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乡关

梦回乡关

西府年俗

“西府”是古凤翔府的别称,现在泛指宝鸡及其周边部分地区。西府是秦腔发源地,其方言保留有很多古老的发音,是最接近于周礼之雅言、国语的语言。西府的年画、剪纸、草编、泥塑、社火脸谱等民间艺术相当瑰丽,单是西府过年前后的民俗,就有说头。

腊八焖饭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腊八”这一天处在数九寒天,冷才正常。早晨,家家户户都要按照习俗煮上一锅“腊八粥”或“腊八焖饭”。关中不产大米。集体所有制时,旮旮旯旯的地边种一些耐旱的谷子、糜子,打一些小米、黄米,用来熬成稠稠的腊八粥,吃起来油洛洛的。包产到户后,就不见种谷子、糜子的了。一个是种的人家少,麻雀糟蹋得厉害;再一个,谷子、糜子得人用连枷打,费事得很,而且产量没法与玉米比。大米是外地人拉到门口,人们用小麦、玉米换的,金贵,也吃不惯。不管怎么说,掺有红小豆、花蚕豆、黄豆、白豆、花生、红枣、核桃仁的,不论是小米的,还是大米的、玉米糁子的,不稀不稠的腊八焖饭,在三九寒冬,热热乎乎的一碗,“呼呼嘟嘟”地下肚,人舒坦得没法说。小孩爱吃甜的,那就先盛出一碗加一勺白糖;大人再滴油加盐,加萝卜丝、菠菜丝、葱花,花花绿绿的,看着就香,更甭说吃了。

腊八焖饭不光家中大人、娃娃要吃,还要给牲口喂一些,在门上、墙上、树上抹一些,都享用享用,图个吉利;最后还要留一碗,在腊月二十三祭灶时喂给灶王爷,让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

“过了‘腊八’,天长一杈把。过了年,天长一椽。”“腊八”后,白天慢慢变长,最寒冷的日子就要过去了,热热闹闹的大节“年”也要来了。“腊八”后年集就算开了。人们因为吃撑了,大概是故意吃“憋”的,糊涂了脑子。不管是哪一种,腊八饭“憋”糊涂了人们。平时俭俭省省、抖抖索索、一个钱掰开当两个花的人也逢集赶集、见啥买啥:添置几件衣服,买一把粉条,割一块肉,揭对联、请神仙,一样也不能少。准备过年!

祭灶送神

在民间诸神中,灶神的资格算是很老的,在夏朝就已经是民间尊崇的一位大神。《论语》中就有“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的话。先秦时期,祭灶位列“五祀”之一(五祀为祀灶、门、行、户、中雷五神。“中雷”即土神。另一说为门、井、户、灶、中雷,或说是行、井、户、灶、中雷)。

在西府灶王爷的画像中,灶王爷官名叫“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最是严肃:头戴紫冠,身着黑红相间的长袍,拱手坐在宫殿中,表情肃穆,旁边有两个小厮伺候,脚下鸡鸣狗吠。在年集上请灶王爷是有讲究的。摊主一般要问买家的大门朝向,比画着,要使贴好的灶王爷像脚下的鸡往内刨、狗往大门外吠;如果反了,寓意来年家里不安稳,会出是非。有讲究的人家专门在厨房建造一个神龛,普通人家贴在锅灶上方的山墙上,钉一个木板做成祭盘,天天顿顿让灶王爷享受人间烟火。

腊月二十三祭灶又叫作“送灶神”,就是送灶神上天。据说每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一旦哪家被告有恶行,大罪要减寿三百天,小罪要减寿一百天。因此,祭灶是个大事。祭灶主食用灶干粮。灶干粮比锅盔小而薄,菜盘子大小。供给灶王爷的灶干粮一般是十二个,来年有闰月是十三个。

赶天黑,灶干粮烙好就开始祭灶。在灶王爷像前供放干粮、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其中后三样是为灶王爷升天的坐骑备的料。从灶龛上轻轻地、完完整整地揭下灶神后,一般人家用“腊八”留下来的那一碗“腊八粥”或者面糊糊象征性地抹在灶王爷的嘴上,使他不能乱说话;富裕些、更讲究的人家,把蜜或融化了的糖涂抹在灶王爷的嘴上,“吃了人家的嘴短”,灶王爷也就不好意思在玉帝那里说主人家的坏话了——灶王爷受到的特殊招待,就像人间自律的伦理道德。接着是跪拜,对着灶王爷祈祷:“灶君(爷)灶君你走好,带上干粮和元宝(焚烧的纸钱),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这是人们在心里期望,灶王爷上天后能在玉皇大帝面前多美言几句,给凡间的人带来幸福,保佑来年家里事事顺心。

最后,把灶王爷像和这些供品一并在灶前地上烧化。只有灶干粮不能全部烧了,象征性地掐几粒给灶王爷享用,绝大多数当然是人吃,但不能吃完,得留下一个,等到除夕夜吃团圆饭时全家人分而食之。敬重神灵,爱惜食器,不糟蹋粮食,这些禁忌是祭灶习俗,也深深地烙进了人们的脑海,成了一种朴素的自然、自觉的行为。

第二天,把这些灰烬就近撒进河里、水井里,让灶神去“言好事”。

关于祭灶还有一种说法。传说灶神上天时要带一种动物帮他在玉帝前陈述民情,于是主人就把与人亲近的猫和狗叫到跟前,试问:“你们一天能吃多少?”猫如实回答,说它一天就吃一饭铲沿沿。狗知道人的心思,回答时夸大言辞,说它一天能吃七马勺八涝池。于是,主人让灶王爷带狗上了天,以便为人间要到更多的粮食。现在,灶王爷脚下也就多了一只狗,而不是猫。这是一个说法,也多少能看出人们穷久了、饿怕了的心理。

七天之后,也就是在除夕夜,还要把“灶神”再请回来,与诸神来人间过年、降吉祥。灶王爷在人间一年只有六七天的假期,还是去“述职”,最是敬业。

扫舍蒸馍

祭灶之后,扫舍,赶集,蒸馍,洗涮,事情一件挨着一件,一直要忙活到腊月三十。扫舍就是将屋里屋外彻底清扫一遍。将房子里能抱出去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阁楼上屋檐下角角落落打扫一遍,不留任何死角。炕上席下垫的麦草、被褥、床单换的换洗的洗;墙角的老鼠洞炕上的烟缝该补的补该泥的泥。过去屋里屋外的墙是泥的,还要去专门有干净白土的地方挖上几疙瘩,用水和成稀稀的泥糊糊把整个墙抹一遍,叫“抿墙”。抿墙一来能抹掉墙上的灰尘,二来也会使房里房外亮堂,算个大工程。早先是手拿一块烂布蘸着冰凉的泥糊糊;后来用装上杆子的毛刷子蘸上泥刷一刷墙,这不叫“抿墙”叫“刷墙”了;再后来就是新式粉刷的白石灰墙,扫舍时就只扫一扫灰尘,轻松省事多了。

正月十五之前锅灶上不能炕干锅,不能烙馍,再说招待亲戚正规些也是热腾腾的、软软的白面蒸馍,这些得在年前准备好。蒸下的年馍除了待客,一家人要吃到正月十五。待客的白面馍做得都小,只有娃娃们的拳头大,两个可能才一两。年馍还要做一些鸟鸟叶叶、石榴桃子瓜果、十二生肖等花样,尽显女人的手艺才能。人多亲戚多的人家,蒸馍就得一整天。

蒸馍时灶王爷上天言事去了,无神护佑,不待见外人。有经验的主妇一般要关上大门,特别要留意脑后留有“气死毛”的娃娃、没了男人的这等“不吉利”的人,不能让他们进屋,以免冲撞灶王爷。馍上了笼屉,锅沿边、笼屉不严实的地方要用湿布抹严,笼屉上盖上锅盖,压上瓷盆,以防走气。锅盖上放一碗凉水,用切菜刀从锅灶眼里抄一些炉灰横放碗上,刀口朝外。笼屉刚上锅盖严实了,用刀向灶火里撂一把盐,嘣一嘣。大人娃娃此时不能高言大语、乱喊乱叫,不然,招来邪气煞气,馍馍很容易蒸坏。蒸坏的馍不像好馍馍又白又暄,轻一些的一两处轻轻地塌下去,好似有人用一指头按了一下,或者用食指拇指捏了两下;严重些的半个或整个馍都是一个黑青的面疙瘩。坏馍不好看、不好吃、吃不成,浪费了粮食不说,主要是不吉利。

一锅一笼有一两个坏馍正常,这是因为做好的馍受了凉,或者是笼屉上锅了但旺火没赶上;要是多了,按旧理说那就真正是因为灶王爷不在,有人言语冲撞了先人、神仙、恶煞,馍馍被他们先抓取享用过了,黑青的指印就是证据。

除夕请神

腊月三十(小月二十九)是除夕,这天要准备初一的饭菜、请神、上坟、敬神,忙乎一天。

初一不动刀,三十得准备初一早上拉臊子面的料,切好中午吃的菜。臊子面底菜要做够初五前待客的和自家吃的,主菜是胡萝卜、洋芋,要洗、叉、切一大盆,够一个人忙乎大半天。还要煵臊子,煮肉,酿米,馇凉粉,吊肉冻子,压好方便近几天吃的机器面。这是前半天的事,而后半天一件大事是请神。

请神就是贴门神,是除夕的一件大事。大门门扇上左秦琼右敬德,门框上是大红对联,门楣窗檐上是用五色纸剪或刻的大大小小的“福禄寿”“招财进宝”。大门外树上是“出门见喜”“抬头见喜”,院墙上是“满院春光”,牛棚里、猪圈上是“槽头兴旺”“六畜兴旺”,灶房里是“五味生香”,床前是“身体安康”,柜子上是“招财进宝”“黄金万两”(四个字,字套字、笔画套笔画书写成一个字,能显出写字人的书法功底,也有文化韵味),粮仓麦包上是“年年有余”“谷粮满仓”,等等。贴神最费时,有神、有对联、有五色纸旗,一般人家都有土地爷、灶王爷、天王爷。土地爷在门外,一白胡子老仙和和气气笑眯眯的,对联是:“门外一老仙,出门保平安;土中生白玉,地内产黄金。”灶王爷有灶龛,正襟危坐的灶王爷像有护脸纸、五色旗遮着,以免油烟熏燎,对联是:“上天言好事,下凡(宫、界)降吉祥。”院里山墙天井里供的是白脸天王爷,对联是:“太平原有象,造物本无私。”另外,还有井王爷,对联是:“清泉养万家,福水供百口;善泉供百口,福水养千家。”看管粮食祭灶的是仓神爷,对联是:“年年取不尽,月月用有余。”福禄寿合在一起是财神爷,对联是:“夕为唐宰相,今乃福禄神。”槽头弼马温是马王爷、牛王爷,对联是:“保六畜兴旺,佑四季平安”。

如果家里三年内有人过世了,门窗上就不能贴这些红红绿绿的对联彩旗。第一年什么都不贴,第二年、第三年大门可以贴白纸黑字、紫纸黑字的对联,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守孝人家。

贴完神,屋里屋外打扫干净,一挂鞭炮,就是过年了。至初二早晨,房里不能动笤帚扫把,不能打碎碗碟,不能往外泼水倒垃圾,任何东西只能拿进不能拿出,给别人借东西就更不行了……风俗讲究上说,动了扫把会把福气财气扫出家门,炕上锅灶上打扫了会招来蚂蚁和其他虫子,向外拿出东西、借给别人东西等于把财散出去了,打碎东西会破财。既然有这个讲究,谁家还愿意破财散福找不自在呢?传统提醒人,哪怕是过年也不要太露富、太张狂,要内敛些。

请了神,男人们要到祖坟给祖先烧纸。还有善男信女去村上庙里上香祈求平安财运,更有信男讲究“上头香”,就是抢着在零点交子时那一刻,第一个把香插在庙里的香炉里,求得来年事事第一的彩头。

除夕中午一般是肉汤泡馍,油汪汪的肉汤里加上粉条、豆腐、红白萝卜、绿菠菜叶,少不了蒜苗、葱花。一年难得吃上两顿肉,这顿是顶饱吃。平日里冬天是两顿饭,但除夕夜的团圆饭少不了。简单些的,拌个凉粉凉肉、豆芽粉条,分着吃完祭灶剩下的那个代表团圆的灶干粮,坐坐聊聊就散了。有些门子(家族)讲究,提前说好了,每家拾掇一两个菜,和人一起,集中到辈分及威望最高、年龄最长的人家,要聚一聚。人们拉拉闲话,好喝两口酒的来两盅,喜好打牌的掀个牛九来个十点半,输输赢赢也就是块儿八毛。一年叔伯弟兄们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这样玩耍半夜,也顺了熬夜、守夜的讲究:谁睡得迟,来年谁就没瞌睡,精神一年;谁能熬得住,来年谁不得红眼病。

初一臊子面

正月初一早上,天还黑黑的,大人们就先起床,稍作洗漱,赶紧进厨房做臊子面。娃娃们惦记着新衣服、压衣兜的年岁钱,也不忘大人的教训“初一早起得早,一年四季身体好”,所以,都不会起得迟。早早地跟着老人烧香点烛、祭神放炮。每个神像龛前三根香、一根红蜡烛,孩子们哈着双手,瑟瑟地插好香,滴几滴燃着的蜡油立好蜡烛,放了鞭炮,臊子面也就好了。

初一早上的臊子面,或者说整个正月的臊子面都很简单。前面大锅开水烧着,后锅的温水擦洗完案板、锅灶,前锅的水就开了,舀两马勺够一家人喝的到后锅,调臊子汤。调汤的料全都是现成的,半勺臊子,一勺辣子,两勺底菜,一把盐,一股子醋,一把蒜苗、葱花,臊子汤就好了,在锅里烫烫地滚着。一把前一天压好、切好的面漂到前锅,刚开,点一勺凉水,捞出一筷头到碗里,浇上后锅的臊子汤,就是正宗的一碗臊子面。面薄、筋、光,汤煎、稀、汪,吃到口里酸、辣、香,百吃不厌。

正月里吃臊子面先要泼洒祭神,遵循天、神为大的传统。每顿饭第一口汤要奠给灶王爷,第一碗面要端到土地爷、天神爷、仓神爷、井王爷、马王爷等家里所有的神像前点几滴,嘴里要念:“他老人家,你先吃!”奠饭念叨时,年龄大的婆婆婶婶脸上还算严肃,保留着对神灵的一丝敬畏,要是被大人硬派着泼洒饭汤祭神的娃娃们,则满脸是害羞与不自在,心里纳闷:“这一张纸怎么也要吃头一碗饭呢?”一圈泼洒下来,这第一碗面也酥了,加些热汤,往往端给牙口不好、喜欢吃酥软饭食的老人:“他老人家,你先吃!”

吃过臊子面,孩子和大人都穿戴整齐新衣服、新鞋、新袜子、新帽子,出门串门,敲锣打鼓,欢欢喜喜、闲闲散散过年!

