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味园

风物志

北宋时,有一种唤作“天水碧”的丝帛染色名,色泽近似浅青。相传南唐后主李煜的妃嫔在一次染色时,把未染好的丝帛置于露天过夜。丝帛因沾上露水,竟染出绿意,若集江南烟水于一身。

古味园

村庄的沃野里,坐落着一座建于清乾隆时期的六角砖塔。塔高五层,呈黑白色调,建筑结构玲珑古朴,将这座宁静的小村衬出古意。旧日有诗云:一塔凌霄起,晴云足下浮。遥天连碧野,远水抱村流。

环绕塔身走上一圈,饶富趣味的是六个角的角尖处皆坠有一枚铃铛。因年代久远,铃铛内部腐蚀生锈,已发出不了任何声音。但站在塔下,若有风吹来,仍能依稀感受到那个立于旧时光里的它,自近及远荡漾起的清灵声响。在一切旧式的建筑面前,时间都在呈现某种倒退之势。人亦如此,长久浸染熏陶,内心格局、眼界、审美将会随之发生变化。

沿柏油小路向前走,途经六角砖塔,一小片在深冬依然碧绿的竹林,数百米之外,相邻着几家房舍。其中一家,屋院外的右侧门边上悬一块牌匾,白底黑字,最下方六个字写着“古味园食品厂”,旧日气息扑面而来。推门而入,院中挖有一口池塘,一只健壮黄狗慵懒地趴在池边晒太阳。其余周边,凌乱地栽种形状各异的藤萝灌木,布放崚嶒山石。也养花,菊和杜鹃在阳光里热闹地盛放。院中一片蓬勃之景,显露出店主人对于日常生活怀有的某种秘而不宣的热忱。

三层现代化小洋楼,一楼设为生产间。人至中年的朱师傅与妻子从清早就在房间里忙碌着。朱师傅是碧山一位售卖果品糕点的手艺人。因制作过程沿袭古法,口味传统,在碧山周遭的街坊邻里间享有知名度。

徽州人所食糕点,从外观及口感上偏向一种“寡淡”之味。此地被绵延山峦环抱,许多地方仍维持着较为天然原始的生活状态,人的欲望小,来自外界的影响和侵袭亦小。所食之物皆就地取材,并不刻意追求外观上的华美和口感上的细腻。粗朴、脆实、咸甜适中,搭配当地盛产的茶叶来食,更添一抹山林木树的滋味。

走进生产间,朱师傅正在土灶台前的大铁锅里熬煮糖汁。糖汁的配方有讲究,需两种糖混合融化,取白砂糖的脆和饴糖的甜而不黏,饴糖则从大米里提炼而出。选用木柴做燃料,成本昂贵,价钱远超过电和煤气,但为了做出旧时口感,甘愿倾付其他生意人不愿付出的成本代价。一块矩形铜片置于铁锅旁的灶台上,他解释道这是用来检测糖汁熬煮状态的小工具。滚烫的糖汁滴在冰冷铜片上迅速凝结,他仅用食指和中指在上面摩擦几下,凭借常年累月锻炼出的手感就能判断出糖汁此刻的状态。

此时妻子端来两大盆刚出锅的黑芝麻,在明亮的光线下蒸腾起热气,香味扑鼻。把黑芝麻倒入铁锅中,用木棍翻滚搅拌,拉出细丝。这是一项需要花力气和巧劲的步骤,动作要快而均匀。随即迅速出锅,团成块置于案板上。趁着芝麻糖尚未冷却凝固,用一根长方体木块按压塑形,再用菜刀切成匀称的条状,齐整地摆放在切割机的暗槽内,发动机带动起刀片,快速起落中,黑芝麻糖被切成大小适中的规格落入竹篓中……

夫妇二人穿戴护袖、围裙在房间里有条不紊地工作。朱师傅不断运动中的手指,不像每天从事大量手头工作的人。但联系起院中的木、花、石,一切又都合理起来。只有这样一双手才能建造出如斯院落。虽看似杂乱无章,毫不精巧,但其中隐藏的野趣非旁人能够轻易体会。就像他仍然愿意选择一项许多人明知它的好处却不愿付出行动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工作,他持有举重若轻的寻常心。聊起那个现代化式样粗糙的切割机也是近年才买,更早之前,连切片也需手工完成。问他平时几点起来做活?他腼腆地笑了笑,答:六点多才起,现在不用起太早。现已入深冬,徽州地区早晚湿冷愈重。待到春节,愈要每天起早贪黑地忙碌。但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丝毫抱怨之意,这里的人对于辛劳的工作持有一份随遇而安的心态。

