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她曾是苔藓,一块幽绿色的出现于泥盆纪中期的藓类植物。生长于潮湿处,阴影里,以及隐喻铺衬的古诗文中。然而此刻,她忽觉光彩夺目虽可喜,但被遗忘同样有它独一无二的殊胜。
初心
吃完早饭,决定出门透透气,就沿枧溪往上游走,可以一直通向山里。
脚上穿一双当地人手工制作的棉鞋,布面是黑底红色波点,脚面的触感像踩进棉花堆,干燥又暖和。但山里的天气,阴沉沉的,依旧湿冷入骨,然而今天我却觉得适宜,可能与此时的心情有关。
已经认识一些附近田里种植的农作物。水稻、油菜花、白萝卜,今日又看见茶树。一位农妇在地里给茶树施肥,抬头看见我,对我露出温和的笑容。我顿时改变主意,近前寒暄起来。询问这是什么品种?几时采摘?她十分热情地答:“这是黄山毛峰,每年三月十几号采摘,山里的茶树品质要更上乘。”
再往山里走,已没有平整干净的柏油路。依然无法摆脱城市人那份一无是处的“矜持”,心中略有踌躇,才把脚落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面上。一路上有隐约香气随行,无法分辨具体是哪种植物散发出的气味。此地清晨云雾重,露水浸润在花朵或叶片上会蒸腾起一股清淡的天然香气。若太阳尚未出来,大气层较厚,这股香气就会一直在院落里徘徊缭绕,久久都不会飘散。
山深树老、水湛人稀。
初雪那日,有人依然冒雪爬山。下山后告诉我,他们在山中看见一只狐狸,有棵树上聚满绿色的鸟儿。
相较地处中下游的村庄,我更喜欢位于溪涧源头的山里。远远几户黑瓦白墙的人家,走在路上,可闻沟渠里的水流声或鸟儿的啁啾声。自从来到这里,时间被大把地空余出来。有时显得无所事事,靠在村子里溜达,听风看山打发时间。这与在城市有着鲜明的不同。当一切从外部建立的娱乐消遣突然间消失殆尽,唯能见的仅是自己内心的苍白。一直自诩自己是一个不畏惧孤独的人,但偶尔在雨打叶片的夜晚,却感受到一种无法自控的荒凉。
但那些在田里放牛、赶鸭的村民不会,他们通常把手背于身后,摆出一副随性自在的样子。时间在他们的手中,是流水,而非沙。他们不过分看重时间,仅保持适度的关注。遵循四时迭代,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其余时间,在看似清简的生活里享受阳光、雨露,夜晚的星辰。以悠然之态面对光阴流逝,他们的内心在某一层面像土地一样浑厚无畏。而那些貌似坚定不渝,渴望勇猛跃进的人,诸如我,在浩大的自然面前,却如芦苇一样脆弱。
走到山麓下,我望向隐匿在云雾里的绵延山峦,想起来时的那个夜晚。高铁抵达黄山北站,车门被打开后,湿冷的凉意扑面而来。陌生的地点使内心产生迟疑,大脑也开始变得混沌起来。来接我的司机先生名叫建军,黟县人。车技极好,在黄山市区内疾驰而过。不过七点多钟,街上已无多少行人,街灯的光线照在漉湿的路面上,像被泼洒了一地油彩。街灯渐渐稀少起来,等驶上通往黟县的盘山公路时,路面上已漆黑一片。期间遇到一起交通事故,我们的车辆与它擦肩而过。
两束照明车灯在瓢泼的雨雾里不时照亮路旁的蓝色地理位置的指示牌。南屏、关麓、西递、宏村、木坑竹海……身体感觉在一点点恢复。等到车灯忽然扫过路边黑白相间的徽州房舍,内心为之一震,心想:这不就是我想要来的地方吗?