初五“打五穷”

初五早晨送神。几挂鞭炮接在一起,从后院放到大门外,还要在室内、井里放,震动一下,又叫“打五穷”。“五穷”也叫“五鬼”,指“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五种穷鬼,曾见于韩愈的《送穷文》:“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蝇营狗苟,驱去复还……”屋里院里从里到外清扫一遍,没多少垃圾,柴柴棍棍瓜子皮皮还是有,一起扫到大门外,点一堆小火烧掉,意思是把“五穷”都赶跑烧绝。

初五又叫“破五”。为了让“破五”不破,再说连着四五天顿顿臊子面也吃腻了,初五早饭便是一顿玉米面搅团,要的就是这个“黏”。初五这天一般也不出门,不走亲戚。

十二鼠娶亲

鼠,生命力极强,与人类生活处处相伴。典籍《周易》八卦说“艮为鼠”,《诗经》有“硕鼠”,《庄子》里有“偃鼠饮河”,《荀子》里有“鼯鼠五技而穷”,《墨子》里有“鼸鼠藏而羝羊视”,《左传》有“抑君如鼠”,《史记》里李斯“从荀卿学帝王之术”是从“鼠现象”受到启发的,《水浒传》一百单八将有个“白日鼠”白胜,《七侠五义》中的大五义皆以“鼠”为外号,《酒泉宝卷》里有“小老鼠告状”卷,《圣经》有“五个金老鼠”,民间“十二生肖”以鼠为首,还有个惹人心疼惹人怜的米老鼠……大画家齐白石老人也画有《丰年多鼠图》,画中题言:“老鼠愿人富,为己心非良。蜡烛有好心,常照吉人寿命长。”意思是,丰收的年景并不只有人来享受,如果家里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了,那一定是人贫穷到极点了。还有人说老鼠前爪四足、后爪五足有单有双,所处的子时在前夜十一时至次日凌晨一时,一辰跨两天,是个阴阳体。总之,人们眼里少不了鼠,人对鼠的感情有敬有畏,也有怜有恨,说不清道不明。

民间老鼠是“仓神”。腊月三十要在麦包、粮仓上边贴仓神敬仓神。正月十二是老鼠娶媳妇的日子,也有人说这一天是老鼠的生日,早晨有“藏剪刀”的讲究。前一晚就把平时用的剪刀用红绳或红绸捆包起来,藏到抽屉里、褥子底下,十二这天大人孩子都不能用。寓意是,只要十二一天听不到剪刀的“咔嚓”声,家里一年就听不到老鼠嗑东西的“咔嚓咔嚓”声。美好的心愿是对“仓神”的敬畏。

十二晚上要“摇老鼠”。天黑点灯了,人们在女人用的镜匣或者量粮食的升子里装几个核桃,大人带着孩子,擎着灯,拿着木棍,到楼上粮仓、放粮食的房子里,还有坑洞里、老鼠洞里、砖缝里、木柜底下、牲畜棚、柴房、茅房……边走边摇边敲打,惊动着,嘴里念叨着:“敲敲敲、摇摇摇,十窝老鼠九窝空。嘁哩哩、哗啦啦,老鼠下了一窝瞎(坏的意思)娃娃。十个出来九个瞎,留下一个猫儿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是千年的期盼。

正月十三是老鼠娶了媳妇的“上头”的日子,一样忌用剪刀。

纳礼送灯笼

初一不出门。初二开始,初五之前,晚辈给长辈、小的给大的先拜年,叫“纳礼”。纳的礼得是双份。过去没副食品,带的就是自己家里蒸的拳头大小又圆又白的麦面馍馍,至少六个,多的可以八个十个十二个,都是双数,算一份礼。一斤手工挂面,两把包在一起也算一份礼。后来面食做的指头节大小、油炸后蘸上糖或芝麻的小果豆豆一斤一包,八个点心一包,橘子、苹果等水果罐头一瓶,一样算一份礼。再后来就是烟酒,各种成品包装的礼品,四份八份由人,但都是双数。主家也不能让“纳礼”的人空回,带的是六个馍会给你一个,六个以上给你回两个。带的礼品总不能拆开,于是主家就备有专门蒸的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回盘”馍馍,不管你带来多少礼,都回六个。不回不行,如果忘了,让“纳礼”的人空手空袋子回去就算失礼,人家会有想法:“是不是娘家嫂子嫌我带的礼薄了,还是舅爷爷嫌亲戚太老暗示以后就不用走动了?”由此姑嫂生隙,老亲不再,常听常有。

初二舅家,初三大姨家,“纳礼”一家挨着一家,谁家也不能少。要是亲戚太多、太老,像舅爷爷姑奶奶的以后不想走动了,就不去“纳礼”,都会明白其中的意思。“纳礼”的人吃两顿,一进门就吃臊子面,叫“喝汤”;中午饭才炒菜蒸馍,是正餐。有一句俗语,人见人起得早,讲一句:“你起(来)得这么早,是赶着‘喝汤’去么?”

初五后,长辈给晚辈、大的给小的回礼叫“送灯笼”。初五开集了,集上、村口十字路上就有人卖用纸糊的各种灯笼:竹篾骨架,外面糊上染了色的红花纸。“红火罐”就像过去暖手的火罐一样,上口大下口小,用折成麦秆细的正反棱子大红纸糊制,通体大红,样式简单而不失大方,看着心里亮堂。“花八棱”是规规正正的八棱形状,上下一样大,收成圆口,每一棱上糊着不同的花色纸,老旧、规整,老亲戚走动时用得多。公鸡、金鱼、西瓜形状的灯笼是硬纸板做的头尾,通体用红纸一正一反折成,可以合成扁平的一张纸板样,挑的时候直接拉开,把两端上面带的铁丝小钩子一扣,就成个球形,娃娃小、合着属相的人家送得多。兔子灯笼用印花白纸糊成兔子形状,放在巴掌大的一块木板上,木板下面是用木棍截的四个核桃大的轮子,可以放在地上拉着走。做兔子灯笼费工,自然贵些,但它暗示着送到的人家娃娃小、走不稳,挑不成灯笼,只能磕磕绊绊地拉着。莲花灯笼上沿插着金色、紫色、粉红纸做的耳朵大小的莲花花瓣,六瓣八瓣,大红的裙腰,下摆是绿纸剪成一尺长一指宽一圆圈的飘带,大红大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送的人家年前有姑娘结了婚,还没有娃娃。这是娘家送的莲灯,送连(莲)送子、连连(莲莲)生子的意思明明白白。莲灯与送子菩萨有关。

“打灯笼,找舅舅,舅舅躲在门后头。”一个扫帚竹棍挑个灯笼绑两支蜡烛,是外爷、老舅“灯笼客”送给外孙、外甥的最好礼品。舅舅家给外甥送灯笼是必需的,一般在孩子年龄稍大,十几岁以后,才不会再送灯笼,但是回一份礼的习俗不变。灯笼在舅舅家与外甥家之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孩子们常常为谁舅舅家送的灯笼好看而争个耳红脖子粗,舅舅大姨多,收到的灯笼当然多。天黑了挑灯笼赛灯笼,蜡烛栽不牢靠倒了,烧着一个灯笼,可以回家再换一个;灯笼少的就要小心多了。家里晾衣服毛巾的铁丝上,挂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灯笼,孩子们睡觉前数一数比一比,睡得安稳踏实。

十五晚跳火

十五晚放烟火。农村人家,天刚擦黑,家家都在门前叉着立起几捆玉米秆,下面放几抱麦草。天刚黑下来,月亮还未升起,家家敬神、放炮、点火。火着起来,扔一把盐,泼几勺油,“噼里啪啦”,火焰冒得老高。火稍微小下来,人们便开始“跳火”,让火“燎百病”。老话说,跳过火堆的人一年不染病。对跳火最热心的当数年轻人、孩子们。火焰还有一人多高,他们从远远的地方起跑,到火堆跟前猛然起步,如同狮子钻火圈一般从熊熊大火中间穿过去。有些胆小的孩子跑到火堆跟前时心里稍微一怯,怵了就跳不过去,只得重来。三番五次地跳,跳熄自己家的火堆,还要撵着跳别人家的火堆。有的燎掉眉毛,有的燎了头发,更有甚者两个人从两个方向对着跳,躲不及跌倒在火堆里,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因为火是麦草玉米秆的软火,温度不高,不会有多大问题。最多就是人布衫上灰土沾得多了,料子衣服上的洞又大了,头碰了疙瘩,烧着了头发。兴奋地叫喊,勇敢地冲刺,孩子们把跳火当成了考验胆量、锻炼勇气的机会。

孩子们跳完,火更小了,便挨着大人了。大人只是象征性地在火上跨过,尚不能奔跑的幼儿也要抱着在火上方燎燎,有病的成年人尚躺在炕上的、七老八十走不动的也要挣弹着出来,火上跳不过去走过去,走不过去在火边跷跷腿也行,就是个意思,燎燎晦气。有些妇女还抱出被褥、皮袄、布衫在火上一扬,燎一燎。她们一边燎衣物,一边拍打抖掉虱子虮子抖掉尘土,嘴里还念叨“燎、燎、燎,燎百病,燎干净,燎得四季不害病”。有些调皮的小孩故意往火堆里扔小鞭炮,“啪啪”听响动。火星四溅,大人也不嗔怪,用铁锨把火堆挑一挑扬一扬,和着燃放的烟花,只把天空染得更加绚丽。

十六游百病

正月十六有“游百病”“走百病”“洗百病”的习俗,这是一种消灾祈健康的活动。单说“洗百病”,一个正月,东家走、西家串,吃了肉片拉了臊子面,胸前早就光得能当镜子照了。趁着这个习俗,里里外外脱下来洗洗,从上到下洗头洗脚洗全身,一下少去两三斤,人会轻松不少。有一些卧床不起的老人,儿女也会为他们尽心擦洗,期盼洗去父母身上的病魔。这是朴素卫生观与传统孝道观念融合的一个习俗。

“正月十六游百病,游了百病少生病。”平时见不上半点荤腥,正月这几天不论是自己家还是亲戚家都少不了肉片,胃里攒下了不少食火,游一游能帮助消化。“游”就是要用两条腿走,步行,这样才能“游掉”百病。这一天,即便是那些平时不太爱游逛、喜好清静的老人,只要能走动的就不会待在家里,穿暖和,拄上拐杖,到庙会上、到集镇上、到田地里转转走走,不急不躁游一游。人经过十六这一游,把病全部遗在了路上,遗在野外,百病全消;没病没灾的会好上加好,更加健康。

村上老庙是“游百病”的人的聚集地,老奶奶们、善男信女们更是每游必到。彩旗飘飘,香烟渺渺,烧香的、拜佛的、求神的、还愿的,摩肩接踵,最热闹。烧完香,磕完头,还了愿,老奶奶们坐在庙里的蒲草里、门外的板凳上东家长西家短大儿孝小媳妇瞎(坏)地乱谝几句,解了前一年的心慌。老头们蹴在墙根下,晒着日头,眯缝着眼抽一锅旱烟,鼻梁上架着圆圆的石头墨镜,眉目上满是陶醉自足。

过了正月十六,年就算彻底过完了,上学的、下地的、打工搞副业的,大人娃娃该干啥就要干啥。懒婆娘却愁了起来,你听,有人唱:“懒婆娘,你不哭,过了正月二十三,还有个二月二,还有个三月三,到时你还能歇一天。”

驴上料的二月二

农历二月二是个传统的节日。西府老家的讲究多、规矩大,其中,二月二吃豆子少不了。

离二月二还有三五天,就有小娃娃在路上喊:“二月二,驴上料。三月三,驴揭鞍。”“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炒黄豆。”“老鸹老鸹一溜溜,我给你娃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你憋死我不管。”关中西府人说话后音重,每句结尾的字用去声多,娃娃们对着互相喊叫,“驴”“你娃”“憋死”之类的字眼咬得更重。你一句,我一句,你的声大,我比你跳得高。有没有骂人的意思在里面暂且不说,但免不了由此常常像斗鸡一样弄得面似关公,怒目圆睁,面相面,头挤头,以至于推推搡搡。过了一阵,又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和着娃娃们的喊叫,巷街里就传来了打玉米花的“嘭、嘭、嘭”的爆响,这爆响声娃娃们爱听,反过来更刺激了他们的喊叫声。一个炮弹一样的铸铁爆花机,一个炭火炉子,一个背篓,一只手拉小风箱,爆花人小小的生意便开张了。这生意,一年就一次,十来天,爆一锅一毛两毛挣不了多少钱,图的是个热闹。爆的花中玉米花最多,因为玉米家家有;个别人家还爆豌豆、黄豆。爆出来吃起来酥脆,不像炒的崩牙。渭北高原不产大米,爆米的也少,但大米爆出来膨松,吃起来适口。好甜食的放几粒糖精,爆出来的花甜,娃娃爱吃,但大人们不让多放,嫌吃多了对长身体不好,再说放糖精的吃了嘴里发苦,没有单纯不放什么的有后味。爆花机一响,家家都要爆,娃娃少的爆个一锅两锅;娃娃多的,今天爆了说不定当天就吃光了明天还要爆;家里没有黄豆、大米的,缠着大人偷着换着也要爆一锅。离二月二越来越近时,爆花就要排队了,洋瓷碗挨着搪瓷钵钵,玉米隔着大米、黄豆,人多时也许会排到十多名去。大人怕耽搁时间,孩子最乐意边等边看:“吧嗒吧嗒”拉几下风箱,捂着耳朵等着爆花机对着背篓“嘭”的一声,热气还没散,冲上前去偷抓一两把别人家的米花、黄豆,互相比的是胆量,看的是狡黠的笑脸。胆小人碎的往往只能捡拾人家从背篓往自家簸箕里倒时撒在外面的;碰上亲近些的大人,赏你一把算是幸运,感恩戴德至极。等着自家的,听着间或“嘭”的一声,简直又是过年!

那一年,我还没上学,也挤在捡拾别人遗撒在地上爆米花的行列里。“嘭”的一声过后,有什么打在了脖子上,我原以为是粒蹦出来的爆米花,手一摸,发现手上竟然带血。母亲匆匆赶来,背起我去大队医疗站包扎敷药。她一路数落,一路安慰,“石头蛋”一样的我累得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母亲一路歇了三四次。她“吭哧吭哧”的呼气声让趴在背上的我听得格外清楚,三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耳边响着。伤无大碍,但脖子上围着遮掩伤口的母亲的花围巾,让我成了伙伴们的笑料。

二月二早晨做饭时,各家各户还要在锅里爆炒一些玉米、黄豆、麦子之类的,“噼噼啪啪”一下。大人说,要的就是这响声,谁家的响声大,谁家来年的日子就红火。后来也知道了这里面还有玉帝龙王“金豆开花”的传说。除了爆花,一般家里还要用面食炒一些“琪豆”:面里加一些鸡蛋、芝麻、花生、茴香等佐料,切成指头蛋大小的疙瘩,在锅里炕得焦黄焦黄,就是琪豆。在那个连方便面、泡泡糖都没见过的年月,琪豆就是大人娃娃最好的零食。

二月二,要吃好吃的、齐全的各式豆子,还得去那些前一年刚娶了新媳妇的家里。按风俗规矩,新媳妇的娘家要在结婚第一个二月二前给女儿“送豆子”。这些豆子就不是简简单单的爆米花了,当地能搜罗到的五谷杂粮,能爆能炒的都得有,要啥有啥。单是琪豆,就得女方家张罗一炕妇女做一天。琪豆有十二生肖五禽六兽,虫虫鸟鸟瓜果花卉,大大小小,样式纷繁,不仅要爆、炒、炕,还要蒸、炸、煮、煎。红的是花,绿的是叶,还要上色,竭尽全能地体现女方家人的心灵手巧、富裕兴旺。两大竹笼子“豆子”送到婆家,能干、体面。婆家再将这些馈赠亲戚朋友三邻五舍,大方,红火。娃娃们去讨要,人家也乐意给,图的是个人气旺。婆家周围一片“嗑嗑啪啪”的豆子声、赞叹声,响亮,喜气,也暗暗期望着早生贵子、添丁添福。

二月二前后那几天,学生娃在路上、学校都吃着、比着各式各样的爆米花和豆子。要是刚好谁家有人出嫁、有人娶媳妇,那人就成了红人。今天早晨给你一把豆子,明天下午给他一把爆花,别人赞一声,骄傲自豪的神态溢于言表,好像娶了媳妇的是自己。别人只怪自家没人娶媳妇,只羡人家的豆子品种全、花式多、天天有。上课时,清脆的崩豆声,“嗞嗞叭叭”的咀嚼声在教室里东一下西一下。运气好没有被讲台上的老师发现,便伸出舌头做个鬼脸以示庆祝;被发现了问题也不大,大不了被瞪一眼骂几句。消停不了三五分钟,教室里还会原样。一年一次难得的零食美食节,大人的嘴都闲不住,牛槽里都得撒几把豆子,更甭说娃娃了!