尝一块黑芝麻糖,不油不黏,脆而密实,口感极好。店里还做桂花墨酥、麻酥糖、方片糕、小桃酥等各种在徽州常见的小点心。尤其到了春节,家家都会备上一些,既可用来供奉先祖,也可作亲友间走动时的家常点心。用来装点心的包装袋,左边的图案是一枝盛开的腊梅,右边则是那座在碧山最具标志的六角砖塔,仿佛一次旧日风骨的传习。

一对儿女学业有成,留在城市工作。每年只有春节时才回来。不知他们是否懂得父母从事手作的意义为何?至少对于年轻人来说,那是一项枯燥、寂寞,甚至看不到任何前景的工作。但假以时日,相信他们会从这些手作的点心中,领受出里面蕴藏的那份由手抵心的情感。

想及,这方是手作物真正的价值及秘义所在。

说茶

四月初,江南冗长的梅雨季尚未到来,徽州的雨就已酥润地下起来。无风时,雨丝直直地自瓦檐向下落,水滴而不断。百无聊赖之际,孤立于廊庑下,用手接雨玩耍,触感清凉,如咀嚼院隅栽种的薄荷叶。

徽州山多地少,雨水丰沛,地势与气候俱应一则古谚:“自古秀山,多出灵草,江南湿温,尤宜种茶。”村子里有位关系熟络的姐姐,家里数亩茶地。每年清明前夕,无论晴雨,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去采茶。一直劳作到下午三点,用尼龙口袋兜盛当日现摘的茶芽,骑电瓶车赶去县城通往屯溪的路口,那里聚满集中买茶的商贩。去晚了价钱则被降得极低。农人靠土地、时令吃饭,作物不等人。不追赶质量上乘的时间采摘,付出的辛苦将无法跟收获成正比。

此地首要种植的茶叶品种为绿茶,声名在外的如毛峰、猴魁、屯绿之类。《歙县志》内有一段关于黄山毛峰的撰记:“毛峰,芽茶也,南则陔源,东则跳岭,北则黄山,皆地产,以黄山为最著,色香味非他山所及。而红茶则以祁门为最。”

唐代张途《祁门县新修闾门溪记》载,祁门地区“千里之内,业于茶者七八矣”,但当时祁门一代以栽种绿茶为主。直至光绪初年,从福建罢官归里的黟县人余干臣,发现“槠叶种”茶树适宜制作红茶,便仿闽红的制作法改制红茶。于历口、闪里开设分庄,向园户传授红茶制法,祁红声誉,从此鹊起。

与祁门县一家甜品店店主闲谈,获知当地人的平均工资水平基本在两千元左右,普通家庭难消受高价位的祁红。住在山里的徽州人日常饮茶皆是些无需刻意打理的山野粗茶,从采摘、杀青、揉捻、干燥,全部自给自足。虽日日布衣蔬食,未见他们脸上有何愁容。

聊到尽兴处,对方送我一杯自家栽种的高山黄菊。香味清雅,口感甘润,与市面上销售的各类黄菊品种的确不同。

采茶季伴随清明的到来,终于食到心念已久的艾馃,它是一种南方清明食用的糕点。糯米水磨成粉,山中野艾入锅加水熬汁,再和粉揉成面团。其后捏成中厚外薄的饼状,包上黑芝麻酱或豆沙泥,最后将面饼按压入模具,磕出即成。压饼模具多为枣木制,其上雕刻的花色繁多,写一些祈福禳灾的吉祥话,无非为取个好兆头。刚出笼的艾馃通体碧绿,随时间流逝绿意逐渐变深,后成墨绿。食之有雨后青草香。

柳宗悦《工艺之道》一书中,曾提及“茶人”这项与茶有关的独特职业。接触不深者,大抵会片面地将“茶人”理解为特指熟练掌握采茶、制茶工艺,精于茶道之人。其实不然。能做到与“茶人”称呼相配者,必然是茶对于他们个体的情操修养,日常生活,乃至人生轨迹皆产生深远影响的人。不仅拥有一项技能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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