我向往这方将自然与人文完美结合交融在一起的土地。它的山水、建筑、历史、文化、精神以及祖祖辈辈在此生存繁衍的人们都令我为之着迷。一直心怀愿望,有机会可以在这里生活上半年,甚或一年。期间走遍古徽州的所有村镇,寻觅濒临失传的手工艺,搜集日渐没落的古老遗风。去做一些貌似“无为”之事,但现实往往“无为而不为”。
幼年的生活经历使我成为一个对故里没有概念的人,一个缺乏厚重根基,没有底气的异乡人。在车上我对从小就生活在西递的司机师傅表露自己的羡慕之情。他虽口中推辞道“见多了不过如此”,但他心中定然明白这片故土的稀贵处。故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仿佛带着前世的记忆,来看一看它今日的模样。这原本才是我的初心。
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山水间
我们彼此间的孤独就如这条涓涓江水,平静无声地流淌,无可依靠,无法同行,最后缓缓消失于那片连绵的青山间。
江畔有一楼舍,早晨,你与我对坐在二楼落地玻璃窗旁的茶案前。我转头望向窗外流动的水纹。因它做参照物,似乎我们脚下的这座楼舍正随着江水的流向漂移。两岸青山,仿佛你我独坐一叶扁舟在森森的江上前行。这是属于我们的时刻,即使它这样短暂。
你时常谈起自己在休宁外婆家度过的童年时光,语调轻快欢乐,大抵都是珍宝似的幸福记忆吧。但我不是,我等待了太久才来到这里。仿佛我在外度过的二十多年的光阴不过是为来此做出的漫长准备。我从无到有,从小小姑娘成长为一位年轻女孩,十指涂满草木色的绿指甲。
而你又看到什么?一位穿蓝裙衫、蓝筒靴的女孩出现在古老的徽州,有着少年人那种无所畏惧的清瘦。若在城市会被熙攘的人群淹没。但今日,她以一种和光同尘的植物形骸出现在五月的田野上。你识别出她,走近她,并见到那颗水晶球般透亮的心。你在球面映照的图像上看见那个久违的自己。你沉默地闭上双眼,打碎它。
她有时这样哀戚,默默流泪,却什么也不说。她娉娉袅袅,看起来什么都不缺乏,但心底却有一处积压了太多悲伤的地方。有人解释那是前世未消散的记忆。她带着这些记忆,一路莽撞地来到徽州。所以徽州于她是沉重的。里面压缩着太多的滋味、故事、感受,一年仿若一生那般久长。
而你,我年长的朋友。还保持着挺拔的身形,温和的笑意。穿一件白细轻软的夏布衬衫坐在园子里,衫上闪烁的白光似清凉月华。于曲径通幽的回廊上谈起“君子之行”,我想,应如你工作室里悬挂的那幅书法作品一致。其上为诸葛亮《诫子书》中的一句话:“非宁静无以致远”。数年前,你却是位聪明、贪玩的少年,喜爱北岛,自己也写过诗歌。但最终选择了一个与感性相反的职业,且竭力将它做到极致。
这些年,应该有许多女士爱慕过你吧。她们沉迷于这束月光中,毕竟镜中花水中月要比现实更动人。只是她们无从得知,你并非坚不可破。在外兜转半生,仍无法摆脱血液里流淌的孤独,仍是一位没有灵魂故园可回去的浪儿。
但我无法安慰你,正如你无法安慰我一样。长久浸淫于社会价值体系最上层,被烙印下有恃无恐的印记,即使你并不自知。但它们不能触动我。大概它们唯一的价值就是充饥吧,却没办法带给内心滋养和慰藉。我是个与时代断裂的人,无法同它保持一致,无法迎合它的要求。
我们被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各自需要独行的路途,没有对错。生命本就如此,人人都只是彼此人生的过客。有的短暂,有的长久,但终有别离的那一天。所以每一次都要下定永不再见的决心,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相遇,最后郑重地道别。毕竟能够相交相知的时间并不长。
因为徽州,让这些遇见发生。最后,就在这条有莲开放的江边道别吧。哪怕水断山折,也自有它独一无二的珍稀。
我亲爱的朋友,望你多年后再次回到徽州,还能记起这首《菩萨蛮》:“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赤子
你说自己离开故里已有些年。这些年,你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一个国到另一个国,越走越远,不再回头。或许最初,这趟没有归期的远行只是源自一位少年人的内心渴求。但到后来,却转变成不可自控的命运牵引。
如今的你已被漫长的旅途塑造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看不清源头的独行者,一位理性至上的战士。你定会有倦怠之时吧,立在窗前眺望室外密集的高楼,在被冷硬线条切割的灰青色的天空下,视线如盲掉的灰鸽在此横冲直撞,是否觉得无可依恃?无可依恃,那种震裂心魂的孤独感,仿佛一种庞大的无解的虚空。
拥有真实形态的事物不能把人摧毁。自然灾殃、战事、疾患、饥馑……皆属一时,人们仍能像烧尽的蓬草在下一个春天里再次复苏生长。将人一点点毁坏的,则是一些看不清摸不着的无形之物。正如多年前,在八大处一座坍塌的舍利旧塔下见到的警世语:以真为幻?以幻为真?