每年有个二月二,二月二总是让人想起一些什么,是爆米花、炒豆子,也许还有那“嘭嘭”声、无所顾忌的稚嫩的喊叫声。“二月二,驴上料;三月三,驴揭鞍。”“老鸹老鸹一溜溜,我给你娃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你憋死我不管。”

春分会,会春风

天地雷财,菩萨王母,后稷仓颉,周公诸葛,关公文曲……人要战天斗地,要风调雨顺,要福禄寿喜,就要向神祈求。于是盖房塑像,供奉大大小小各类神仙,信徒顶礼膜拜,就有了庙会。西府地区有城隍爷会、药王会、圣母会、炎母会、娘娘会、老爷会、太白爷会、官老爷会等,庙会最多。另外,有逢年的会,逢节气的会,为了农业生产农具物资交流赶在麦收前的麦王会,以放炮而命名的“炮会”,等等。还有一种,就是村庄上没什么叫得出名的神仙,但为了方便亲戚朋友聚会,就立个“会”,周围三村五舍都知道。这样的“会”是一种习俗,一年四季都有。

“会”和“集”还不一样。“集”是每隔一定日期(如逢单日逢双日逢三、六、九,逢五、十)一般在乡镇所在地固定地点举行的。而每个村子不论大小,几乎都有一两个“会”,好像是生日。“会”的日子是固定的,村里年年都要“过会”。“会”的当天叫“正会”,正会当天要招待亲戚。正会前三天开演唱戏,不论是早先三五个人的牛皮灯影、木偶戏,还是后来的真人大戏,一般前后要热闹三五天。

“会”在一年里有两个时间段最集中:一个是正月,人闲,都要会亲访友,有纳礼的,有送灯笼的,十五前“会”最集中。一个是农历的六七月。这个时候麦子收完、晒干、上楼了,秋苗也安(种)上、苗定、肥上了,人就闲下来了,再加之天热,热得死牛,于是就走亲访友,拉拉家常。到了亲戚朋友家里以后,相互问问今年夏粮收成咋样,一亩地能打多少斤啦,秋物庄稼长得如何啊,等等,分享一下丰收的快乐。夏秋的这种“会”不像“过年”“中秋”“重阳”等节日,有着尊长、上下辈分间走动的区别,而是谁家有会赶谁家,是平等的。那些平素间不走动的远亲,在会上唱大戏的戏台下碰见了,也可以来主人家里转转,一碗臊子面就把疏远的关系拉近了许多,说不定顺便还能说个媳妇、看个女婿啥的。所以,这个古会叫“忙毕(罢)会”“女婿会”。有能人给这种古会编了顺口溜,形象有意思:“看光景即速到场,为买些东东西西,设立三天大会;这热闹不纯是戏,还借它吹吹打打,惊醒二月闲人。”

春分会

春分会是我们镇上的大会,也是周围十里八乡乃至全县数得上的大会,因“春分”这个节气而命名,正会当然在节气“春分”这天。咬不清分和风,也分不清乡和镇,春分会上要唱的就是真人大戏,不像一般乡村会只耍木偶㨄猴、灯影干咂。懵懵懂懂听大人说镇比村大,有没有钱,这才是根子上的。春分节气前后往往多雨水,“会”的时间扯得长,十天半月是常事。由于下雨,常常中午唱了下午下雨又歇了,唱一天歇两天,预交了十本八本的戏,持续十天半月,临了剧团因为赶别的地方的正会要走,该唱的戏没唱完,剧团和镇上打当当的事也有过。只不过听说都是公家人、公家事,没多大计较,大不了明年天气好了再多唱几本戏,不是啥大事。

“跟了春风,一年轻省”,头顶淋着毛毛雨,脚下踩着烂泥,大伙都去赶春分。“春分”那天,几乎全镇中小学生会放半天假。早上去了学校,不上早操早读,连上三节课就放假赶会,人人喜笑颜开:少上半天课不说,说不准大人还会多赏三五毛香香嘴呢。跟上大人,或者大的带小的,都赶春分会。路边田地里大片的冬麦已起身拔节,半腿高了,个个顶着往上蹿,麦节显眼,片片葱绿;油菜有一腿高,人进地里蹲下会埋了身,一个一个开始分支,个个头上顶着半开的花蕾,饱满地孕育着。地头旮旯的菜地里,蒜苗已经怀上蒜薹,结下蒜头。这时的蒜苗一菜三味,有本身的蒜苗鲜味,也有蒜薹的脆口、蒜头的辣劲。菠菜也不再是平铺赖在地里的样子,早已拔节长穗,没有冬季经了霜的甘甜、招人爱。学生娃一路上打打闹闹,你推我搡,搞不好滚进了路边的麦地,压断了几支苗又害人少收了几把粮食,弄得身上一片绿一片泥,还像驴一样连撕带咬左翻右翻打几个驴滚,图的是个舒坦。

到了会场,大戏看不懂,会上各色的吃货最是吸引眼球。油洛洛黄葱葱嘎嘣脆的麻花,咬一口,里外都是油;酸辣筋道的面皮,酸得倒牙,辣得“嘻吼嘻吼”鼻涕眼泪一把,心里却想再来一碟,更别说配上劲嘟嘟的葱花猪血。要是实在辣得不行,那就来一截甜得掉牙的甘蔗;最好是煽一碗鸡蛋醪糟,甜甜糯糯,还热乎暖人;要不,来一碗煎豆花也行。豆花甜香,几粒黄豆榨菜粒咸香、有咂摸……这实际都只是心里想得美,每次赶会都不会让你尽心满意的。反正怎么算,大人给的赶会的钱往往都不够花,吃一碗酿皮,喝一碗豆花,就没有剩钱了。只能在卖麻花、甘蔗的摊子前,干眼巴巴地悄悄咽口水。

也有不在乎吃喝、不在嘴上“挖抓”的人,他们钟情于另一种精神享受,就是看一场大棚歌舞或者马戏。歌舞马戏热闹,但就是要门票,不容易看上。歌舞大棚里,有走钢丝、变活人、舞圈耍棒、侏儒唱歌,有画得花里胡哨看不清年龄美丑的女人,露着肚脐眼跳舞,花样繁多。挤挤围栏缝缝,运气好围栏绑得不结实,就能溜进去瞄几眼节目;运气不好的,刚趴在围栏边,还没看清里面人的屁股或者脸,自己的屁股脊背先挨了清场人的吊死脚和扫帚棍,只好在骂声中赶紧逃窜自认倒霉。

歌舞大棚和马戏团的人也会良心大发,在快结束、剩一两个节目的时候放下围栏彩布,让外面转悠的人跑进去瞄两眼,过过瘾。人家这是勾引你,为的是给自己的歌舞做广告、拉人气。马戏团节目少,也便宜些。吃的喝的往往一时半会儿就过去了,爱表演好说叨的娃娃,常常会从嘴边省下买吃喝的三五毛钱看一场狼钻火圈、狗算算术、鹦鹉学舌、人骑老虎、狗熊山羊走钢丝啥的。第二天的上学放学路上,课前课间,他们往往就成了红人,给没看的人添油加醋地描述人家的狗有多聪明,人有多大胆,也算风光一回。

有一年春分会上,来了几个耍摩托杂技的年轻人。三间房大、一房后背高的钢笼里,几个人以那么快的速度骑着摩托,还互相碰不上。他们由慢到快,一圈圈绕着绕着,就上到笼顶沿了,还不掉下来,十分惊险刺激。看的人捏拳咬牙闲鼓劲,惊呼喊叫声穿过围挡上的彩条布,高高地飘在天空。

胖娃父亲是工人,家里条件好,从他嘴边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白老是不干不净就知道,他把会上的酿皮、豆花、蜂蜜粽子、水沙包子、麻花等各个小吃吃了个遍。吃的喝的往往一会儿就过去了,爱表演好说叨的常常省下大人给的吃食钱去看马戏,瘦猴就是这类人。他面狭脸干人柴,真正就是猴子托生,上课老师提问一问三不知,但跟完“会”第二天上学放学路上、课前课间的红人往往就是他。他把黑狗说成灰狼,把山羊当作绵羊,但没看的人多,大多不知道实情,由他嘴角唾沫星子乱溅乱谝胡说耍风光。好耍嘴皮的学习不踏实但心眼活,经济大潮里他们最先飞黄腾达,像瘦猴,后来摇身变成市里坐轿车开公司的侯总了。

会场上热闹,戏台上当然不消停。“骑着马坐着轿仍是步行;拿着刀执着枪只杀不死”,台下两面各一个大喇叭,钻耳的是台上影影绰绰的支支吾吾。看懂戏需要年月来熬,戏台下、烂泥坑里,热衷看戏的多是老汉们。他们头顶草帽,脸挂茶色石头镜,家在近处的拎个板凳,家远些的,随便在房角掂块瓦、拾半截砖头垫在屁股下,也能看半天戏。人得看心思在什么地方,心思在舞台上、千百年前,哪怕下面垫的是钉耙,他也会感觉是棉花包。年轻人心思不在台上,大多也看不懂戏,在场上到处乱转悠,眼珠滴溜溜乱瞄的,往往是台子下花花绿绿的姑娘们。

“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春分”前后天气刚转暖,是植树的好时节。会上有专门卖各种树苗的地方。门前要栽的泡桐、钻天杨,院里要盘的葡萄,门外要栽的石榴树,在会上都能找见。另外,会上还有专门的地方交易骡马牲口,卖椽卖檩卖苇子,卖布卖鞋卖衣服……春分会,实际是农村的物资交流大会。

“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春分会,会春风,二月里来是春风!

城隍爷庙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庙会是祭祀神灵、安顿人灵魂的会。

有城就有城隍爷,也就有城隍爷庙会。我们凤翔县城隍爷庙会在三月二十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念佛的外婆决定去县城城隍爷庙替有病的母亲祈求许愿。外婆还鼓动上小学四年级的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用黄白纸折了几百个金银元宝锞锞,印了两刀一千张“引路西方”专门敬神的往生纸。三寸金莲小脚外婆和我,当时是坐班车还是走着去三十里外的县城都模糊得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件事:

一是城隍爷庙外的残疾人特别多。他们有缺手缺脚缺胳膊的,有没有双腿的半截人,有盲人,有火烧得看不出人样的,有老的有少的,各种各样的残疾人聚路两边排成很长很长两行。有人路过,他们就哭丧着喊叫:“求求爷,求求婆,求姑奶奶行行好。”这些人绝大多数在路两边或坐或跪,只有一些小孩稍微缠绕着要钱要吃的。赶会多、有经验的外婆早早就换了几把一分两分的零钱。我们婆孙快快地走,快快地散钱,后来连我们自己中午要吃的几个馍馍也全部掰碎散给他们了,才走到路那头的城隍庙门口。

二是城隍庙烧纸的火旺而燎人。城隍庙侧面专门有个地方是供人烧纸许愿还愿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我再小也要亲手烧纸,替母亲祈求、许愿,这才会灵验。也许是我人小皮嫩,也许是我不会烧纸,纸钱的火焰总燎得人脸辣疼辣疼的,头发眉毛被火燎着了几次,跪不住站起来,又被外婆喝呼着嫌我心不诚。心不诚纸就白烧了,母亲的病就永远好不了。我想起烈火中的邱少云,也就忍了。我们带的纸钱元宝实在太多了,烧了半天又半天,等着全部烧完了,我的脸已似着了火!

县食品店门口在卖自己加工的面包,批发价八分钱一个,黄葱葱又酥又甜又暄。我们烧了纸钱许了愿,吃了面包才往回走。天刚黑,人们还在收拾院门,我们就到家了。从小到大,不论是给母亲许愿烧纸还是赶会,城隍爷庙会我就赶了这一个。

“炮会”是彪角村的炮会。镇叫“彪角镇”,彪角镇所在地那个村叫“彪角村”。从记事起,年年正月十一晚上,彪角村都会放炮,放炮地点就在镇上赶集的广场上。一个队一小块地方一根杆子,每挂炮都得用架子车拉来,满满一架子车摆在那儿准备着。炮全部是指头粗的大炮,不是常见的鞭炮,隔一两米左右还夹一两个娃娃胳膊粗的大炮,最后三五个是大人胳膊粗的更大的炮,炸了就会有相当于雷管的响动。炮太重,火捻子连着已经不能将炮挂起来,自不负举,得把炮绕在指头粗的拴牛犁地的尺绳子上,再挂上电线杆子或者房梁做的“炮杆”。记不清是把炮绑在炮杆上然后再立起杆子,还是立起杆子再想办法上炮了,反正赶天黑,十一个生产队就是十一杆炮,就都挂上杆了。天黑透了,男男女女都从四邻八乡聚集过来,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喇叭里一阵啰唆之后就开炮了。一队完了是二队,二队完了是三队……一家放完另外一家放。二队的比一队的响,三队比四队的紧。广场上满是火药味,炮声震耳欲聋,十里外都能听得见。持续一个多小时的炮声,使得看炮的人双手捂耳朵捂得胳膊发酸,也有懂些科学的人大张开嘴保持口腔里外空气平衡,说是能防止震坏耳膜,但他忘了嘴里会吸进多少麻辣腥土的火药,会多吃进多少炮屑。

正月十一,彪角的“炮会”震响了东半个县城,凤宝岐三县有名。

杈把会

邻乡横水乡的杈把会在四月十八。俗话有:“四月十八走横水,杈把扫帚牛笼嘴。”再有十几天就是夏收大忙,所以,这个会又叫“杈把会”“麦忙会”。会上卖农具的最多最齐全,棍镰耙锄、铁锹镐头、木锨木杈、连枷扫帚、草帽簸箕、笸箩背篓、木斗升子、牛笼嘴羊铁绳……平常人家常用的家伙、夏收时节要用的农具,应有尽有。都是庄稼人自己农闲时做的,价钱公道。再说,家家都有几亩地,各式各样的农具都得置办,大忙天的不能让家具打了人手。借别人家的家具背个小气的名声事小,麦淋了雨、地跑了墒,误了收成才是大事。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

孩子们的“咪咪”吹得屋里屋外聒噪起来,泡桐花挂满枝头,一簇簇盛开了,引来蜜蜂“嗡嗡”作响,日头下头皮冒汗脊背酥痒的时候,清明就到了。

“咪咪”是用树皮制成、能吹响发声的一种玩具。天变暖,树泛绿,杨柳刚冒芽尖、枝条与皮不再粘连时,就能制作“咪咪”了。挑拣前一年萌发、光光溜溜、小拇指细的杨树或柳树枝条,一手紧握枝条细的一端,另一手食指与拇指捏紧粗的一端,使暗劲轻轻拧动,能感觉到树皮与枝条分离时,再接着向下拧,直拧到想要的长度。将未拧的部分折断丢掉,然后用牙咬住粗端剥除树皮内的枝条,两手握紧下部枝条的树皮向下拉,将枝条抽离出来。用小刀将完好不漏气的筒状树皮两端修齐,再将一端轻轻去除半个指甲皮左右薄薄的外皮,放入口中咂一咂,用适当的力气一吹,就发出声音了。

树皮越细越短,声音就越尖细;反之,则粗重闷长。半拃长、声音尖俏、“嘀嘀”像鸡娃叫的,叫“咪咪”;超过了一拃长、声音浑厚、“呜呜”像牛哞的,叫“桐桐”;一拃长、指头粗的,靠在下嘴唇上,嘴唇撮住吹气的同时,一抽一拉中间白花花的枝条,能发出布谷鸟“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的声音的,叫“树笛儿”。孩子王手劲大、技术好、会选枝条,他手里一只“算黄算割”的树笛儿,能吸引一群吊着鼻涕的羡慕者跟随。

清明前,绿着手心和嘴唇,手拿十几只长短不一的“咪咪”“桐桐”,“嘀嘀呜呜”上学回家,是每一个男娃的骄傲。但是,清明这天不能在家里吹“咪咪”;如果吹了,会把蛇蝎早早吵醒,家里会爬进来蛇,人会被蝎子蜇。我清明时从来没在屋里吹过“咪咪”,也就没有被蝎子蜇过。但家中院里出现过土条蛇。我搞不清吹“咪咪”和蛇蝎出现有没有关系,倒是怀疑这规矩是大人嫌聒噪求耳边清静哄娃娃的话。

