,可以打出伦勃朗光(三七光)的照明灯。此刻仿佛立在一处时光的中转站,只要轻微迈出一小步,便能一脚踏进另一段时光中。

小时候每年过生日会被父母领去相馆拍照留念。彼时留乌黑齐耳短发,穿白纱蓬裙,眉心中间点一抹俏皮红印。在每一位小女孩的记忆深处都会有这样快乐的时刻。对于美丽的憧憬,甜蜜芳香。那种快乐,似一张口,从心中飞出蝴蝶。

换上一件脏旧的藏式蓝色盘扣小袄,与同行的J君拍照,并戏言这会是张别具一格的“乡土结婚照”。照片里,男孩神情微妙难测,女孩被彼此的装扮逗得眼笑眉飞。热烈笑的女孩大抵不是我,而是那位爱穿白纱蓬裙的小女孩。她表里如一,用不着隐藏与掩饰。画面被定格的一瞬间,成像恰是内心最真实情绪的一种外相表达。省略掉后期处理,让相片回归到最自然的面貌。

照片打印出来后,边缘被切割成令人怀念的锯齿轮廓。以前人们会亲自给照片上色,或在一角署上拍照日期和纪念缘由。对照片存有珍惜之情。相馆老板提及这家1974年开业至今的老相馆也将难逃被拆除改造的厄运。

若把这条虽旧败,但却鲜活多姿的街道改造成过度PS后的规整模样,将会失去动人之处。就像普通人的一张脸,虽不完美,却独一无二,具有认识度。无论是人,一间店,还是一条街,只有最真实的表露,才能产生共鸣的情感,才有七情六欲在此流淌,延绵流长。

默默注视这张相片,时间一去无回,我到底不再是那个小小女孩。于是我立于时光的这头见她朝我挥手道别,转身跑回记忆的深处。

我的房间内有一扇八十年代式样的窗户,木框上刷蓝漆。透过它,我览雨赏雪,听被大风吹起的香樟发出潮水一般密实、汹涌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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