不论虚实,不辨真假。我们依然颠倒地度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你忆起自己的往昔岁月,不经然一步步走了那么远。它们有时仿佛就在昨日,有时又遥远得只是一场梦。就像你的故乡,在此度过的真实时光,逐渐浮于记忆的上空,变得黏稠缥缈。你明明襟怀一颗赤子心,对它心有惦念,却再无靠近它的可能,因为你只能在路上。每个人遂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复制粘贴,重新营建生活的家园。
不知你年轻时,可曾想过觅一处有干净空气和水源的地方,盖起屋宇,院中种起树、花、时蔬,养一只淘气但忠诚的狗,与一位能使彼此感到快乐的人相伴。这种完美至极的理想在少年人的眼中大抵理所应当,它们绝非稀少难得。
就像你以为自己会回来,终有一日你会重回故里,这片山清水秀之地。
我的短期旅行从黟县到景德镇,途经祁门。一辆旧巴士,稀落的乘客间,除去我,都是当地人。
车窗外刷刷掠动的景象,似一部生动的默片。我不睡觉,不想错过任何一只尾端扁长的山雀,或盛放于河畔的缤纷扶桑。连习见的山水,仍觉饶有趣味。它正于潜移默化中重塑我对这个世界的原有认知。
闪过一截坍圮的红砖墙,汽车到了一个名唤红庙的小村。老人用竹筐背起孙儿下车,背影癯瘦,缓缓消失于山脚的拐弯处。
绿阴掩映中的一排旧房舍,黑板挂在粉墙上,字迹工整地写满告示。
路过稻田。一位头顶草帽,颈间系白毛巾的年轻姑娘卷起仔裤的裤脚,在田里埋头插秧。想象不出刈收稻子时的场景——想象追赶不上自然的脚步,那于每分每秒间均在变幻的动静与枯荣。
车子开入镇上。一座充溢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气息的小镇,但仍处在缓慢的新农村镇创建中。竹竿上晾晒泛潮的衣衫被褥。徽派老屋大部分出售给外地买主,暂被荒置在路旁,木门斜倾,窗纸剥落,马墙头上覆满蓬草。村民拆掉用黄泥、石头砌成的旧舍,翻盖起簇新的现代洋房。新新旧旧参差交错在一起,仿佛化了一半妆的面孔。
朋友手指坐落于田野间的一排破旧屋舍对我说:“你瞧,它们多漂亮。”他曾目睹过诸多奢华隆盛的景象,却言这种破败为美。但它们正在消逝中,将永不复得。
于是这一刻,我了悟到它的可贵,或许恰是这种落后、封闭、破损的状态。效率迟缓的改造使它得以保存下夙昔的生活痕迹——那段虽贫乏,却处处充满珍爱心和仪式感的旧光阴。当地人坚守的这种生活,是来此短暂游玩的过路客无法看到的。它独一无二,地壳般层层密密,需要耗费时间去剥茧,去识别。
徽州是一个古老而沉重的地方,它不轻松愉悦。连美都显出颓唐之意,残缺一如断臂的阿芙洛狄忒(1)。它的确是我的灵感缪斯,我去掉刻意的美化,渴望接触本质,为它和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过的人写下无所作为的文字,但它们终会随风四处散去,从此与我再无关联。没有人能够完全地捕获它,占有它,表达它,没有人。
是的,我将要离开了,你也不会归来。
你是谁?
你是每一位游走在外的赤子,或与我一般寂寞的异乡人。
过客身
我是在寒冷的隆冬第一次遇见他。徽州的冬季湿冷难捱,但他炉子生得好,薪柴丢进藏炉中“噼里啪啦”熊熊燃烧。坐在一旁,热得手脚冒汗。炉上通常会放几块瓦片做隔热板,可以在上面烤小金橘,或是以梅干菜及猪肥膘肉作馅的蟹壳黄烧饼来食,烧饼个小质厚,一口咬下去,咸辣酥脆,滋味浑厚。
经常围坐炉边吃晚饭,百吃不厌的几道菜分别有臭鳜鱼、火腿炖豆腐、南瓜蒸板栗、干锅花菜、毛豆炒萝卜干。饭后他饮茶,我喝热水。嗅闻厅内幽冷的腊梅香,彼此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交谈内容大部分关于写作或纯意识流的问题。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在大学念哲学,逢第一批西方文学涌入中国。人们迫切地渴望知识。他披阅广泛,以至后来读书变得挑剔,很难奢入俭出。
一直对八十年代感兴趣,那是个“文艺复兴”的时代。当时的人们心性相对单纯,做事情不夹杂追逐名利的目的心,仅凭心头喜好,亦不在乎外界可以提供给他们怎样的创作环境。作品流露出的气质与现在截然相反。最根本的一点可能就是心态的自由。
年初有段时间一直处在自我编织的幻觉里。过去我是个习惯自己排解情绪的人,但这次不同以往,越压抑越导致它困在胸口横冲直撞,如鲠在喉,迫求寻个信任的人倾诉。终于在一天夜晚把《苔藓》发给他。翌日,我们依然对炉而坐,他喜欢这篇文章,欣喜地赞美道:“你的文字让我开始观察一种过去从没有关注过的植物。”