“二十四番花信风”说,清明有三候:“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桐花是“清明之花”。形似喇叭、花白绛紫的泡桐花一簇簇地盛开,一串串、一团团挂满枝头,花团锦簇,引得蜜蜂“嗡嗡”不断。桐花花蕊蜜汁甘甜,清香扑鼻。小孩会捡拾新落下的桐花,拔下喇叭状的花蕊,舔舐清香的花蜜,然后再将花在手中轻轻揉搓,捏住喇叭口的一端,用嘴对着另一端的小圆孔用力一吹,泡桐花便“啪”的一声炸裂开,响声清脆,笑声爽朗。带细毛的灰黄的花托去掉花蒂,用线串起来,曲曲折折地摆着,像极了蛇。把它摆在背阴的墙根、柴草垛下,待到怕蛇的人看见打一激灵,或者吓得小孩哇哇大哭,又会引来一阵开心的大笑。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母亲争强好胜,一心想把日子过到人前头。一方面要求我好好念书,不能再像她一样做一辈子“睁眼瞎”;另一方面又认为念书是学校的事,回到家里,家务活该干的少不了。拔猪草,拉土垫圈,地里锄种收割,一样活挨着一样活,一样也不能落到人后。地里活干得好,乡里乡亲戏谑:“这娃能干,长大是拿‘一把粗’的料”。要是干不好,自家熟人就趁机教训:“你再不好好念书,长大就拿‘一把粗’的。”话是土话,但锄把锨把杈把镢把哪个不是“一把粗”?人小力气小,哪个也不好拿。

什么节气干什么活,母亲记得清清楚楚: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芒种芒种,连收带种;头伏萝卜二伏菜;白露高山麦……能记事起,清明节,毛毛雨后,在暖洋洋的太阳下,得抓紧在房前屋后潮湿的空地里点几窝葫芦瓜、黄瓜,种几畦刀豆、豇豆。盯着脚下的黄土,眼睛里泛出的是出土的瓜苗、扯蔓的豆秧,还有两个月后的三夏大忙时,随手一把翠绿的豆角。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祭祖的习俗肯定比杜牧的诗早。小时候,上坟烧纸是大人的事,懵懵懂懂,不知道生离死别的悲酸滋味。老家的人们在清明时节上坟祭祖,感觉还没有如今城里人这么重视。近几年发扬传统文化,清明节被定为法定节日,休假一天专门祭祖。我老家不在本地,但每年都会随着亲戚去上坟。表姊妹兄弟一大群,提着故人生前爱吃的烟酒水果茶饭,淋淋洒洒地祭奠坟头,也忘不了给活人留几口。焚烧的纸钱一大堆,以亿万万计,猜想地下的人收到钱,还想翻身再活五百年。烧纸引燃了坟堆上的杂草,霎时红红火火。我算外人,记不清故人的音容笑貌,自然少了几分切肤哀情,倒是想起来了诗句(《清明》宋·高翥):“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早清明,晚寒食。”民间有烧迟了会成“铁钱”的说法。这个讲究在提醒人:不能忘了祖先。依我说,一枝鲜花,墓前抚碑静思,想想故人的前世,打算活人的今生,也算一种缅怀。

清明前一天的寒食节禁烟火,吃冷食,以纪念春秋时期晋国的名臣义士介子推。介子推当年为公子重耳割股充饥,不一定能想到后来的晋文公能成就春秋霸业。他不愿夸功争宠伴君侧,是不是让奸邪谄媚的人多了一个欺死蔑生、擅权废置的机会?他更不会料想到曾经受己大恩的人会放火焚山,烧死自己和老母。为君的晋文公一心想重用介子推,共创春秋大业,共享荣华富贵。且不说介子推愿不愿意,他一把火烧死娘俩、让自己终身悔恨,竟成就了介子推万世“清明”。那么,晋文公留得介子推自由自在、终老绵山,这算不算是一种报恩?君有君的思想境界,臣有臣的价值取向。血书留存:“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清明复清明。气清景明,草木吐绿,烟柳丛丛。暖暖的日头下,我童心不泯,折一截柳枝,做成“桐桐”,还能发出不成调的“嘀嘀呜呜”声。“桐桐”含在嘴里,涩涩的。想起古人郝隆在太阳下袒露肚皮曝晒满腹诗书的情形,真洒脱。

绑个花线过端午

五月单五端午节是个传统的大节,在三夏大忙时节还能吃鸡蛋、吃粽子、绑花线、戴香包,一想起就让人喜气洋洋。

端午节开始剁油菜、收割麦子,收割完地里还要赶紧点上玉米等秋作物,所以,又称“忙端午”。地里熟了的庄稼不等人,人们忙于关系到全年口粮的地里的活路,节日的享受就勉强了。虽说是个大节,但过得匆忙,就早晨那一阵子。端午一大早,乡里邻里你给我送几只煮的鸡蛋,自家芦花鸡下的,新鲜,吃起来油香。我给你带过去几个粽子,自己包给自己吃的,糯米放得足够多,瓷实,咬起来黏牙劲道;里面的枣是精挑细选的大红好枣,有两三颗(不像卖的粽子里面枣是半颗),弄不好还能从枣里吃出肉味;蜂蜜是看着油菜地里放蜂人摇出来的,不是糖熬的,更不是面糊糊加糖精加色素调成的,一小勺就甜得齁嗓子。

现在,不管是四个角的红枣粽子,还是三个角的蜂蜜或白糖粽子,平时想吃就吃,早已不稀罕,更别说端午节专门为了节日而吃了。倒是已不多见的绑花线绳、戴香包这些民俗,以及端午节的一些趣事,还让人念念不忘。

东汉应劭《风俗通·佚文》有:“午日,以五彩丝系臂,避鬼及兵,令人不病瘟,一名长命缕,一名辟兵绍。”唐人段成式撰《酉阳杂俎》也记载:“北方妇人,五日进五时图、五时花,施之帐上。是日又进长命缕,宛转绳结,皆为人像带之。”绑花线绳、“五彩丝系臂”的民间风俗,也许还和古老的“像龙子”的文身习俗有关系。不管怎么说,追根到底,绑花线绳是端午一个古老的习俗。

小时候绑的花线绳是用家里针线蒲篮里五种颜色的丝线搓捻而成的,端午节早晨绑在手腕脚腕上,可以驱邪避瘟、防蛇虫、保平安。一般人家只有黑线、白线,要找五种颜色的丝线,少不了还得到绣花人家或者家里有待出嫁的姑娘那里去找。尽管都是五色绳,但花线绳的颜色也有区别。有的娃娃戴的花线绳,从刚戴上就松松垮垮黑乎乎脏兮兮的,是娃娃们本身不爱惜,从这些可以想到大人也不是伶俐人,邋遢惯了;有的娃娃的花线绳搓得细致紧凑,颜色鲜亮,色彩也和谐,一打眼就知道,大人肯定是干净利索人。不管谁家的,比来看去,都是自家母亲捻搓的花线绳最漂亮。

端午的前一天晚上,要把合好的花钱绳挂到大门里二门外的门钥吊上,吸收一晚天地之精华,淋上露水。赶天亮,孩子们还在熟睡的时候,母亲就早早起来给娃娃们绑在手脚上。绑了花线绳的娃娃们,出门和别的伙伴比比、炫炫,欢喜得很。过几年大了些,特别是男孩,就羞得不再戴花线绳了,怕遭遇同学伙伴笑话。这时,母亲便在睡觉的时候偷偷地将花线绳绑在孩子脚腕手腕上。大人说,手脚绑上花花绿绿的花线绳,在地里干农活、放学后给后院的猪啊鸡啊拔草的时候能防长虫咬伤。是不是真的灵验,谁也说不准,但谁也不愿意因为没戴花线绳而被草丛里的蛇给咬一下。一般妇女娃娃们都要绑花线绳,讲究人家的男人手腕也会戴。

花线绳只要戴上,就不能随便解开或者剪掉扔了,那样会招惹毒虫,不吉利。按讲究,绑上的花线绳六月六的前一天晚上才能解下来;解不下来的剪断,扔在大门外的墙根下,天上的牛郎织女会看见花线绳而思念流泪,降下能让瞎子复明、能让有眼疾的人眼睛豁亮的泪水,但只有起得早的幸运人才能在大门外的西墙根拾上。大人说东,娃娃们往往偏要往西,不爱按讲究来。胆小的早晨醒来发现花线绳绑在了手脚上,大人连唬带蒙不能解,只好认了,羞是羞也继续戴上,等几天瞅个大人脸色好的时间偷偷剪断扔掉;胆大的、调皮的或者家里缺少娘老子管教的,早晨在家里戴上花线绳,到学校就解下来玩,赶下午就不见踪影了,他们才不管什么忌讳,有什么不吉利呢!到了高中,每逢端午节,看到偶尔有女同学白嫩的胳膊上五彩的花线绳,大方、有趣,少不了偷偷多瞄几眼。

花线绳可以单独绑,也能系上香包一起戴。戴香包的主要是娃娃们。香包俗语“荷包”“香袋”,文雅些叫“香囊”,用五色碎布彩线缝成,里面装填上艾草之类的香料,有的再加点雄黄。小孩佩戴在胸前能祛邪护身,也可以用于男女互赠礼物,就像戏剧电视电影里经常演的那样。香包形状各式各样,有心形的、元宝的、八棱的、蝴蝶猫脸小动物的、辣椒大蒜各式蔬菜的、老虎兔子十二生肖的,等等。可以用花线绳把香包系在衣服扣眼上,也可以戴在脖圈上。还有的直接在衣服上刺绣蛇、蝎、蜥蜴、蜘蛛、蜈蚣等有毒的动物,猛一看小孩后胸后背上一个黑乎乎的毒物,挺吓人的,实际是自古以来人们“以毒攻毒”的哲学观念和朴素的护身心愿。

在礼节上,订婚但没结婚的,端午节前男方要给女方送节礼,其中香包不可少,表达的是情思。结了婚,刚进门还没在自家过端午的新媳妇要给三邻五舍的老人、小孩散发亲手缝制的烟袋或荷包,一方面展现自己的手艺,另一方面也是对老人、小孩的祝愿。娘舅家端午节前要给外甥送裹肚。天热了,娃娃们火气大,晚上睡觉不老实,蹬了被子着了凉麻烦的是大人。于是睡觉前操心的大人就在他们肚子上系个裹肚,护一护肚子,防风寒。传统的裹肚是女人们在空闲时节手工精心缝制的,红布底绣的是五毒图:蜈蚣、蟾蜍、蝎子、壁虎、蛇,黑的黄的绿的白的,肢肢爪爪,盘来盘去,胆小的娃娃看了害怕,但东西是真的艺术品。后来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能当艺术品的裹肚慢慢地很少有人做、有人戴了,但送裹肚的节俗没变,只不过裹肚换成了背心、汗衫、衬衣、凉帽之类夏季纳凉的衣物。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一般还是简单地用黄色的包装纸包着“裹肚”,大人手里一攥就去了外甥家,也不见得小气,人们主要看重的是个“礼”。记得小时候,外爷曾送给我一件海军蓝白条纹的汗衫“裹肚”,我那高兴劲到现在都还清晰。我本身就怕长个子,穿了好几年,很是喜欢,一直到把个汗衫穿成马蜂窝当了抹布,才惜惜作罢。

有些地方端午节有喝雄黄酒或者将雄黄酒抹在小孩的耳鼻边防虫的习俗,以避五毒。有人说,这关联的是白蛇青蛇的故事,也能与祭屈原沾上关系。异地工作的我一次在端午节去拜访亲戚,饭前随俗,主家喝雄黄酒。我本应“浅尝”,但以前没喝过的我还以为雄黄酒和平常的酒一样,在占便宜逞强心理作祟下喝了两大杯。于是,胃里那个翻江倒海……那年端午节,没见青蛇白蛇现原形,倒是我现了原形、露了本性。

端午节吃粽子与屈原有关。两千多年前,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怒投汨罗江,后人用粽子纪念,才有了端午节。一位教授从《离骚》首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考证,屈原是楚王熊渠的儿子熊伯庸之后。在日本、韩国质疑中国有没有屈原这个人的时候,确实为国人争了口气,教授也因屈原而成为知名教授,于国于己也算名利双收。还有一位教授,倒转皇历乾坤,考证屈原自言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是真实可信的,是大吉大贵大诗人。一家之言,有点意思,让人半信半疑。上学时有一年端午节,也许是想起了老家过端午节,胡诌了几句,到现在还记得后面两句:“没有粽子没有蛋,只有柳条插门边。”有吃的有习俗,好像还顺口。

网上说,端午节的网络域名早被韩国人注册了,国人只能无奈地斗斗口舌。看来端午节不仅仅是个节日,还能做个学问,更能做成大经济。近几年,端午节法定放假一天,更是从国家层面强化了端午节的文化意识。如今,端午节吃的粽子都是名牌,大的小的、甜的咸的,红豆沙、绿豆沙,大肉的、牛肉的,样样式式,想啥有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早已吃不出年少时那个软糯香甜的滋味。绑花线、戴香包的习俗也日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甚至被年轻人抛到了“爪哇国”。对端午节习俗的重视程度已如九斤老太所言:“一代不如一代。”

每逢端午节,儿时的味道和趣事历历在目,思念一年浓于一年!

嘿吆嘿吆老油坊

油坊水磨,不愁吃喝。我们生产队地处渭北旱原,不邻河,当然也就没了水磨,但有油坊。挨着饲养处东面的那三间两面淌水的大房就是我们队里的油坊。最里面东北墙角盘着一口大老锅,锅口直径比一个大人长,这个锅是炒菜籽、蒸菜籽用的。房子正中偏东有个大坑,也有一人多深,坑里装的是“榨”。坑里有台阶,出油的时候人能下去将油一桶桶舀上来。油坊靠里北面的檐下,向外套了小半间房,大小刚好能盘个土炕,门朝油坊里开着,是给油坊的人看门、歇息用的。

油坊榨油用的主要是油菜籽,蓖麻籽、棉籽一类的杂油很少。只要人手闲,一年四季好像都能榨油。但大人们说,越是三伏天越能出油,就像割麦,越是中午太阳正晒的时候越出活,人和菜籽在三伏天出油都多。

榨油的油菜籽先要在晒场上晾干水分,但不能太干,太干了会影响出油量。晾晒油菜籽的晒场就在油坊前面,洋灰(水泥)抹得光光的,单边有三四丈长,方方正正。晒好的油菜籽放进铁锅里炒,炒的火候要拿捏适中:火欠了出油率不高,火过了油色浑浊,吃了后味发苦。炒菜籽时专门有人架火,有人拿牛头大的短把木锨不停地翻动。此时,翻动炒锅的汉子将光着的上身探向锅上,黑黝黝的脊背上晃动的肩胛如走动的牛腿,特别有意思的是大胳膊上一紧一缩的肌肉,就像两只跳跃的兔子。老把式不时从锅里抓起菜籽看一看、闻一闻,一声“好了”,油坊上下立即活泛起来:撤火的撤火,出锅的出锅,运的运,搬的搬,个个动作迅疾,就像打仗一样。炒熟的油菜籽要放到磨子上碾碎,磨成油馓子,再上蒸锅,此时的温度和时间由老师傅严格把关。

蒸熟的油馓子要做成油饼才能上“榨”。地上放着一拃多高、汽车轱辘大小的铁“圈”,里面一层压一层地铺好呈散花状蒸煮过的谷草,把蒸熟的油馓子倒进去,用谷草包起来,铺上麻袋片、布口袋片之类的东西,人站上去用脚一点点夯实,这就做成了汽车轱辘样的油饼。做油饼是个体力活,人们光着脊梁光着脚,装馓子的,搬运油饼的,上下跳跃着夯饼的,人影绰绰,油馓子的热气染得油坊雾腾腾、香喷喷的。看热闹的小屁孩往往也会凑上去跳几下,这时大人们从不言说呵斥,好像还很乐意让他们多跳几下,因为趁此机会自己也可以休息一会儿,抽根旱烟。一个个油饼,就是一笼笼油。

和着膀子上油亮亮的汗水,一个个车轱辘样的油饼制好了,最后就是上大榨出油。“榨”占了油坊的一半空间,这巨大的物件说白了就是坑里装着的那根碗口粗、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被固定住的带丝口的铁柱。“榨”的上端焊实了朝向四个方位的铁爪,供人们插上四根胳膊粗的铁杠转动榨柱,下端连着锅盖样的铁板。“榨”下方是个周边有孔的带圈梁的坑,用来放置将要压榨的油饼。坑周边有槽,引着榨出的油流进油缸、铁油桶里。

上榨又叫“绞榨”。两三个油饼放入榨槽,旁边再加实木塞,人们在“榨”上端插上铁杠,推拉着“榨”转圈,上劲。“榨”下端连着的铁锅盖慢慢地向下压紧油饼,油便被挤压出来了,这是真正的“榨”油。油清亮、干净、色正,没有邪味儿,好吃。上榨更是力气活,几位壮汉转着铁棒,推的推、倒着拉的倒着拉。刚开始丝口还不紧,人推着也不费力,转得也快;慢慢地“榨”和油饼合上力,人推着就不轻松了,这才是最见成绩的时候。在油工响亮的号子声、厚重的“嘿吆”声中,榨机“吱吱”地响着,神奇的黄灿灿的油便从油饼中滴滴地流出了。大榨下,是油汪汪的日子!

为了让劲使到一处,油工中一人喊号子,众人弓着身子,齐声“嘿吆”的同时脚下一蹬、手上一推一拉杠子,“榨”就转一下。多年了,油坊的号子声最让人无法忘记。口拙不会喊的,只会“一二”“一二”,推杠的人们跟着“嘿吆”“嘿吆”几声便会聒噪起来,叫唤着累,要喝水抽烟歇一会儿。口齿伶俐会喊的,变着花样地看见什么想起什么就喊什么,而且顺口、有味:

“东方红——嘿吆,太阳升——嘿吆,毛主席——嘿吆,大救星——嘿吆,共产党——嘿吆,领导咱——嘿吆,新中国——嘿吆,向前进——嘿吆……”

一段没完,不知又看见哪个光屁股的小孩还是想起来了什么,号子变了:

“长头发——嘿吆,黑眼睛——嘿吆,红脸蛋——嘿吆,红棉袄——嘿吆,大裆裤——嘿吆,一把抓——嘿吆……”

号子声先慢后紧,直到“嘿吆”声一声接一声、气都接不上,才会在大家的笑声中停下来。推杠的人们还没感觉到累,“榨”便到头了,原先一拃厚的油饼厚度下去了一半,一榨油就算好了。解丝,回榨,重放油饼再开榨。回榨时卸力,这时看热闹的半大小子就会上去帮忙,推推油杠也算过过榨油的瘾。

头遍最能榨出油。将三五个榨过头遍的油饼二遍三遍上榨,油饼里的油就算出尽了。自家队里的为了更多出些油,还得压榨第四遍。反正人力是自己的,劲也不能攒下,闲着也是闲着,工具不用白不用。

出油那几天,小孩们从家里拿块馍,胆大的瞅着没人注意,连手一把戳进油缸里,转身就跑;胆小的战战兢兢、畏首畏尾,蘸不上油不说,更会被油坊那些年轻捣蛋鬼逮住,一把抢过馍,在那黑洼洼、油乎乎的油缸盖上摛两下还给你,馍于是也变得黑乎乎,看着远不如人家在油缸里蘸的油汪汪黄葱葱来劲,还会遭到同伴的几天嘲笑。但甭说,掐掉馍馍上沾的那些黑渣渣,黑黄的馍馍吃到嘴里也挺油洛洛的。

那年月,什么东西都欠,欠了也就金贵了,更别说拿支筷子在油瓶里蘸两下就能炒一锅菜的油了。尽管出油了,但是是别人的,人家盯得紧,想瓢出一勺半勺不容易。但油坊里坑坑洼洼沉淀澄清的油,炸个油糕、油饼难些,炕个油馍馍却足够了。油坊里的人从自家里带来黑的、白的,黄白、黑白玉米面、高粱面和着麦面裹花的,在油坊支的小锅中炸得里外金黄嘎嘣脆,过个嘴瘾,犒劳一下自己,也不枉费这些天流的汗水。就这,不知谁家利嘴媳妇还教着孩子在队里到处乱唱着:“油坊子,贼窝子,白天吃得油饼子,晚上尻子(变成)油捻子。”

油饼出完油就成了油渣,油渣也能吃,小孩偷着掰一块装在口袋里向其他队的伙伴炫耀,时不时拿出来咂摸咂摸,有点苦,也有油香。砸碎的油渣在牲口料里拌一些,牲口长膘快,但也不能多,多了会中毒。油渣是很好的肥料,瓜果要甜更是少不了。西瓜、甜瓜苗根下埋一把油渣,结出的瓜特甜,这是种瓜老把式不是秘密的秘密。

改革开放了,公社变成了乡镇,大队叫“村”,小队叫“小组”。我们油坊的“榨”还是老样式,炒菜籽时看火候,压榨全凭人夯,一斤菜籽榨出的油还就三两,再加上其他不可知的原因,有时甚至是二两八。邻村新型的电动榨油机,一间房一个人就榨油,炒好的油菜籽不用夯成油饼,电机一开,两三遍,油菜籽就成了呱呱皮油渣,出油能过三两五。但就是不热闹,没看头,看上一两次人就乏味,还被“轰隆隆”的机器声吵得心慌。社会以经济为中心,向“钱”看的人们要的是实惠,要的是效率,一年一家一户也就榨油一次,才不用管那么多。两相对比,我们的油坊慢慢就失去了往日的红火劲。油坊什么时候关门大吉,人都不太知晓。直至有一天,油坊前的晒场要分了,画上白石灰线,一家一小块,一后晌的时间,晒场就被队里的人砸了个稀巴烂,挖地三尺,连下面沙石地基一并交了公路上派的任务。留下黑乎乎的一块,下雨天就汪着一片水,天晴了就是一塘泥。也没过几天,原先的晒场地就被粪堆、柴火堆一点点蚕食而尽。不经意间,看见队长家一根生锈的顶门柱,怎么看都像油坊里的铁推杠。

油坊没了,没留下一根椽、一张图。一起逝去的,还有热热闹闹、雾气腾腾、懵懵懂懂、油油汪汪的童年。但每每想起油坊里的号子声,总不禁失声一笑。那萦绕着的油香,也常常惹人眉头一蹙!

人欢马叫饲养处

队里的饲养处在油坊西面,两座房子紧挨着,都是东西向、坐北朝南三间两面淌水的大房。东西两头,朝南开着前后门。门外的两条整块青石凿下的牛槽各有丈五长、三尺宽、二尺深,是饲养处的标志。房里的一排牛槽将饲养处分为里外两半,外面圈牲口,屋檐墙根堆着垫圈的干土;里面放牲口草料。东北面一个角落隔出来小半间房,里面盘了一面土炕,供饲养员歇息;北墙上挖了斗大个窟窿,两枝木棍支成“人”字,透光当窗户。

记得刚学会写“一二三四五”“牛马羊”“前后出进”几个字,我就急不可待地在饲养处那扇白门上,用土坷垃深深地划了“四羊出”三个大字,给人炫耀我识字了。哪知道,第二天就发现我写的字被人用白石灰改成了“饲养处”。我偷偷查了《新华字典》,知道了“四羊出”和“饲养处”的区别和意义。

“饲养处”顾名思义就是饲养牲口的地方。入社以后,各家各户不让养大牲口,一个队里的牛马驴骡要集中在一起饲养。饲养处先是盖几间茅草房,后来改成了瓦房。队里派一两个人专门饲养牲口,这些人叫“饲养员”。饲养员一般总是缺点什么,不是独身男人,就是父母早亡、没人教养,人穿着邋遢,性情木讷,别人看着有点“缺斤少两”。饲养员干的活说起来简单,不像扶犁撒种要技术,无非就是拉土晒土、起圈垫圈、炒料拌料、挑水铡草、打扫卫生之类的活。不需技术,活也不累,不像扛粮食口袋累人;但也不轻松,又杂又碎,人脚手不勤也不行。白天,牲口套到地里干活去了,饲养员就要把牲口粪尿起出来,扫干净圈舍,垫上干土;扫出石槽里的剩草,挑好拌料的水;太阳好,要在外面晾晒垫圈用的干土;半夜要起来三五次,给骡马大牲口添料拌料。马无夜草不肥嘛!

正常人看不起饲养员,也当不了饲养员。一个是受不了圈里牲口的粪尿味,再一个,队长还担心饲养员“精明”了,给牲口加的豌豆、玉米之类的干料,牲口到底能吃到肚里的有多少。等农忙要用牲口的时候,一个个数得清肋巴骨,拉不了车、犁不了地,那就迟了。

饲养处满是牲口的屎尿味,但这不会影响小娃娃们爱往饲养处钻。牛槽里、草料堆里、干料口袋里,都是捉迷藏的好去处。鼓捣鼓捣农具,抓只牛虻,骑骑老牛,小心地拔一根马尾还不能让骡马踢伤,马尾绑在扫帚棍上去涝池边套青蛙,帮着饲养员牵牲口到涝池饮水,互相比一比马打响鼻、驴嘶叫,或者盯着老牛跷起尾巴“噗嗒嗒”……没感觉就打发了半天时光。娃娃们给饲养处带来了人气,饲养员有时心情高兴,会从里屋抓一把牲口精料,给每人发几颗。炒熟干瘪的玉米、小麦、豌豆,扔到嘴里“咯嘣咯嘣”,香甜有滋味。

冬天,饲养处的料草堆能吸引很多麻雀。堵严实窗户,故意开着一扇门,悄悄等着一群麻雀飞进去之后,从外面突然把门踹上。里面的人挥着大扫把一阵扑打,地上就能落几只麻雀。有人拿去煺毛清膛,放在锅里盐水一煮,也能打一顿牙祭。别人要干这事时,我往往躲得远远的。刚刚还扑棱棱、蹦蹦跳跳、活生生的小精灵,一会儿就进入不知谁的肚子了,我不忍心。

饲养处门前有一片空地是白天圈牲口的。立着的拴马桩有木头的,也有石头的,四面各有一尺宽的四方青石,地上部分有小孩高的,也有大人高的,最上面桩头雕有人、狮子、猴子之类。人的臂腕间和狮子、猴子的前肢处往往镂凿通孔,用来穿系牲口缰绳。桩头上的人或物前冲的,弓背的,仰头的,瞪眼的,雕刻得逼真传神,情趣盎然。这坚硬光滑的拴马桩也是娃娃们的好玩处。小的爬上矮的,大的爬上高的,个个雄踞一方,好似将军一般。好不容易爬上了最高的拴马桩,正得意忘形时,却一不留神掉下来,一脚踩进驴粪里,或者一屁股坐在稀牛粪里,就成了大家的笑料。

饲养处也是队里的会议室。白天有事,队长在上工放工时三言两语就能传达;但有上级重要文件要学习传达,或者队里要卖哪个老牛、买哪个铁牛之类的大事,非得议一议,那就得寻个地方。生产队里不是公社县委,不可能有会议室,此时饲养处最好不过。饲养员的炕上能坐十来个人,三间大房里能轻易容纳全队几十号男女老少。年龄大、威望高的男人上炕,围着那盏既照明又能省下洋火钱的煤油灯,“吧嗒吧嗒”一锅一锅吃旱烟,歇息过瘾;婆娘们在地下自带的小板凳上,三三两两、头对头地东家长西家短;半大后生娃娃们在草料里靠的靠,跳的跳,推推搡搡,草料堆就是最好的弹簧床,不用担心跌伤摔痛。队长也凑着那盏煤油灯,传达“最高指示”“老三篇”,告诫大家要注意“资产阶级新动向”“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这时候饲养处里外热闹,人欢马叫!

包产到户了,牲口要分到每家每户。队里从外面请了两个牲口集上的经纪人,给各个牲口估价。两人看看牲口,一人一只手不时揣到一个人的袖口里,神经兮兮、鬼鬼祟祟的。这个动作小孩不懂,大人都知道它叫“袖里乾坤”。这两人是牲口经纪,人也叫“大牙”“捏捏”,他们常在集市上帮买主卖主说和达成交易。他们常把手戳进袖子里,藏在衣襟下,热天也可在手上扇个毛巾、盖个草帽之类掩饰住。一个手指表示一,两个指头代表二……“挠六”“捏七”“叉八”“勾子九”。捏一捏,不用言语,不吵不闹,买卖就成了。这两个人看一下牲口,捏摸一下,其中一人报出个数字,队里的会计就在旁边记下。社员们小声地吵嚷着:“高了、高了!”队长不时在旁边喝呼两声:“差不多、差不多!”一下午,老得站不起的那头牛估了七十元,最壮最厉害的那头黑犍牛估了三百元。所有的牲口都给定了价。

牲口要分给各家各户,大伙儿连夜抓阄儿。牲口少,只有二三十头(匹),而人有五六十户。于是按人口多少搭配分组,每组的人数相等;每组一个号,号数与牲口数一样多。这样,牲口就分到了每个人头上。

晚上问大人:“有人说那头最壮最厉害的犍牛能卖五百元,怎么才给评议了二百元,还有人说贵了?”家人笑笑说:“你傻啊!”第二天,邻家大叔将分给自家的那头七十元的老牛拉到集上卖了十张“大团结”票子。倒了个手,他兜里就多了三张“大团结”。分到最壮的犍牛的那几家也将牛卖了,听说净赚了二百元,几家人为了分钱还吵闹得全队人人知晓。我这才慢慢明白社员和队长评议言语的差别:社员说高了,就是希望评议的价钱低些,反正牲口是大家的,交的牲口钱队里充公,也算占最后一点便宜;队长说差不多,就是希望在这大锅饭的末了,能为队里多一分收入。

牲口分了、没了,饲养处自然就没用了,后来也拆了。多少年过去了,现在一想起,还真有点怀念那人与牛马同乐同苦的去处——人欢马叫的饲养处。

刀锯斧凿说木匠

“拉大锯,扯大锯,外婆家里唱大戏。你过来,我过去。拉一把,扯一把……”一伙绊人脚跟的腚屁眼娃娃在门外扯着嗓子喊叫。原来是隔壁人家的木匠兄弟把一截打了一条一条墨线的圆木牢牢绑在门外的大树上,要拉大锯、车木板了。

木匠二人抬着一人高的大锯,先是站着举着大锯,后来半弓了腰,再后来坐在地上,你过来,我过去,拉一把,扯一把。脊梁上的汗珠、粗重的喘气,像拉磨的老牛。搪瓷缸里黑酽酽的茶水,家人续不及。木匠俩坐在地上,伸直两腿,用力把大锯向自己的裆里扯。锯把子挨在地上,实在没办法动弹了,圆木最下面也就剩半拃了。一人两手抓着晃悠着的木板向外一扳,一片板就下来了。车好的板材中间加上木条,按原顺序捆扎成圆木的样子,放在背阴通风、淋不上雨、晒不上太阳的地方。半年八个月,木板阴干阴透,就能上箱柜用了。

读过课文里鲁班的故事,再看着木匠拉大锯,才真正感觉到鲁班的伟大。试想,鲁班不发明锯子,圆木怎么能变成做箱柜桌子的木板呢?

木匠会拉大锯,木匠屋里还有很多工具:凿子、刨子、斧子、锯子、锛子,角尺、软尺、硬尺、墨斗,长的短的,大的小的……多得很,根本数不过来。木匠说,这些工具都是自己做的。木匠真能!

木匠的凿子宽的窄的大的小的一大堆,大的能凿出大洞;小的能凿出小洞,也能凿出大洞;圆头凿子能凿出方洞;方头凿子能凿出圆洞。凿子不是木匠自己做的,是铁匠锻的。木匠在凿子的后面楔个木把,手扶着不冰,斧头砸上发出的响声不刺耳。

木匠使唤的斧头叫“偏刃斧头”。里手一边,从斧头背到刃口是平的,看不出弧度;外口一边斜向里面的刃口,弧度明显。木匠的斧子,大姑娘的行李,都是碰不得的。快锯不如钝斧,但分不出木匠用锯子多,还是用斧头多。木匠磨斧头是一面磨,不像一般人家磨刀要两面磨,还不时拿起来用眼睛瞄瞄,用大拇指刮刮试试刃口。木匠的斧头没有一般人家的锋利,但劈木头不夹斧。“木匠斧子一面砍”,意思是遇事只讲一面理。有的人看事偏激了,就有旁人说:“他老人家说过,啥事都要一分为二哩。你咋老抡偏刃斧头哩?”