因暴露自己的内心,突然间难过到哽咽,泪水滚落下来。这是我在他面前唯一一次流泪。
“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要你信任某个人就可以说出来。你已经走在了那个男孩的前面。他还年轻,即使他知道,也未必懂得这份情谊里包含的意义,因为他现在不能与你势均力敌。”他如是道。
其实那个阶段我已有隐约预感,如果不及时记录下这种感受,它大概很快就会消失。因它来得太过迅猛、盛大,由此显得形迹可疑,不具备实像和现实意义,仿佛掉进幻境的沼泽。
五月,我与友人在黄山排云亭观看日出。前一晚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不管明天天气如何皆不打紧,一切随缘。天公作美,翌日天晴日艳。凌晨五点,橘红色的霞光从山峦的尽头迸溅而出,层层晕染着天际,如扑上沙岸的浪花。不早不晚,因缘交会,它的发生出现在此时。目睹良辰美景,它倒映在心湖中荡起波痕,仿佛只为与我的一期相会。
在自然馈赠的奇观面前,忆起自己对一位少年人的精神性的恋慕,如把鲜花洒入江河,它们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漂入大海。无所求,无所期待,当内心达到一种“侘寂”状态时,那些激烈悲伤便会自动隐没、消失。也许我谁都不爱,仅是沉浸在那个叫做“爱”的感受里。但我仍愿相信它带给人类的力量。
他在法国遇到一位同样热爱音乐的战地记者,二人分享彼此收藏的音乐曲目,发现许多歌曲完全吻合,感慨能够带给人触动的事物向来无国界。他不听流行歌曲,只听纯音乐,偶尔伴随绵密有力的鼓点,嗓音苍凉的男低音,或少数民族独有的乐器伴奏。但基调无一例外不悲伤。
我看完《悲惨世界》二十五周年音乐会的录像(他观看的次数不下四十遍),写下几句观后感发给他,大意是不管人类身陷怎样的困境,唯有真善美能够引领人们通向光明路。聊到写作亦如此。
平庸安逸的现代生活,装载不下好文章。记录的大多是宽裕下的刻奇,于锦上再添花。书写者需时刻保持警惕性。真正的好文字,无所谓明亮或晦暗,应在读者面对选择时,能够带来一些指引性的方向,或身处困境时,偶因联想起某篇文章中的只言片语,心中似被注入力量。
他反感“诗人”这个称呼,无法阅读卖弄风月刻意美化的文字。不看重写作技巧,认为一篇好文最根本的要素是写作者敢于一览无余地表达内心感受,从虚无中显化出唯有自己能看见的事物。关于阅读,谈到阅读不仅限于看书。听音乐、看电影、拍照片,饭后在溪边散步,与智慧的人聊天。其实都是在阅读。
起初他在我心里的印象是位举止落拓的性情中人,日渐发现他的行为处事与形象产生极大反差。
一次,他从后门回去。见院中一片漆黑,就把一直通向我居住的小屋的走廊灯全部打开。
一次,把别人送的手工饼干丢给我道:“这些都是小女孩爱吃的。”
又一次,我的情绪陷入低落,他发来《怪物史莱克》的电影插曲安慰我道:“一个伤感透顶的灵魂,却活在童话的空间。”
他是位难得一见的有心人。与他相处,的确像走进某个童话故事——孤独的小女孩误入林莽,却幸运地遇见一位热心肠的护守山林的猎人。
有天傍晚,我们站在田埂边,他突然慨叹道:“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人因家庭成分不好被父母散养在乡下,小孩子不懂事,就知道天天下河游泳摸鱼,感到非常快乐。但不知不觉间就已五十几岁,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好像只有这颗心一直未变。”我听后,什么也没说,但这句话却委实入了心。
三岛因畏惧肉体衰退的程度远超死亡,选择在三十八岁时以切腹自杀的武士道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本就是细江英公镜头里口叼一朵白蔷薇的英壮男子,眼神锋利似鹰隼。心灵敏感的人,不堪忍受美人的迟暮、花朵的凋零、爱情的逝去……他们感受到的痛感要比旁人强烈许多。但灵魂一生被身体控制,无人能够挣脱它的拉坠。哪怕羁魂不老不锈,肉体仍如故营营。
直到我将要离开那里,他对我说:“你要知道自己与外面的那些女孩不同,不要浪费掉这段稀少珍贵的经历。就让文字代替你开心,也代替你哭泣吧。”
我了然他后半生都不会再离开这片土地。有些人必然需要比时代多行一步,哪怕目前看似“落伍”。相信若干年后,时间将验证这种生活方式带给人内在心灵的影响和改变。
回来后,有时会想,我到底从徽州得到些什么?
那么,我现在可以回答:我曾见过最美丽的风景,吃过最美味的食物,遇见过一群最善良、有趣的人,爱过他们的同时且被他们爱过。我在徽州有个家,它在山麓处,溪水旁,几棵很高很高的樟树下……
苔藓
没有亲密的接近,没有期待,有的只是恰当距离的欣赏,和充满力量的清淡情意。因它没有遭到破坏,于是储存下更持久的能量,在记忆深处发出恒久温暖的光。
在皖南,有一种植被,生长在背光处,阴影里,颜色幽绿,质地柔软,这便是苍苔。它可以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扩充蔓延至树皮表层,石子间的夹缝,和墙根的最底部,呈现片状的燎原之势。人们可以忽略它。忽略掉它的色彩、柔软、沁凉,却无法控制它蔓延覆盖的趋势。同时,它又矜持静默,仅愿在阴暗里存活。
◇壹◇
车里弥漫着一个年轻女孩的大卫·杜夫香水味。浓郁、香甜,满满填充了整个车厢。他们是一对年少恋人,关系亲密,总爱黏在一起凑着头说悄悄话。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热恋中的女孩身上辄是香喷喷,混合无法被抑制的荷尔蒙,铺天盖地,包裹缠连。景况似春天开满枝头的粉红桃花,芳香炽烈,引来蜜蜂采蜜授粉。然后待到秋天,生出果子,就此热热闹闹地完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使命。但那些无法散发出香味的花儿,难道就要独自凋零?
狭窄的车内还坐着另外一位年轻姑娘。她的两只细长的手相互交叠在一起搭在膝盖上,目光投向车窗外的山景。车子沿盘山公路向坐落于深山中的一处村庄驶去。
被砍伐的树木堆叠于路旁。
“这些是杉木吗?”
“是的。”
“杉木跟松木比起来,哪个实用价值更高?”
“松木,因为松木的密度大。”
“这些木材为什么不卖到外面?”
“他们要留着自己用,春天给茶叶杀青……”
望向窗外的女孩心里复制下旁人闲聊的对话,也不知记下来有何用,仅是喜爱这些有关大自然的朴素问题。内心织就一张密实的网,细若蛛丝,能敏锐捕捉到这些通常是微不足道的不经意的瞬间。
她再一次想起那个男孩,明明就在身旁,在眼前。却仿佛他在山的那一边,在自己相信的那个国度里。青春年少,狭路相逢,一场命运推波助澜的相遇。她来不及阻止它的发生,无力控制它的发展。她只能任由自己的心被其左右,牵引,走进茂林深处,迷失了归途。那个男孩,他是山神和月神共同孕育而得的孩子吗?她宁愿他来自一场虚无,而非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躯。
女孩的香水味缱绻悱恻,时间会慢慢将这气味熏染到男孩的发丝,皮肤和衣衫上,他很快就会有了她的气息。很奇怪,一次相遇有时会成为一段感情的开端,而有时尚未开始就已终结。他们同样狭路相逢,在山峦的拐角处相遇,只彼此打了个照面,来不及说上几句,就要擦肩而过,背向而驰,甚至还未来得及说出心头的喜欢。
女孩闻了闻自己的手腕,什么气味也没有,仿佛是一个失去性别和自我存在的人。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为他穿上深蓝裙衫,洒上雏菊香水,做出曾经不屑一顾的取悦姿态。但当这一切都没有存在的意义时,她立刻退回到另外一个界面:路人甲,一株没有任何气味的花树,一个从未爱过的孤独者。
◇贰◇
南屏村没有一盏路灯,一入夜,整个村子就陷入到黑暗中。当地居民习惯在夜色中走路,或是踩着明亮的月光悠闲散步。他们的视力都非常好,极少有戴眼镜的人。
他们并排走着,男孩用手机打光,女孩一路沉默。身后传来熟悉的儿歌声,妈妈在陪儿子哼唱动画片的主题曲。孩子的歌声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清脆至极,仿佛天籁之音。女孩痴痴想到,等身旁的男孩最终成长为一个男人,他是否也会如此耐心地拉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一边在夜色中散步,一边唱歌给孩子听。他会唱什么呢?但能够确定的是,他应该是位疼爱孩子的好爸爸。但那时这个女孩又在哪里,做些什么事,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车子在公路上前行。如果可以这样一直一直开下去该多好。开到世界尽头,开到无人之境,即使开到陡峰断崖边,女孩也不会下车,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但是终究还是要下车的。她想起那天夜晚,心中被瞬间扑灭的火焰。死灰可以复燃吗?死灰岂能复燃。这样也好,不再被心头的那团烈火久久烘烤,她倏忽间清醒过来,那不过是瞬间的事,就像心死如灯灭。
女孩因差点被撞破心中的秘密,尴尬垮掉的脸终于恢复到微笑模式。她可以搽一些玫瑰色的口红,礼貌微笑地看着这个男孩,不过是个唇角上扬的弧度,哭亦不过如此。她心里有一个至为可笑的梦想,她奢侈地给自己一个时间期限去实现它,如果实现不了,她回去继续做闷头走路的无趣人,自此不再开花。