木匠的刨子,长的短的一大堆。刨刃衬上木楔子,轻轻用斧头敲刃,刨刃就镶进了刨子。刨刃要是退不出来,怎么办呢?拔肯定拔不出来,又不能用斧头直接敲打刃口,怎么退出啊?问木匠,他就是不说。还故意趁我去门外撒尿的时候,或者熬胶吹火的时候,眨眼的时候,总之是不让我看见,只听“哐哐”两下,他用手摇着就拔出了刃子,放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后来,还是让我发现了:用斧子敲打刨子的后跟,刨刃就会退出来。什么原理?一直没想通。老虎追得猫上树——多亏留了一手,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理我是早早懂了一点。

木匠的两只大手的虎口夹紧刨子兔子耳朵一样的把手,食指伸直,用力压在刨子上刨木板。遇上松木、杨木之类的软木头,长刨子能刨出长长的刨花,又长又白。刨花点起火来很容易,一堆火能把弯木头烤直,翘了的板子也能烤得平一些。

木匠也熬胶。饼干一样的硬胶板直接放在胶锅里,下面点着刨花,一会儿硬胶板就会融化变成胶水。木匠用刷子蘸着胶水刷在板沿上,淋在凿眼里,让卯榫更牢靠。但有一种胶要大锅套小锅熬,大锅里是水,小锅里才是胶,小锅里的胶要大锅里的开水慢慢暖化。这种胶不直接经火锅炙烤,就像人中的旦娃娘娘,高贵一些。

木匠见了母亲,说:“嫂子,你家的娃听话、心细,熬胶熬得好,下午放学还是让他来给我做伴耍!”

胶是用动物骨骼和皮熬制的。人说“你能熬胶”,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你这个人心细,熬胶的火候把握得好,不会把胶熬糊;二是说,你这个人什么事都干不成,只等着用你的皮、你的骨头来熬制成胶了。一提起熬胶,我就想起了上铺诗人兄弟的一句诗:“我点我的头颅做灯。”我想,有一天我老了,会不会有人拿我的皮、我的骨头熬胶,熬出来的胶不知道黏不黏!

“弯木头,直木匠。”再弯的木材,在木匠手里都能变成直的。要变成直的,木匠就得用两样工具:墨斗、尺子。墨斗就一个;尺子就多了:钢卷尺,塑料软尺,木头的直尺、角尺,好几个。木匠喜欢墨斗,墨斗能把所有的弯木头变成直的。墨斗的线头尽管有个丁字拐弯头头,但是死的,哪有人的手巧?哪有人听使唤?木匠一拿起墨斗,我就赶紧跑过去捉住那个线头,拽着拉到木头的另一端。木匠说往里挪我就往里挪,说往外挪我就往外挪。两个人按紧墨线两头,木匠就伸手拎起墨线的中间一弹,线上的墨汁就在木头上留下直直的一条黑印。要锯要砍就照着墨线来,不会有偏差。后来几何上讲两点确定一条直线的公理,我不用学就早早知道了。

木匠拿起墨斗还会卖文雅让人猜谜语,谜面一次和一次不一样,谜底都是墨斗:“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拉纤去,归来摇橹还。”

除了用墨斗,木匠也像小学生一样用铅笔。木匠的一只耳朵上常年夹一根纸烟,另一只耳朵上夹红蓝两色铅笔。铅笔粗粗的扁扁的,不像小学生用的又细又圆,是木匠专用的。木匠耳朵上的铅笔永远是那么长,是给人看的。他手里拿的永远是大手握不住的铅笔头,这才是木头上画线用的。木匠也削铅笔。但木匠削铅笔不用小小的铅笔刀,而是直接用斧头,哪怕被削的铅笔短短小小还没他指头长。我上了学,学到“卖油翁”“张飞穿针”“运斤如飞”“郢人斤斲”的故事,一下就能想起木匠拿斧头削铅笔的情形。所以,我就不像别人那么咋舌向往故事里的英雄能人,知道这只是手熟而已。

木匠爱眯眼。木匠要端详木头上哪个地方高哪个地方低,是凸出来还是凹下去的时候,都要眯起一只眼,睁着一只眼。他说这样看得清楚。我在木匠房里玩的时间长了,也就学木匠眯眼的样子。比如说,我看人就学木匠端详木头的样子,为了看清楚就半蹲着,偏着头,眯着一只眼,睁着另一只眼看。母亲看见我这样子,立马提起笤帚扔过来,言语跟着:“不怕怒目金刚,只怕眯眼菩萨。好的不学尽学瞎的。你从小就挤眉弄眼的,长大了还不日鬼捣腾害死人?”

木匠认识各种木料,一根木头瞄一眼皮色,就知道是什么木头。要是木头太老旧,一下看不出来,至多拿斧子砍两下,露出新木茬,就知道是啥木头了。木匠记着啥木头做啥的规矩:桑木扁担梨木案板,栲木斧把槐木犁,桐木箱子松木椽,枣木蒜窝枣木擀杖,核桃木桌面,青冈木桌腿,楸木箱柜,柏木棺材;柳木不能做炕边,桑木不能上梁。不同木头特性不同,啥样的特性去做啥样的家具工具,这样,木头才能最大地发挥自身价值。譬如,梨木的大案板是越用越光亮,用枣木做的擀面杖在大大的梨木案板上擀出长长细细的面条来,人会很风光。洋槐青槐硬杂木车成方条,当桌凳腿箱柜桄;虚软的桐木、杨木车成薄板,当作箱柜的隔板;红松白松不软不硬,既可以当桄也能当板;松木桐木杨木纹理好、没节没伤的当面板,看着舒畅上档次。大木头做箱柜,剩下的做不了高椅子,就做碎板凳。要是剩下了边边角角的板材,就做个案板,削个擀杖;一疙瘩硬杂木呢,如果有兴致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削个木猴(陀螺);长长短短、宽宽窄窄实在没地方用的条条片片,可以“叮叮哐哐”钉个粪坝子、猪圈门,反正不能浪费。木匠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人和木头一样。

木匠做柜子时往往把板子上有节有疤的、边角带皮的用在柜子背面,柜子靠墙一立,人就看不见了,只有木匠知道,柜子主人也认可。但我就是看不上这样的做法,要是放给我,要我来做个柜子,我会里外使一样的板子。我比木头还木头,这样做只为图个睡觉安稳。以我这初心,估计可以做个好木匠,但到现在我连一个板凳也没做过。

“长木匠,短铁匠。”木匠用料要长,长了可以截短,要是短了就没有办法了。而铁匠用料短了,可以锻打变长。木匠给别人家干活,长的截短,大的截小,干脆利落。主人家说这根木头是檩,他不当柱使用。木匠给自己家干活却老是磨磨蹭蹭,尽管什么都会做,但做什么不像什么。他家的大门不如别人家的猪圈门,薄的厚的,直的弯的,带着树皮边皮板子,被虫蚀的大窟窿碎眼眼的,什么木头都有。木匠自己心里清楚:自家的东西,拿起这个长了,放下那个短了,抬起这个椽心里想着能凑合做个梁,做个大椽可惜了;拿起那块板子,心里嘀咕着做个面板出彩,做衬板有点屈材,怎么着都是个可惜。这正是应了俗话:“木匠睡的咔嚓床,大夫守的病婆娘,裁缝家人没衣裳,卖盐的老婆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木匠上学不多,不知几何函数为何物,但算数好。比如说,他考我,梁是一丈,桁是多长?我回答不上来。按我们学的函数,告知两边一夹角,对着函数表,套着公式,才能算出第三边。木匠只告诉我一个梁,条件不全,怎么能算出桁长?但木匠就能知道。勾三股四弦五,桁梁夹角二十七度,丈五桁的房子是大众正规的,丈三桁的小三间是穷人家的,这是当地人都知道的死常识。他认为人人都知道,更别说上了学相当于秀才的我。木匠不用查函数对数表,不用拨算盘珠子,多长桁配多长的梁,一间房椽几根、梁几根、撑几根,在心里放着呢!

木匠还知道很多规矩。比如,有闰月的一年才能做寿材,盖房立木要看皇历,动土不能动了太岁,上梁的日子要选吉日吉时。

学校作为教室用的三间大房就是木匠盖的。老师动不动就让我们抬头,看木匠做的人字屋顶,并数说我们:“看,你们要是学得好,以后就能做国家的大梁、檩条;要是在学习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小椽都做不成。你还是早早回家,做你娘手里的烧火棍去吧!学不学,自己掂量。”

房顶的大梁多厉害!这么大的房子三根梁就撑起来了,人人抬头都能看见。只要房不倒,它几十年几百年永远都在。烧火棍呢?柴火堆里随手拿起来一根,顺手了就在灶眼门里多拨拉两天。不顺手,转身就撂到灶眼里,眨眼间化成了灰,第二天就倒在了后院的粪堆上。但国家的大梁在哪?我们谁也看不见,没人知道。再说,就是棵树,做大梁还是做烧火棍,有几分由得了它?

木匠还说,人和树一样。人长大了能成啥材,由得了自己,也不一定全由自己。不论是棵树还是个人,只要长着,长成啥都一样。他说:“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一烙二擀三拌汤

过去,婆婆难为媳妇好像是常事。譬如婆婆给媳妇说,明天家里来人,你去准备骨包肉、肉包骨、没脚的团鱼、红心的萝卜,用两种材料炒出十样菜,用两种材料蒸出七样饭,放在千眼的托儿转动桌上……在只有青萝卜没有红心萝卜、没有电没有转动桌子的年月,这不是难为人吗?人巧了,事简单,为难的只能是傻媳妇。当媳妇准备好鸡蛋、红枣、豆腐、咸鸭蛋、韭菜炒鸡蛋、绿豆米饭,把竹筛扣在磨盘上当桌时,婆婆也就没话说了,更窃喜遇上了持家的好媳妇。谁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饥荒年月,聪明能干的媳妇有计划,精打细算半年粮,不用说。傻媳妇遵照着持家做饭的老话:“细水长流年年有,大吃大喝不长久”“有菜半年粮,无菜半年荒”“一烙二擀三拌汤”……人再傻,要是勤俭,也能过上好日子。

一烙二擀三拌汤,是说用同样多的粮食,烙着吃最费,擀面次之,做成拌汤最省。一斤的锅盔干粮一个人一顿轻松就能吃完,而做成两碗干面却能把人吃撑,要是五碗拌汤恐怕没几个人能喝完,就是这个理。

一烙

烙饼,最方便的是烙死面油饼。没料想来了人,或者上地的人回来,揭开馍笼发现是空的,麻利的媳妇顺手一碗水一碗面,面和得软软的,擀成饼子能摔进锅里就行。里外使上油,黄葱葱的,趁热用手撕着一片一片,油香油香的。死面油饼看起来油亮,好吃在那热乎的一阵子,由于面没有经过发酵,要是放凉了,就变得硬邦邦柔筋筋的,咬不动、嚼不烂,而且吃了不容易消化。“外孙外孙,油饼馍馍离层。”意思是说虽然外孙亲热可爱,但总不是自家人。

烙着吃最实在的是锅盔。烙锅盔的面要用发面,发酵了的面吃了容易消化,不填食。掰碎的酵子用温水放到碗里泡上半天,酵子泡软了往里面搅上一两次干面,轻轻搅匀,待到酵子高乎乎的都是气泡时,说明酵子起旺了。兑上温水,发面。酵子和面黏性大,面老是黏到手上,但只要把温水不时浇到手上,再不停地用拳头捶着扯着揉面,手上的面就干净了,这是一点小技巧。和面要“三光”:面光、手光、盆光,这是婆婆的讲究。和好的面团天暖和了放在哪都好说;天冷了,在农村人们就埋到被窝里。两三个小时后,面团起得高乎乎的。撕开面团,里面像蜂窝一样,说明面就发好了,可以擀开烙锅盔了。先把面中间拨拉开,让酸气稍微挥发一下,再兑碱揉匀。放多少碱面也要把握好,大体和吃饭放盐的量差不多。碱面放多了,吃着有碱味,热着好吃,放凉了会发黄变硬;要是放少了,吃到嘴里后味发酸,面香的回味就少了。

烙锅盔的发面不怕硬,就怕软。面软了,锅盔吃起来发黏;面越硬,烙熟的锅盔吃起来越酥。和面、揉面要使出吃奶的劲,实在硬得揉不动了,可以用擀面杖压。搞生意烙锅盔卖的人家揉面上杠子,把面团放到木杠子下,一层一层地压匀,烙熟的锅盔千层万层,吃起来酥得不得了。

锅盔好,慢火烙。烙锅盔火不能太硬,也不能大,要文火烧,慢工烙。炭和硬柴火硬,温度高,适合煮肉不适合烙锅盔;麦草衣子一类的穰柴才能烙出色香味俱全的锅盔。烙锅盔可以套用《七步诗》:“烙馍燃麦秸,馍在锅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急性人往灶眼里捅一根硬柴,眨眼间锅里焦香味就出来了,锅盔外面烧焦了,中间还是生的。老奶奶打着盹,媳妇家纳着鞋底,等上半天想起来了,往灶里扬一把麦草衣子。火或明或灭,锅盔三翻五翻,表面看起来刚上了火色,里面早就熟了。

古代汉语教授讲“辗转反侧”一词,用手比画形容半夜睡不着觉的人,就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其实呢,炕上的人、锅里的饼,一样一样的。

一片锅盔能看出家道是否殷实,也能看出媳妇的手艺高低和脾性。一寸厚的锅盔发起来,烙熟了有一拃厚。“干、酥、白、香”是标准,干硬耐嚼,内酥外脆,白而泛光,香醇味美。张大嘴,眼睛也跟着睁圆了,上门牙下门牙的距离还没有锅盔厚,这样的锅盔叫“睁眼锅盔”。吃睁眼锅盔,牙口好的小伙娃娃没问题,缺了牙的老汉老婆婆啃这样的锅盔就有点为难了。人这一辈子,怕的是“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最大的满足,也许就是有牙时吃锅盔,没牙时喝拌汤。

面里什么调料都不放,烙出来的锅盔是原味;要是加上一点盐、花椒叶、辣子面等调料,就是咸的。和烙锅盔的面可以不用水,直接用油、用牛奶和,用鸡蛋、鸭蛋和;锅盔可以单吃,也能夹辣子、夹臊子……老人说:“看把你娃娃轻狂的,才吃了几天饱饭呀!”