男孩的出现是个意外。狡猾的巫婆在女孩的头顶上设下一个诅咒,让她在陌生的情爱路上在劫难逃。她明明是个不需要感情的偏执狂,她享受孤独带给她的宁静,她觉得无爱可以让她所向披靡。她歧视爱,最后却被爱击倒。
或许某一天女孩可以轻描淡写地这样告诉那个男孩:以前觉得,梦想里决不能有人的介入,对方会令我软弱,实现的概率将变得微乎其微。事实证明,这个观点的确正确。你从不属于我梦想的一部分,但是我依旧被你左右,徘徊不能前行。所以请不要给我任何希望,不要给我关注,连无视也不要给我。更别提喜欢和爱了。
◇叁◇
凌晨四点,她从梦里惊醒,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又恍惚看见了男孩的脸。她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盯住那张脸看。饱满光洁的面庞上偶尔会露出孩子一般稚气的神情。他的眼底这样清澈,没有黯然与阴影,心里住着一位少年。
她没有告诉过他,如果想念如炽,她便往山里走,越走越深,愿与天地山川相望无言。若能被山风吹了头,使自己清醒一点,岂不更好。立在河底的巨大石块上,一步之内便有湍急,流水淹没了音乐,覆盖住耳腔,也吞噬了她的想念。这样,她再一次变得无话可说,只是笑着,一直笑着,哀极了便不再有悲意。
自她来到徽州后,每一晚都会做梦,做一整夜的梦。她怀疑自己是此地的入侵者,所以被安住在这里的神明排斥,妄想使些小伎俩逼退她。她怎会轻易地回去,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即使脑袋里那条每天都岌岌可危,濒临碎断的神经断掉,她也会把它重新接连起,继续闷头走着足下路。在爱的面前,她同样对自己残忍。明明是无爱之国的教徒。今日却被心蛇引诱,误入情爱的伊甸园。
不知有人问过他吗?你在这里觉得寂寞吗?有没有孤立无援时?
或许她不该这样问,她应该问:你快乐吗?喜悦吗?
对一个面庞上没有覆盖上任何苦难和阴影的人,一个见多了美人,喝多了美酒,看多了美景的人,这样提问也许才更恰当。那纯洁又是什么?若纯洁为没有沾染上世俗征尘的灵魂,那么女孩已不纯洁,虽然她尚存着一具纯洁的肉身。
与男孩漫步古镇的早晨终将成为记忆里最令人不忍触碰的一部分。她仰头望向牌坊楼,男孩侧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她几眼,他看到了什么?看到她不过是场错觉,他决定再次退回自己的世界。女孩则想到如果下一次再来这里,即使过去了若干年,她仍会见到男孩的脸。他是那样坦然,那样纯善。这是他的利剑,亦是他的盾牌。
即使将来,世事过后,男孩业已不再纯洁,但她依旧希求,男孩的心里住着一位少年。
◇肆◇
今日大寒,听见窗外哗啦啦发出流水般的声音,以为下雨了。到院中一看,原是下起像盐一样洁白而细小的冰粒。越过屋檐,放眼望去,远山云雾缭绕,一幅山水墨画自眼前徐徐铺展开去。自然景物之绝美,却映衬出现实生活的缥缈空虚,使我想起生命之虚无。
希腊有则神话,宙斯决定惩罚村民的愚蠢,提前告知此地先知,不管身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继续向前走。未料先知的妻子抵挡不住心中的好奇,向后瞧了一眼,肉身瞬间化为石像。我听后心有余悸,觉得将来不管做任何事,既然已走在路上,就绝无回头的可能。
但是我还是决定要继续喜欢你,仿佛只能喜欢你一样。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长情的人。对方到底是谁变得不再重要,只要爱永恒持久地在那里燃烧发热,始终能够温柔地温暖我心。
我现在非常沉静,像在深海里沉潜。听不见任何声音,张开双目,所见仅是足以盲掉的绝望深蓝。身体里的某扇窗已紧紧关闭,若偶尔听到零星半点关于你的消息,流星划过夜空,转眼间不见踪迹。在被流星摩擦时,夜空感觉到一点痛。但不经意,所以就不再痛了。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曾极度厌世。生之困顿,让我宁愿成为一朵长于峭壁间的岩花,或一只在大海上空翱翔的飞鸟。尽可能地不说话,不参与,保持自我的尊严和自由。但命运明明有一千种方式让我消失,但它依然让我活着,来到这里,遇见了你。
因此,我下决心一定要认真地喜欢你,把这份爱原封不动地藏匿于岩层间,让它在未来亿万年的地壳运动中被塑造为一块至纯至净的花珀,让它成为一个美丽的谜,成为永恒。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份感情里到底包含着什么,不知道也好,但你终将有明白的那一天。那时,我应该早已离开徽州,混迹于城市间,被城市上空蒸腾出的欲望熏染成一个浓妆艳抹的成熟女人。又或者独自一人在敦煌看壁画,人愈发安静,憔悴,但眼神依然澄澈。也许哪种都不是,我依然是我,有时懵懂无知,有时透彻决绝,但会在每一个极静的时刻,想起徽州,想起你。