二擀

冬麦面筋大,和得软硬合适,擀面吃筋道合口,最好不过。天凉了,和面的水要热一些,面适当和得软些,因为饧好的面会越发硬;天热了,和面的水可以凉一些,面可以适当硬些,饧好的面会越发软。面硬了,不容易擀开,自己费劲,擀开的面还容易断成节节;水多了,面伤了水,面擀开会一坨薄一坨厚。面的软硬怎么样才算合适,和上几次、擀上几次,心里就清楚了。

“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不中听的老话是说面要揉好。面揉不到位揉不匀,看起来一样的面,下在锅里捞不到碗里,捞到碗里夹不进嘴里。揉倒饧好的面放在案板上,先用擀杖平推平擀,待到面盆大小、薄些了,再卷在擀杖上,踮着脚尖,双手向前又挤又压又推,这叫“擀面”。面擀好没擀好呢?把面一半卷在擀杖上,半扇子面掉下来,提起来,迎着光,哪坨厚哪片薄,整个面擀匀擀好了没,一清二楚。

擀开的面对折再对折,呈扇形。一手扶着擀杖,一手拿刀,刀尖稍微翘起,飞速地向前,切出的面就长。手艺好的,让人看着刀好像在来回厘(切)面,其实刀是单向前切厘面,回来时是空的。面缠在擀杖上,顺着擀杖划一刀,面就成了三寸宽的一片一片,再切只能是麦草节节、菱形片片了。牛槽一样的案板,牛轭头一样的擀面杖,再能干的媳妇也做不出好面。梨木、杏木硬杂木案板,红木檀木擀杖,加上能干的媳妇,你才有可能吃上一碗又细又筋道的舒心面。

面在开水锅里一大开,就捞到老碗里,不要过凉水,浇上辣子醋水,没菜也行,却少不了两瓣紫皮大蒜。一口蒜辣得龇牙豁嘴,钻心裂肺;一口面,酸辣过瘾。娃他爹“一碗黏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

三拌汤

舀一碗凉水抓一把干面,用筷子搅匀,倒进开水锅里烧开,清拌汤就好了,要稀要稠随个人。但既然是清拌汤,从上到下锅面锅底就不能出现面疙瘩,这就是手艺。“三碗面汤,顶一碗拌汤”,你放心喝。

水一点点地淋到干面里,刚刚能把面拌湿,再叉开五指细细地搓,直到面粉变成一个个像米粒一样的面疙瘩,下到开水锅里,面丝拌汤就好了。面疙瘩不大不小,一个像一个,筋道有嚼头;汤不稀不稠,这就是一碗好面丝拌汤。要是人急失手了,水一下倒多了,那一团面就成了软软的几片软面疙瘩,再搓也搓不开,面丝拌汤就成了面疙瘩汤。

清拌汤要是稠一些,或者在清拌汤里再搅上干面,熟了就是搅团。“搅团要好,三百六十搅”,不论男人女人,你有多大气力尽管使。要是土灶上是二尺八的黑老锅,可以拿给牲口拌料的“丫”字料杈在手里搅一下锅里顶两下,中间支在锅沿上,既省力又不担心搅翻锅。搅团要顺着一个方向搅,看软硬兑水。有个傻女子搅搅团,一阵喊叫:“娘,娘,水多了软得很了怎么办?”“你不会往里掺干面?”“娘,娘,现在又硬得很了怎么办?”“你掺水啊!”“娘,娘,水多又软了……娘,娘,锅满了。”“要不是棉袄把我翻到里面了,看我不打死你。”他爹在后院喊:“要不是烟囱把我垒到里面了,我把你娘俩打一顿。”……搅团的软硬,和翻棉袄、垒烟囱一样,都要技术。

锅里兑适量的水,盖上锅盖,等你调好辣子蒜水,焯好绿菜,鼻子里窜进了一丝焦煳味,一锅面糊糊就叫“搅团”了。热搅团用碗盛了,上面放一团焯过水的菠菜、油菜之类的绿菜,再浇入油泼辣子酸辣蒜水,就叫“水围城”。热搅团用指头蛋大小带眼的竹子笊篱、漏勺漏下来,一个个像蝌蚪、小鱼,俗话叫“搅团鱼鱼”。凉水泼过,拌上调和,热天“吸溜吸溜”一碗,又凉又过瘾。热搅团摊在案板、茶盘上晾凉,切成块或条入盘,浇上油泼辣子酸醋蒜水,叫“凉调搅团”。冷搅团第二天切成块或条,放在水里烧开煎煮,叫“煎搅团”。

新磨的玉米面打搅团最为正宗,做出来的搅团滑溜。搅团也可以用洋芋做,武都的洋芋搅团就是省内闻名的。在武都的街上,能看见男人端来满满一盆煮好剥了麻皮的洋芋,倒在牛槽一样的木槽里,光着膀子,抡起打胡基(土坯)的木咕嘟,和着街道上高扬的黄土,直把洋芋捶砸得黏黏面面的,不见一个指头蛋大的疙瘩。女人把砸好的洋芋剜到碗里,调上辣子蒜水,这就是一碗洋芋搅团。他们的摊子前生意好得不得了。洋芋搅团非得有力气的能扛起粮食桩子的男人才能做得好。

母亲唱着《瞎老婆》:“香椿树,招雀雀,他爸娶了个瞎(坏)老婆。脚擀面手烧锅,奶头嘴嘴砸调和,尻子蛋蛋研馍馍……儿啊,你要娶个好媳妇才能享福。”

少年说:“娘,我知道。”

母亲说:“从前,有个孝顺媳妇。她给有钱人家做饭,每次和完面后不洗手,回家再用手上粘的面给婆婆做一碗拌汤,饥馑年月救了婆婆的命。老天爷知道后,就让这个儿子中了状元,媳妇跟着大富大贵。儿啊,你要娶个心善的好媳妇才不受罪。”

少年举着撕扯不掉絮絮索索的面手说:“娘,我用手上的面给你做一碗拌汤!”

母亲说:“从前,还有个媳妇,每次做米汤都给婆婆舀得稠稠的,自己和娃娃都喝稀的。但婆婆还是先殁了。老天爷怪罪,让雷击死了媳妇。你说为了啥?”

少年说:“我不知道。娘你说。”

母亲说:“我的瓜娃啊!人不是老话说:喝汤汤,长胖胖。米汤上面的清汤带油有营养,下面干的没营养,她是把婆婆饿死了!这样的媳妇是心诚的傻媳妇,她好心没做成好事,你不能要。儿啊,你要娶一个聪明能干的媳妇才能有好日子。”

少年说:“娘,咱以后喝米汤,我给你专门舀上面清的,我吃稠的!!”

摇椿树

谁相信如今身高八尺的我曾在除夕晚上被母亲使唤去“摇椿树”?摇椿树,那可是个子矮、担心长不高的娃娃们才干的事。但这是事实。

小时候我就是小,且不说我最轻的时候只有五斤半。自从上了学,我的座位就一直是第一排,还是边边靠墙的。我的胳膊肘子上,刚开学满是黄土,再后来就少了、没了。不是我的座位换到中间了,而是我早已经把墙上的黄土用衣服擦抹干净,一直擦到了墙里的胡基(土坯)砖头。就连砖头也磨得乌光乌光,几乎能当镜子照。

教室里一嘈杂起来,白头发老汉冲进来就骂:“你们这些人碎鬼大,咋呼起来赛叫驴的,你们这些鸡咕嘟马萨牛铃锁子铁,你们屎爬牛(屎壳郎)哭他娘——两眼墨黑的碎货……”他哪知道,声音里百分之八十或者九十是从后面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留级生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确实是经过前门缝传出的,但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我们前面的人发出的啊!你要是再这样,我保证还会让你一节课跑三趟厕所。要不,你那暖水瓶里的一把果导片白药就算我白放了。

我坐的第一排,还有垫背第二、三排。就是因为我们个子矮、人小占的地方少,三个人一张桌子;而其他人两个人一张桌子。但我们的学费可是一分没少交,凭什么我们每人只能量着分到一胳膊肘宽的桌子?三人没法同时写作业,为此,我们推推搡搡战争不断。尽管我们的学习成绩不离前三名,而后面那些最不爱做作业的还是白占半个桌子。那些大个子们自习课上不好好做作业、乱糟糟不说,作为学习委员的我去管一管,他们不听,还顶嘴,动不动就会私自离开座位,冲到我面前挥起拳头论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把这“血泪仇”暗藏在肚子里,自个儿坐在座位上,怒发冲冠,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主持正义。

还有,我因为个子小,排队总在第一个,从一开始排学号,我不是一号就是二号。老师上课提问叫学号频率最高的往往就是一号、二号。一有人听课,老师就把我当后排的吃货,向我提问:“笼子里有十只脚,你说有几只兔子几只鸡?三角形锯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那几年,就是母亲不说,我也会年年在除夕晚上夜深人静、别人睡了二觉想三觉、鼾声连天的时候,死撑着爬出暖暖和和的被窝去摇椿树。我悄悄地摸到白天就选好的、我自己能摇动、长势良好的椿树旁,两手抓住树干,边摇边低声念叨:“椿树椿树你甭长,我长三年你再长。”我知道,这棵椿树不是当年那结满了桑葚、救了白龙转生做了皇帝的汉高祖刘邦、临到冬天封王时由于树叶落光错把椿树当作桑树封了王树的那棵椿树。这棵椿树和其他所有椿树一样,都是冒牌的王树,它时时在长,不会消停一刻。别看它现在秃头秃脑直溜溜的,三年后的这棵椿树,肯定比老碗还粗。三年后我长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谁也说不准。我念了书,斗大的字也识了几个,知道摇椿树是迷信,但在心里宁愿当它是真的。摇一摇,不管长不长个子,我就是要摇椿树。

我摇着椿树,继续念叨:“椿树椿树你甭长,我长三年你再长。你长长了盖楼房,我长大了娶婆娘。”我知道,这冒牌的王树木质发脆,也因为它是王树,没人敢在盖房时用它。它长得再粗再长也不能上房做梁,只能车开了做板,劈开了烧火。而我,长大了肯定要娶婆娘,管他高不高一定要娶。我要是长得高了,就能想谁娶谁。谁眼睛又大又黑,谁白得像面就娶谁。话说回来,真正要是长不高了,就只能像村里差根筋的货,娶个外地吃洋芋的:娶回来前就是个婆娘,只知道洋芋好吃。现在,我宁愿相信它就是王树。是王树就会显灵!当年能救了皇帝的命,如今还不会帮我长个子吗?

我使出吃奶的劲摇椿树。我摇啊摇,念啊念:“椿树椿树你甭长,我长三年你再长。椿树椿树你甭长,你长长了盖楼房,我长大了娶婆娘。”

挪屋

选日不如碰日,阳历是六,农历十三,三六都是我心仪的数字,羊肉也从草原带了过来,趁新鲜,挪屋开火。

本来打算朋友几家坐坐,就着羊肉烧酒,简单暖暖房,不愿劳顿患病的母亲。但在农村长大的我知道,挪屋是件大事,非得和一贯计较风俗礼节的母亲言语一声。要不,儿子悄悄地搬了家,不给老人说,什么意思呢?

早晨开车去接母亲。刚过说好的时间点,母亲就打来电话询问:“你要忙不能开车来接我,我就搭火车或者班车自己来,不麻烦你们了。”我赶紧说:“马上到马上到。”到了小区门口,看见穿戴整齐的母亲,手里拎着个袋子。母亲说她七点半就在楼下等着了。她一面自责身体不好,我挪屋不能帮上什么忙,一面责怪我前天晚上才给她说今天挪屋,没时间准备东西:“发面锅盔来不及烙了,只能买一个凑凑;酵子酵面家里有,都带了;大红的被面也没找见,只找了一截六尺的大红布;其他的零碎都还有,香烛鞭炮、纸张钱粮、五色豆菽、大红辣椒都带了。”

原来的房子里还有点零碎东西,要一并带过去。六楼太高,母亲腿脚不好,我的意思是她就不上去了。她稍作迟疑,说:“我还是上去吧。”她仔细地数好香支数目,双手擎着,喘吁吁地爬上楼来,打开炉头,点着香,一边不忘给我念叨:“过去农村人家挪屋,得点着火把,从老房把火引到新房。现在住楼房什么都不方便,就只能点香代替一下了!”同时再三叮嘱我:“等一会儿进新家门的时候,要端着锅,把锅里的锅盔一下翻过来。我问‘翻过了没?’你一定要大声应答‘翻过了’,这是寓意人翻身走红运……”

来到新房子楼下,母亲举着香走在前面,我端着锅跟着,锅里放着买来的发面锅盔,妻端着酵面拎着串辣椒随后,依次上楼。进门时,我不忘多年炒菜掂勺积攒的经验,双臂用力上扬,“啪”的一声,锅盔一下翻了过来。母亲后面紧声问:“翻过了没?”我立即大声答应:“翻过了,大翻特翻了。”妻在后面偷笑。大门上搭上大红布、挂上整串的红辣椒,这是寓意日子红红火火。红布里掉下一沓老人头红票子,这是母亲的心意,新式做法,却是老讲究。

母亲进门直端端地来到厨房,燃香举过头顶,虔诚地对着灶火稽首三拜,低声念着:“灶神老爷请到家,保佑我全家平平安安、光光圆圆、红红火火……”撮把米在灶台上,插上老房子引来的燃香,两边点着一对红烛。随后,母亲又吃力地在餐厅、客厅、各个卧室,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用烧纸工工整整地摆上八卦的样子。常年的病魔使得母亲全身关节都不好,弯不下腰曲不了腿,她左胳膊垫在半弯着的左腿上,右腿僵直地伸着,半弯着腰,脸涨得通红,嘴里继续念念有词。刚摆弄念叨完,又一一收拾起来,归置到预先准备好的搪瓷脸盆里,一张张烧化。我知道,这些做法叫“安土”。过去在农村,建新房非得动土,挪屋时烧点纸钱,是对土地表示敬意。母亲虔诚地摆弄,使房子一下有了烟火的味道!

新房还要“打煞”:五色豆子和沙子和在一起,在每间房里打撒打撒,意思是驱除房子里的“邪气”。房间狭小局促,母亲便不能像农村挪屋时那样满把五谷豆子伸胳膊扬手,只能在每间房子的角角落落象征性地甩甩撒撒,但一招一式,还是守着老样。新房里外还要嘣一嘣,母亲嘱咐我在每间房子、每个方位点着六只鞭炮,响动响动。房间搬来的衣物、杂物还没归置好,我把鞭炮放在铁桶里点燃。绑在一起的六只鞭炮点燃了,有的发出很大的一声响爆,有的“噼里啪啦”连响了几声。楼下朋友道贺的鞭炮“噼噼啪啪”,大人娃娃出出进进,房里房外一下子热乎了起来!

看见来了这么多人,母亲很是高兴,念叨说:“挪屋时大门要敞开,屋子里的灯要全部打开,让房子敞亮。来的人越多越好,让来的人在每个房子里转转看看,这就相当于过去的‘躟院’了。大人娃娃把新屋的角角落落都躟到,屋里也就‘踏实’安稳了!你记得不?你还小,我们在老家挪屋时,队里那么多的人都来了,多红火!我撒了那么多的糖果,逗引得人可把院里都躟到、躟好了。还有,咱们从老屋用梯子抬过来的一大锅臊子面,我烙的一拃厚那么大的锅盔,都让来躟院的大人娃娃吃完了。都吃完了就好,喜气!你记着,等会在酵面里兑上点干面,发一发,等面发起来,蒸一笼暄暄的馍馍……”

切开锅盔,热腾腾的羊肉端上桌,新房正式开火了!