其实人的一生能够一直坚持且不感到乏味的事情并不多,不过寥寥数件。理想算一件,求美求知算一件,去爱当然也算一件。有爱可求固然美好,求而不得,把爱持久地存于心间,化为一种更深邃的力量,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去爱。因对方对我关怀备至,我才喜欢对方,这绝非真正的爱。爱应是一种无言无求的给予,一种默默固守的坚持。不浓不烈,却始终都在。
这些话我不会对你谈起,即使当我离开时。
◇伍◇
二十一岁时,在给一位素未谋面的朋友的信里写道:“心若冷成磐石,搬不走,捂不热,我就在这里,不会为任何人流一滴泪。”这么轻狂的信誓旦旦,如今看来真是顶可笑。但也真实,我原以为我会如此,将一直如此。后来,我为你流了泪,感觉心中其实并无多大的悲伤,只是到了某些时刻,情难自禁,就有水从眼角渗出,令我觉得软弱和难堪。我为何要落泪?在同情谁,可怜谁?女孩习惯于自怨自艾,我也未能逃离窠臼。
但是现在,我为自己能流下眼泪而觉来温暖。仿佛一次由残缺向完满的进化。我的心此刻像十五的圆月一样明亮而饱满,再无阴缺时的云影与清凉。这样真好。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得到,我触摸到了犹如心脏一般跳跃、脆弱、鲜活的情感。即使你一直懵懂地站在河流的那一边,我们未曾涉水而过,并肩而行。但我依然在得到,得到了许多人也许穷极一生都没能体会到的爱的感觉。
曾把美好的少年比作洁白梨树,喜欢上他们的感觉恰如一句古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面对这样一株梨树,也许有的人看见,觉得它美,无法忍受和割舍离开它的痛苦,便在它身旁建起房屋,愿与之日夜相伴。也许有的人同样被它的美震慑,但她不愿惊扰到这份美好,在这片山林中,它过得如此怡然自得,受享雨露、阳光,清新的风。即使在浓黑的深夜,亦有温柔的暗香浮动。她立于树下,注视良久。随后抖了抖衣裙上飘落的花瓣,决定转身离开。
也许经年后,当她老了,可以把它编成故事唠唠叨叨地讲给孩子们听。她那时年轻,有一头浓密的乌发。有一年她路过一个村庄时,巧遇一株梨树。花白叶绿,因过分美丽而显得珍贵难拒。但她只记得在很深很深的夜里,若有寸丝光线,那些花朵便能反射出莹白光芒。它的美是这样持久,绵延,使她一生都无法忘怀……一个俗套但又清新芳香的老故事。
那日傍晚,我走到小河边,坐在石凳上,太阳尚隐没于云雾中。奇怪的是,人们总觉得唯有自己爱得深刻伟大,其实千百年来这等情爱不过是寻常。亦觉受伤委屈的人是自己,却忘记自己也已得到很多。
此刻,目之所及,乡村一隅风景。山峦连绵起伏,远远近近,在飘渺云雾里洇染出不同色调的蓝。一群家鸭乘溪流自深山里漂下,其生动趣味无法用文字细说。大自然之所以能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景象,大抵因它开放的性情。狭隘只能让人固守住那一点点得到,唯有内心具备开放的格局才能容纳下更多世间风景,我忽然间明白了过来。
就在那一刻,仿佛天意。金色的黄昏光线从云层里照射出来,波光粼粼的溪涧上像泼洒了一层金粉。于是我想起你,想起那株梨树,似乎可以坦诚得释然。或说,我用一颗更开阔的心去喜爱你。一如淡淡地喜爱檐雨、露水、灌木、凉风与朝霞。所有的炽烈冷却一下,淡一些,方能够持久地有价值地存在。否则,只会烈火焚身,转瞬间消亡。
◇后记◇
十个月后,她离开徽州,重返北方。一日收到那位少年的微信消息,他写道:在杭州开会,一路开到灵隐寺中的酒店想着你的话,感觉气质特别符合你,优柔带着一丝神秘,正巧也下着濛濛细雨,就好似同你在对话。
她忆起那次感冒生病,他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口吻询问、关照自己的病情。连续几天开车接送她去打吊水。她当时黯然地自忖着,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年轻人呢?但这的确是他,换做任何一位朋友,他都会如此。
在她的记忆里,他将一直是那位个子高高,穿格子衬衫和运动球鞋的少年。她见到他时,他才二十一岁,却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妥贴,不懒惰、不暧昧、不悲观。日后定会沉默地长为一棵蓊郁的参天乔木,屹立于清泉幽林的最高处。她曾在一本先锋杂志上见他着一袭素色长衫,理清爽的短发,含笑站在徽州的黑瓦白墙下。仿佛前世浮梦。
若干年前,她一定在此见过他。今生,又千里迢迢地前来,只为再看他一眼,自此,才可以心安地离开。