送病

过去在农村,手脚身上划伤出血,要是在野外就用刺节草揉挤出绿汁液抹一抹,或者找点干净、干燥的黄土搽搽。要是在家里院落,伤口小,撕一点火柴纸盒外侧摩擦火柴起火的磷纸粘上就行;出血多了,找点蜘蛛网敷在伤口上,一两天伤口不知不觉也就好了。弟弟两岁时滑倒在院里玉米棒子堆上,上眼皮在墙角的砖上磕出了半寸长的血口子,就是母亲顺手从房檐下粘蜘蛛网敷在伤口上的,只不过好了后,受过伤的眼皮仍然有点向下耷,但不仔细看,看不出他的眼睛一只略大一只略小。头疼脑热了,上大队医疗室买上一两毛钱的黄白药片,炕上躺一躺,一两天不上学就是好事。大人买药时拐到大队代销店花一毛钱买十颗水果糖,或者买几块饼干,那就算享福得很了。要是谁挂吊针、住院了,那就厉害得不行,是大病了。不像现在,感冒挂吊针花个千儿八百是稀松平常事。我小时候隔三岔五能吃个鸡蛋,身壮体胖,喜好喝糖水但不吃水果糖,也不稀罕饼干,偶尔感冒发烧,母亲“送一送”好像就管用。

“送一送”就是“送病”,是农村带点迷信的治头疼脑热的土方法。用这方法的原因是人们认为招了病的人是被先人鬼魂或者其他不干净的东西“问候”了,一碗清水,三根筷子,几张纸钱,些许馍渣咸盐就可以“送病”。头朝门口平躺在炕上,置放一碗清水在头侧,“送病”的人手执三根筷子,两端蘸些水,在招了病的人身上绕来绕去,口中念念有词的同时试着把筷子立在碗中。要是口里念到谁时筷子立住了,表示是这个人的鬼魂在招了病的人身上作祟。筷子在碗中央立稳后,再烧点纸钱、掐几指甲馍馍放到碗里,然后用准备好的刀或者扫炕笤帚,一下把招惹了鬼魂的筷子从炕边打到门口,蘸上碗里的灰水在招了病的人额头、手心、脚心抹三抹,拽好被子让其睡觉出汗,把“送病”水端到大门外向西走七步泼出去,“送”走恶鬼,“送病”就结束了。“送病”的人念词大同小异,把三根筷子稳稳立在水碗中是技术,不容易,往往要多次在筷子两头蘸水,耗时最长。“送病”时闲人要回避。如果“送病”之时恰巧有人去这家串门子,碰个正着,被人家把那野鬼筷子打在身上,那就预示着这个人将招祸上身。

母亲“送病”是从吃素信佛的外婆那里学下的,她的动作招式有板有眼,言语念词缓急有度,也能很快把筷子稳稳立在水中,很有效果。“送病”时母亲一脸虔诚,先拿筷子在身上顺绕三圈再倒绕三圈,口中念词自问自答,宛转悠扬,韵律舒缓:“送啥哩?送病哩。送散没?送散了。”“头上送,头上轻,脚上送,脚上轻,浑身上下一齐送,十字路上插灯笼。”“送啥哩?送病哩。病呢?送散了,不见了,不犯了。”筷子上的凉水滴到脸上凉飕飕的,舔到嘴里甜丝丝的。

待到在碗中立筷子时,回头念叨的母亲又像在哄人:“是碰上了他死去的爷爷了还是碰上死去的婆婆了?请你站住……是他五婆吧,要不是他六爷,要不就是他七娘……你来了,我给你钱管你吃,保管有你的吃、你的喝。是不是你?你先站下!”筷子立不住,两头蘸上水,再立,继续念叨,“是村头张家四爷问叨吗?还是茅草鬼?还是孤魂野鬼?不管你是谁,你立住哦,哦!”躺着的我有时忍不住会动弹、偷笑,往往会招致母亲的白眼和轻声呵斥。

当三根筷子稳稳立在水碗中央时,此时母亲变脸最快,像换了个人。她的话语腔调变得厉声厉气:“你也不看你是谁,你都走(死)了几年了,还敢问候我们?”“我给你吃、供你喝,你来了不会先去找有钱有势的人家去!”“你要下次再敢来,再敢缠我娃,小心着,我会给你准备上铡刀刃片。”说时迟那时快,母亲会突然操起准备好的菜刀,猛地向立着的筷子砍去,就像打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鬼鬼神神。筷子“噼里啪啦”一下从炕边散乱到门口,有时木筷子还能被砍断甩折,可见母亲对缠身的鬼魂有多憎恶。

在农村缺粮没钱的年代,“送病”被拿来当作治病的方法,主要是因为不用花钱。另外要寻治好病的科学解释,那就是病人或者大人的心理暗示作用。但我想,主要应该是母亲的真心虔诚感动了上苍,是母亲殷殷舐犊深情让我们远离了病魔。或许,我们本身就没有病,只不过想在炕上躺一躺,想多看几眼母亲,多听几句母亲的念叨。

丢板

小时候常玩丢板铲钱的游戏,过了三十多年还历历在目。

三五个人不嫌少,七八个人不嫌多,平坦的碾场上也好,门前的空地上也行,只要有个手掌大的圆铁板,有一分两分钱,就能玩丢板铲钱。先在地上挖一个锥形的小坑,叫“窝”。每人拿出相同数量的钢镚,放入“窝”中。在离“窝”十米八米的地方画一条线,所有人站在线外,向“窝”里丢(投掷)板。要是谁的板投进了“窝”,谁就可以先拿走“窝”里的一个钱(也可以在游戏前规定全部拿走“窝”里的钱)。后面投的板砸中了前面的,叫“响元”;后面的板离前面的很近,最大距离是后面的人用手掌放在中间能挨上两个板,叫“示”。这两种情况,前面丢板的人都要给后面丢板的人一个钱。后面丢的板距离前面的板较远,一拃的两个指头能挨上两个板,这就叫给对方“拃”上了,后面丢板的人也要给前面丢板的人一个钱。等所有的人丢完了,以“窝”为中心画个圆圈,按照铁板离“窝”的距离,近的人在先,其他人依次,用板铲砸“窝”里的钱。“窝”边的线也能影响游戏的难度。要是把线划得离“窝”沿近,钱就容易被铲出线外,要是线划得离“窝”一米远,肯定没人能一次就把钱铲出线外,三次五次,难度自然就增加了。钱被谁铲出了“窝”边画的线,钱就归谁。前面铲钱的人也可以直接把板丢进“窝”里压住钱,要是后面所有人都没能把他的板铲出“窝”,“窝”里的钱就都归他;要是有人把他的板铲出了“窝”,那他就得赔给对方一个钱,然后把板扔“窝”里让后面的人继续铲,直到铲板的人一轮过后,他才可以选择是继续用板压钱还是从“窝”里拿出板按顺序铲“窝”里的钱。“窝”里的钱铲完,游戏结束,再开始新的一轮。

这个游戏里,考验人的一个是投掷的准头,再一个就是铲钱时的技巧。用铁板铲钱,要在锥形的“窝”里砸向对方铁板或者钱的棱角下部,才有可能把对方的钱铲出“窝”。水平高的,一板铲下去,连抄带端,几个钱可以同时被带出“窝”。水平不行的,光是把钱砸得坑坑褶褶,就是出不了“窝”。

一面明亮光滑的铁板能在土地上多滑行一段距离,丢板时瞄准窝的方向,让板溜进“窝”里比直接把板丢进“窝”里的机会大;还有,铲钱时铁板光了容易从窝里滑出来,顺便带出钱。所以,有人就把铁板装在身上,坠着衣服兜兜好像吊着的一颗驴卵蛋,跑起来碰磕拍打着皮肉。但凡碰上路边的石碌碡方便时就掏出来磨两下,没事时找个瓦片吐口唾沫锃几下,磨得光鉴照人,好在下次赢人。

强哥长着一双宽大厚实的肥手,有时候两个铁板离得近了,别人想给他“拃”上,他却给别人“示”上了。强哥还有个厉害铁板,下面磨得光滑锃亮,上面鳖盖一样没有棱角,只要它趴在“窝”里,别的铁板就不容易铲出它,赢的机会多。傻子也不会一傻到底。大家知道强哥有个鳖盖铁板,下次游戏前,要是强哥参加,就有人退出,也有人反对强哥用鳖盖铁板。也有硬汉扎出癞蛤蟆挨砖头的架势,硬撑着要和强哥或者说鳖盖铁板比个高低。尽管贼娃打官司输得多,但偶尔一次从“窝”里铲出了鳖盖,赢了强哥,那就骄傲、神气了,那会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伙伴们聊天的中心人物。凭着鳖盖铁板和一双肥手这两样优势,强哥在丢板铲钱的游戏里是个真正的强者。

铲钱时,铁对铁,蹦出来的铁板就有可能砸中观看的伙伴,有一定危险。多年后,赢没赢钱早已记不得,当年当作宝贝的铁板也不知扔到哪里的爪哇国了,但那一次铁板飞起来,打在了那谁的头上、腿上,把谁腿砸肿了,把谁头打出了血,和小时候的伙伴聊起来,都记得清清楚楚。

和二十三年未见的小时玩伴伙爷勇谈起了丢板铲钱游戏,记之,念之。

饭场

农村人没食堂,没个固定的吃饭场地。自己家的饭食要是简单,蹴在厨房三嘴两口就完事;三夏大忙、秋收秋种为了赶时间,不管在地头还是家里,扒拉着填饱肚子上工要紧;天冷了,缩在自家的热炕上,一碗干面两碗糊汤,嘴里嚼着,两只手还能倒腾着压在屁股下面,让烙腾腾的炕席暖着。要是天热,人闲,就能把饭端到庄门外头,边吃边谝,吃饭的地方就叫“饭场”。二八月要晒太阳,饭场那就是油坊门前的洋灰晒场;六七月三伏天,要寻有荫凉的地方,那就是村里保管处门前的百年青槐树下。农村饭场是男人们的世界,妇女女娃不能上。

饭场有大有小,谁出来得早,蹲在自家门前,三五个人一围就是个小饭场。人闲没事天气好,不管是乘凉还是晒太阳,人撵人先先后后都聚在晒场上,二三十人就凑成了个大饭场。

饭场里没桌没板凳,蹴下的多;要是旁边能有个砖头瓦块,也有垫在屁股下面的;地上要是干燥,脱一只鞋、扯一把麦草、放倒一捆玉米秆垫在屁股下也行。到饭场吃饭不比家里,门里门外一次次添饭泼烦。上饭场的人一般端的是家里最大的老碗,或者搪瓷盆子,添一遍饭就解决问题。

早些年,饭场人碗里都是稀的,手里的馍馍也带着颜色:全黄的、黄白夹杂的、黄红夹杂的。黄的是玉米面,红的是高粱面,白的是麦面,全白麦面的没几个。但饭场里一样的食菜也多少有些差别:有人的面筷子头离碗二尺了,一头还在碗里,是不是酸辣别人尝不到,但筷子头一挑,细筋亮的样子还是有目共睹,绿的绿、红的红,亮闪闪的,一看这就是应了俗话: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相反,有人的面就是一碗面疙瘩上不了筷子。一样的萝卜,有人碟子里的针一样细长,一根像一根,红萝卜丝丝里调几根白生生的葱丝,白萝卜丝丝里调几根红辣椒丝,红的配绿的,白的搭红的,不说盐醋调和如何,光看到样子,就能让人淌涎水。有人碗里的萝卜就是板凳腿,檩子粗的,木楔样的,一堆柴火,只能让人想起牛槽里拌的干草节节。五爷家的媳妇更是厉害,早些年工作队的人来吃派饭,她硬是把一样玉米做成了三样饭:前一天做的搅团放凉,切成条拌上辣子蒜水,筋道、光亮得像凉粉一样,算是一道菜;碗里端着的是稀玉米糁饭,一拃厚的玉米面发糕是主食也是点心。主人客人互相让着:“你吃,就着吃!你喝,锅里还多着哩!你吃干的。一样一样!”可不是嘛,一样的都是玉米。

饭场不仅光是解决肚皮问题,还是人和人交流的好去处,所以,饭场吃饭添香增味,人也精神。一个个边吃边胡侃,国里国外,家长里短,七嘴八舌,你褒我贬,没大没小,很是热闹。

穿得干干净净、留着白沙沙的山羊胡子的三爷前几年当过贫协主席,为人正直,老婆和儿媳妇整治得一手好饭。他老人家左手端着个菜碟子,菜碟子上架着筷子,筷子上担着一两片溜好的馍馍,右手是一白瓷老碗,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进饭场,像极了戏台上的官爷上场,就差锣鼓点子敲着了。进了饭场,三爷有固定的地方,人人都知道。三爷坐定,一般不走动,不论稀的稠的,都是一碗。

五爷家曾经是富农,过去家底厚、规矩多。两个儿子和五爷尽管会一起到饭场吃饭,但只有五爷有菜碟子,两个儿子没有,他俩也不会到五爷的碟子里夹菜。小儿子更是留心,一面自己往嘴里扒拉着,一面斜睨着老子的碗,只要五爷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就立马到了五爷跟前,不管是添饭还是收碗,不用五爷多说一个字、多使一个眼神。

仁义家的就不一样。老子早些年帮着土匪提包袱,自己差点也入了匪窝。分社时分了些大户的浮财,不是自己下力气挣下的也就不爱好,本身就不会使唤:几根檩条椽头一个雨水过后就变了色,后来不知是当柴火进了灶膛还是做了猪圈门,好好的梨木条案供桌自家没地方放着供先人,东家串西家借不知住在了谁家。一家住的还是一间半有墙没泥、有椽没瓦的土坯房,一窝里公的母的滚着不知大小,三个儿子如狼似虎没人敢惹。老子仁义吃完饭,碗空了喊得全场人都知道要添饭,但三个儿子一个装着比一个眼瞎耳聋,最后非得老子起身追赶打骂,才有一个不情愿的嘟囔着敲着碗磨蹭着往家去。他们爷们几个的打闹成为饭场一景,往往惹得饭场的人们笑声连天。

黑子摸着他耳根痦子上的三根黑毛,老是爱逗引娃娃。娃娃端着饭菜呢,他朝东面一指:“看,你妈来了!”娃娃一回头,他的筷子飞快地伸到娃娃碗里,一筷头菜就到了他的嘴子。娃娃回头一看他妈没来,再回头吃饭碗里的菜又少了,正要咧嘴叫唤,他赶紧哄说:“又不是我吃了。你看又没在我的碗里。好了,我的菜,给你给你。你要是再哭着叫唤,小心你碗里的菜又被天上的黑老鸹抓走。”说着又连忙把自己碗里的菜多多地夹给娃娃。往往是连吓唬带逗引,娃娃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又破涕为笑。他还会板起脸呵斥准备在饭场撒尿的娃娃,要他们用吃饭的碗碗把尿接住,要不然会割了小鸡鸡。就是为了等着看娃娃吓得用碗接了尿,招来大家的笑声,也招来娃娃家大人追打嬉闹。他兜里有了个水果糖、花生等好吃的也会省着自己不吃,看着个娃娃,两步冲上去,问:“你把你爹叫啥哩?”“爹。”“重说。”“哥。”“哈哈!这个糖是你的。”这样的把戏演得多了,娃娃看着他就躲着跑远了,但他好的就是这一乐。

强子老是斜披着衣衫,边走边拌边往嘴里塞,赶走到饭场,几乎就见了碗底。要不就是一根筷子上穿两个馍馍,边走边偏着头转着圈啃,就像驴啃拴桩一样。饭两口吃完,他就开始唾沫乱溅地演说,谁家媳妇屁股大奶头小,谁家的馍馍白谁家的面长……他在饭场,不是为吃饭,就是来甩唾沫表演的。

愣子的媳妇是从外面花钱买的,不会擀面光会煮疙瘩,什么洋芋、红薯、红萝卜、豆子,和着米面都是一锅煮,糊里糊涂的。早晨的面拌汤、玉米珍子散饭都“吸溜吸溜”地吸不用说,就是一样的面也不见他从碗里能捞起一根,只管嘴对着碗沿稀里胡拉地一顿吸溜。愣子进饭场冬夏长年都是趿拉着鞋,脚下“吧嗒吧嗒”打着拍子,吃饭时间里总见他饭场、家里来来回回,不停闲地添饭。有人忍不住会吆喝:“愣子,你还不如把你屋里的锅端来算了,看把你忙的!”

生娃家的娃娃多,他来饭场老是比较迟,来了只能靠着边边落落蹴下。一次吃完饭,要站起来时脚下一滑,原来蹴的竟是粪堆边上,脚下踩了人的污物,于是一边干土上蹭磨鞋底,一边嘟囔:“怪不得一碗饭吃得老泛硫黄氨气味!”

平娃的三岁儿子颠颠地跑来,喊道:“爹,爹,我娘问你,还喙不喙,她要洗你的食盆呢!”方言里,猪吃食叫“喙”,“食盆”就特指猪食盆。全场人哈哈大笑,儿子莫名其妙,饭场就散了。

要是地里活紧,饭都吃得差不多了,队长也会出来说两句,今天哪个锄地、哪个拉土、哪个起牲口圈,做一些指派。

早些年,饭场里能端菜碟子的人不多,就是那几个年龄大、威望高、家里和睦孝顺的老人,菜也就是一般的凉拌萝卜丝、灰条、晒干的油菜叶。后来差不多人人都能端个盘子,白菜粉条肉能看见厚厚的肉片盖在菜上,而不像过去一片肉压在碗底,鸡蛋韭菜黄灿灿的,韭菜成了配菜,菜样样式式。

再后来,承包到户了,经济搞活了,人人都忙着向“钱”看,记不起什么时间饭场就从人眼里消失了!

现在,一提起饭场,要不是特别说明是农村的饭场,还以为是扒圆桌,有酒有菜,一次能糟蹋一头牛的饭局。饭局是人有事没事有意用心招呼的,饭场是人不自觉无意识凑成的。饭场场地开阔、敞亮,人在饭场里吃饭,不管碗里有肉没肉,吃得自然舒坦,单这一点,现在的饭局当然没法比。

太阳好、闲散消停的日子,还想寻个饭场,找个背风能晒暖暖的地方,靠着墙根,有麦草堆玉米秆簇簇最好,蹴下吃一碗黏干面,眯眼等下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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