她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踌躇一阵儿,决定如实写下初心:当你快乐开怀时不必想起它。如果偶然遭遇困境,希望那时的你不要气馁,念着许多人对你的喜爱,仍能积极乐观地面对一切。年轻就是未知,让我们一起加油,可以在未来看见更好的彼此。她终于可以怀揣着感激之心相忘于江湖。待再次相见时,愿已是更好的彼此。
她是一个在世事面前略感消极的人,但这段无可探测的因缘给予她的全然是正面的力量。就像徽州本身,她在此被点亮。
她曾是苔藓,一块幽绿色的出现于泥盆纪中期的藓类植物。生长于潮湿处,阴影里,以及隐喻铺衬的古诗文中。然而此刻,她忽尔觉来光彩夺目虽可喜,但被遗忘同样有它独一的殊胜。
“无论你记得或忘记,真的都没有关系。”
曾有细雨敲打过花窗,尚未落地就消散。尔后化作云,又飘起另一场雨。应还是那场雨,是此后无数场雨。
失败者
晚上在县城的餐馆食小羊排和鱼头汤,忘记它们均为过敏期的禁用食物,脸颊两侧开始稍许发烫,生出淡淡微醺感。
会忘记,还是因为不在乎,我的疏离心总是不经意地冒出头,哪怕是对待我自己。
皖南近日持续降雨,到处都是黏腻湿漉的,感觉皮肤上都能长出青苔,令我十分怀念北方生辣的晴天。
走出餐馆,淋着小雨去打车。困且疲倦,不想说话,目光涣散地望向车窗外的村庄,雾气氤氲的雨夜,不再真实可靠,宛如幻境。
没有缘由地忽然觉得很寂寞,寂寞的感觉就像唯一一束烛火都被熄灭,陷入绝对的黑暗。想逃离这个瞬间,又不知能逃往哪里。
与开车的司机师傅相熟,他用夹杂黟县口音的普通话热络招呼道:“别回去了,就留在这里生活吧。”
此地村民都是淳朴善良的好人,真心善待我这个外来者。但寂寞不是身边有人陪伴就会消失。它似携带在体内的染色体,与生俱来,永无更变。始终有群灰色蝴蝶围绕于我周身飞舞。
一直在听曲调轻盈的民谣,看描述四季与美食的法国电影,同简单纯良的人为友,或将自己打扮成编发辫、穿连衣裙的森系女——一个看起来没有被阴翳覆盖,而是饱尝阳光照晒、雨露滋养的向日葵般的女孩。用各种外相的形式进行自我催眠。即便如此,仍会在某些隐晦的时刻,被重重打回原形。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位失败者。这样不留情面地说出,所有曾无法解释的特质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在西递那几日,每天下午都会另起一条巷子在古村里迂回溜达。一次,石板路的尽头现出大片菜地,还有一家青旅。粉墙上绘一只模样憨实的大白,心里突然间生出一丝暖意。
逢湿冷的阴雨天,于是进去点一杯名叫“醉昆仑”的热奶茶,坐在小太阳前烤火。里面的店员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青年义工,似乎年少轻狂,便有资格一意孤行地追逐远方。
他们貌似区别于其他安分守己者,对自己的人生有所规划和探索。其实不尽然。即使已做出选择,仍会在路途中时时被迷茫拉坠,丢失方向。这的确是实在而难堪的境遇。也许每个人面前都有两个选择:一潭平和的湖,一座神秘的山。前者使我饱受心灵上的煎熬,而后者却带来漫漫孤寂。远行愈多,就会发现这种行为不再是为了获取自由,而仅是放任自己用一种孤寂对抗另一种孤寂而已。世上的所有道路,无所谓庸碌或精彩,走起来皆属不易。
多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内心没有流浪情结,他们非常单纯,成年后也依然维持少年样,乐于享受安逸自在的生活。那种仅凭靠坚定意志就能够跋山涉水的行路人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旅游和自我放逐毕竟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其实许多事我做不来,因为我体验不到它的幸福感。但在某些隐晦的时刻,在一些苍凉而荒芜的景色面前,总有零星触动我的暗物质存在。就像我的失败,潜藏在体内的暗黑力量,火种一般烘烤着我,诱惑我做出一些选择。群星回旋的夏日夜空,旁人坐在豆棚下悠然赏月,而我大概注定是那位徜于草丛、捕捉萤火的人。那就寻一只碧纱笼拢住它们,为夜归人照亮足下路。
在这个虫鸣响彻耳畔,非常寂寞的雨夜,我竟原谅和接纳了自己的失败。想对那位失败者说一声: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翌日清晨,夜雨初霁。整个村庄焕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新绿。野草上聚屯着雨珠,四只牛背鹭排列齐整地飞进积水的田洼。我的文字这样浅陋,无法描写出分毫。或许正因为这种不自知,不经意,才格外触动人心。
遥远的旅途还将继续。偶尔下雨,偶尔天晴。
(1) 古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